第9章 神思的基本涵义
神思论的“思”,表明诗学家们确认,文学创作思维与理论的、逻辑的思维有共同点,它应该是理性的,而不是非理性的;神思论的“神”,表明诗学家们确认,文学创作思维与理论的、逻辑的思维有不同点,它是非理论的、非逻辑的,其中有主体不可完全控制的因素。就前者而言,刘勰认为,神思并非不可捉摸,他要探求“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帮助作家认识和掌握这种规律。就后者而言,神,是非同寻常的,难以确切描述和不可完全把握的,有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作家和读者应该承认和尊重这种特殊性。
关于思,它的含义比较清晰,但在诗学家笔下,思总是带有情感性、灵动性。《文赋》说“思涉乐其必笑”、“藻思绮合”,《文心雕龙》说“妙思”、“才思”,都是不同一般的思。但是,他们也强调“耽思”、“凝思”、“思按之而愈深”,强调“环周”之思、“思理”、“苦思”、“研思”、“覃思”。他们所说的“神”,都是在肯定思的一般规律的前提之下。
在汉语里,神,兼有天神和神奇的含义,两种含义彼此相关。天神是造物主,是一切的创造者;神奇则是超乎常人、超乎常态的品质和能力。那么,神思究竟是天神之所赐,还是主体自己的超常能力、超常发挥呢?这就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
文学创作过程中,有时候文思泉涌,有时候苦思不得。这类现象许多作家都经历过,感觉到神秘,难以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于是有人说成是神赐之思,并且编造出一些故事来。诗学家要对此作严肃的探究,他们先是描述文艺创作思维变幻莫测的情状,刘勰说是“思有利钝,时有通塞”,陆机更有很生动的描述: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影子)灭,行犹响(回声)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思如风)发于胸臆,言泉(言如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丰盛)以(健壮),唯毫素(纸笔)之所拟。文(辞采)徽徽以溢目,音(声韵)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钝塞),志往神留,兀(光秃)若枯木,豁(空虚)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探求深微),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被遮蔽)而愈伏,思轧轧(被阻隔)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竭尽心力却十分不满意),或率意而寡尤(随意而行却很少差错)。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非人力能定)。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文思的利钝通塞,其中的缘由规律难以言说。难以言说的恰是最微妙、最关键的地方,文论家则不能不说,于是,才有了神思论。
汉语中“神”这个词有多种义项,神思之“神”的意义,需要放在中国古代哲学体系中来理解。“神”的含义主要有三个方面,相应地,神思作为诗学范畴的内涵,也有三个指向。
第一,“神”是指神祇,神灵。《说文》说,神是“引出万物者也”,是超乎自然和人世的最高的力量代表或精神存在。因为文学艺术创作的思维微妙难以言说,人们便归之为神赐。在古希腊,柏拉图的《伊安篇》里记述苏格拉底的话说,如果写诗是一种技艺,和做鞋子、做桌子一样,那么,诗人遇到什么题目都应该可以作出好诗。事实却不是这样。“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作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科里班特巫师们在舞蹈时,心里都受一种迷狂支配;抒情诗人在作诗时也是如此。”诗人“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作诗或代神说话”。在《裴德若》篇里柏拉图列举了四种迷狂,第三种是由诗神凭附而来的,“若是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尽管他自己妄想单凭诗的艺术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他的神志清醒的诗遇到迷狂的诗就黯然无光了”。中国少有这类系统的理论,但也有过类似说法。钟嵘《诗品》谈江淹,说这位当时有名的诗人在离开宣城太守的职位去到都城的路上,“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一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江淹创作思维的能力是神(托名郭璞)给的,神后来收回了。《聊斋志异·吴门画工》说,有一个画工,喜欢画吕洞宾的像,“每想像而神会之”,后得吕祖托梦,让他在梦中睹见一个丽人,嘱咐仔细记住她的形貌,醒来画出收藏。几年后皇帝的妃子死了,让众多画工造像,“口授心拟,终不能似”,这个人献上以前的画,宫中之人“以为神肖”。于是贵戚们争着要他给逝去的先人画像,“悬空摹写,罔不曲似”。这个画家的才能是吕洞宾给的。中国历代的文论家很少认真对待文思神赐之说。江郎才尽只是一个故事,江淹晚年诗文不佳,人们更多的解释是说他“名位益登,尘务经心”,官员的身份意识窒息了审美思维。蒲松龄那个故事更是微言曲讽,嘲笑那些梦想一夜成名发财的艺匠。所以,小说中吕洞宾对画工说:“汝骨气贪鄙,不能成仙。”贪鄙不能成仙,其实是说市侩的占有欲决定了他不能取得真正的艺术成就。这很符合马克思在《1844年政治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的,被束缚在粗陋的实践的欲望下面的感觉只有局限的意义。概而言之,中国古代文论并不赞成灵感神赐说,而赞成文艺家刻苦努力;古代诗学中的神思,不是神赐之思,它靠的是人的能力。
第二,“神”又指通过修炼而获得的非同常人的、非常态的行动能力和思维能力。中国宗教不重视人格神,佛教的“神”多指灵魂、精神。佛教称修习禅定可以获得神通,有超自然的、“无碍自在”的、“神变不可思议”的妙用,从而无所不能,可以看到和看透一切现象,可以尽听世间一切声音,可以悉知别人的心理。刘勰和梁代不少文人熟谙佛典,他们当会汲取佛学相关思想材料,而与中国既有观念融合;舍弃其宗教教义性质,而汲取其在艺术心理上的意义。道教也讲神,但与佛教有所不同。在他们那里,神是人的意识。先天为元神,后天为识神;精中生气,气中生神;炼心就是开发元神。修行人能以神驭气,到了神入气穴,神气不相隔碍,就叫做内神通;能以神大定纯阳而出定,变化无穷,就叫做外神通;神通就是驭气之神所显。道教的这些思想,也被古代艺术思维论所吸收。这个意义上的神思,就是超常的思维能力。宗教的神通需要修炼,文艺创作的神思也由修养积累而来,它由先天禀赋与后天修养结合而产生。总之,中国关于神的观念,不同于希腊、印度宗教之神——不是指某一人格神,而是指主体的特殊能力和特殊状态。这对后世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正如刘勰的《神思》篇所说:“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神思,不是天上神祇赐给的妙思,而是创作者可遇不可强求的妙思,是主体难以自觉控制的妙思,是可以培植、养炼,但其爆发却有很大偶然性的妙思。怎么培植、养炼,刘勰提出的路径是:“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分别是指对于经典的学习,对思维规律的掌握,生活体验的积累,语言能力的培育。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袁守定《易斋占毕丛谈》说:“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他们一致认为,神思离不开后天的努力,先有了学识、阅历等方面的前提和基础,才可能获得神思。
第三,“神”是千变万化、不可预测的意思。《孟子·尽心下》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赵岐注:“有圣知之明,其道不可得知,是为神人。”《易·系辞》说,“阴阳不测之谓神”,是指卦爻或者事物的变化难以把握,占卜时出现什么样的卦事先难以预料,自然和社会、人事的变化更难以预料,如果有人能够把握、能够预料,那就叫做神。所以又说,“知几其神乎”,“几”,是变化的征兆,能由刚刚萌芽的征兆预知事物的变化趋向,可以称之为神。晋人韩康伯解释《系辞》说:“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文艺创作的思维,特别是最初的触发和灵感到来的高潮中,主体似乎是被外在力量所支配,不由自主,是作家们常说的“如有神助”。“如”,不是真的靠神的帮助,而是好像得到传说中神的帮助。
“神”作为名词,是指人的精神状态、思维的主宰;作为形容词,指异乎寻常的、高超的。神思,就是指脱离了、超越了日常实务思维定势的自由的精神能力、高效率的创造性思维状态。《论衡卜筮》说:“夫人用神思虑……一身之神,在胸中为思虑。”郑玄注《礼记·乐记》说:“圣人之精气谓之神,贤知之精气谓之鬼。”《抱朴子·尚博》说:“用思有限者,不能得其神。”道家高度重视自由的精神能力,所以,《庄子》对“神”的论述很多:《养生主》中说:“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知北游》中说:“神明至精”;《在宥》中说:“神动而天随”,“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刻意》中说:“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大致都属于这类意思。“官知止而神欲行”,人的肢体器官要停下来,而“神”却支配它们继续动作,这正说明“神”的非自觉性,主体不可完全控制,它具有直觉和无意识的性质。先秦儒家较多讲“学”而道家多讲“神”,道家讲的神主要用以指称人的思维能力、良好的思维状态。刘勰的神思论,也更多地从先秦道家汲取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