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国的命脉与货币的起源

1989年12月29日，连续五年疯涨的日经指数如日中天，达到38915点的历史巅峰。股票的疯狂悲剧在人类金融史上不断重复上演，而且总是在人们最无防备的时候突然降临，更为可悲的是，在悲剧到来之前，谁也不相信悲剧会在下一刻发生。

几天之后，美国股票交易所上突然出现一种“日经指数看跌期权”，这是一种由丹麦政府背书、信誉度极高的期权。它的出现并非偶然，也不简单，它不仅仅是一种信誉度极好的期权，更是一颗装载着世界资金、专门狙击日本的“金融核弹头”！

日本完了！

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自江户幕府新建以来见证了日本400多年的荣辱兴衰，这一次它再次成为了历史的见证者。位于日本桥兜町的东京证券交易所里，日经股指一泻千里，日本股市全面崩盘，并迅速波及银行、房地产、制造等行业，最终导致经济持续衰退。而在当时，绝望的日本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直到20多年后的今天，日本经济依然没有从这次危机中复苏过来，以至于今天的人们称这段历史为日本“失去的二十年”。

日本被狙击了！

吉川元忠在著作《金融战败》中写道：“就财富的损失比例而言，日本1990年金融战败的后果几乎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后果相当。”严格地说，不是“相当”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1945年，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给日本人的心灵带来无法愈合的创伤。然而，20年后的日本经济早已摆脱战争的阴霾，发展快速直追美国，1987年日本人均GDP首度超越美国。20世纪80年代，日本拥有2850亿美元的美国直接资产与证券资产，控制了超过3290亿美元的美国银行业资产（占美国银行资产的14%），控制了加利福尼亚州银行业资产的25%以上以及其未清偿贷款的30%，在美国拥有的不动产超过欧共体，购买了美国30%～40%的国债，占有纽约股票交易所日交易量的25%。

相反，同时期的美国经济问题频发。多次美元危机导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美元的世界货币霸主地位受到威胁。此后美元数次贬值，美国消费物价指数水涨船高，美国出现两位数的严重通胀。时任美联储主席的保罗·沃尔克为了治理通胀，连续三次提高官方利率，导致市场利率高达20%。高利率吸引了大量的海外资金涌入美国，进而导致美元飙升，从1979年底到1984年底，美元汇率上涨了近60%。美元大幅度升值导致美国的贸易逆差快速扩大，到1984年，美国的经常项目赤字达到创历史纪录的1000亿美元。

1989年，三菱公司出资8.46亿美金收购了“美利坚标志”纽约洛克菲勒中心51%的股份；索尼公司动用了34亿美元买下了“美国灵魂”好莱坞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此时，“收购美国”、“日本威胁论”甚嚣尘上，日本经济达到巅峰！

然而，“金融核弹头”爆破，日本泡沫旋即破灭，一切神话都化为泡影，国家财富瞬间蒸发，20年后的日本再无当年直逼美国的雄风。而这一次扔“核弹头”的是还美国，只是这个“核弹头”披了一件金融的外衣，隐晦到让日本人欣然接受。

事事皆有因果。其实，这场日本金融泡沫危机在四年前已经埋下。

1985年9月22日，东半球秋分，从这天开始北半球的白天比晚上更短，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日本一步步走向黑夜。这一天，美国、日本、联邦德国、法国和英国五国财长及中央银行行长齐聚纽约广场酒店，达成五国政府联合干预外汇市场，诱导美元对主要货币的汇率有秩序地贬值，以解决美国巨额贸易赤字问题的协议，史称“广场协议”。

“广场协议”签订后，国际外汇市场按着美国人设计的轨道行走。五国开始联合干预外汇市场，导致投资者疯狂抛售美元，使得美元持续大幅度贬值。

美元贬值！日本首当其冲！

1985年9月，美元兑日元在1美元兑250日元上下波动，协议签订后不到3个月的时间里，美元迅速下跌到1美元兑200日元左右，跌幅20%；1986年底，1美元兑152日元，1987年最高达到1美元兑120日元。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美元对日元贬值了50%，也就是说，日元对美元升值了一倍。从日元对美元名义汇率看，1985年2月至1988年11月，日元升值111%。

当时日本是美国最大的债权国，日本出口制造业对美国市场的依赖程度极高。日元大幅度升值，对日本巨额外汇和制造业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资本逐利，资本很快从无利可图的日本制造业出逃，跳到风生水起的金融市场，不断地吹大日本经济泡沫。

1984—1989年，日本股票价格涨了368%，都市土地价格涨了103%，也就是说“广场协议”后近5年时间里，日本股价每年以30%、地价每年以15%的幅度增长，而同期日本名义GDP的年增幅只有5%左右。日本泡沫经济已经远远脱离实体经济。是泡沫就总有破灭的一天，剩余的只是时间问题。

“广场协议”拉开了日元升值的序幕，日元升值打击实体经济，催生金融市场泡沫，美国投下日经指数看跌期权“核弹头”戳穿了日本经济泡沫。泡沫破灭导致日本“失去二十年”。

当日本人发现自己中计时，一切都太晚，恐慌的心理加剧了市场的不理性。而日元依旧在升值，1990年4月至1995年4月，升值89%；1998年8月至1999年12月，升值41%，日本经济复苏的曙光始终未现。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广场协议”是美国人设计的阴谋，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广场协议”是日本经济持续低迷的根本原因。经济学泰斗萨缪尔森有一个经典比喻：“人类最伟大的王，也无力改变大海中的洋流”，也就是说，即便是无所不能的美国政府，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主导日元升值。

但是，秃鹫啄腐肉！在不严重违反外汇市场规律的前提下，各国政府都在利用货币工具进行博弈，试图最大限度地维护本国的经济利益。

近十年的中国与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有着惊人的相似。

过去十年，全球经济陷入低迷，不少西方国家面临通缩压力。而中国经济却保持高速增长，中国制造快速占领欧美市场，中国拥有巨额外汇储备并成为了美国最大的债权国。

与当年美国逼迫日元升值一样，2005年以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和日本不断地给中国政府施压，要求人民币升值。美国试图通过人民币升值来遏制中国的商品出口，扭转本国的贸易逆差日益扩大的局面。2006年年底美元对人民币汇率中间价由2005年年末的8.0702下跌到7.8087，从此美元对人民币汇率进入快速下跌轨道。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制造”的种种问题显现，中国制造企业面临“内忧外患”。危机爆发后美国贸易保护主义抬头，人民币升值的压力大增，人民币被迫继续快速升值，2012年4月，美元对人民币汇率跌至6.3。加上国外市场严重萎缩，中国出口遭受重创，2012年第一季度中国六年来首次出现季度贸易逆差。

正如将日本经济衰弱归咎为“广场协议”一样，将中国经济问题和社会问题都归咎为人民币升值显然是不客观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正如日元升值给日本经济带来的打击一样，人民币升值给中国经济同样带来了严重的困难。

作为经济命脉的货币，必然成为大国博弈的核心利器。

金融危机之后全球经济问题频发，美债危机爆发后，中国大幅度减持美国国债，美元统治地位受到严重挑战。2009年12月全球三大评级公司下调希腊主权评级，希腊债务危机愈演愈烈，最终引爆欧债危机。欧债危机爆发，国际市场上欧元遭到大肆抛售，欧洲股市连连暴跌，欧元区陷入恐慌，至今欧洲依旧深陷欧债危机的泥淖中难以动弹。

人民币升值，美国是最大的获益者；欧债危机，美国依然是获益者。欧元的崛起不断地挑战美元的霸主地位，作为两大国际货币，欧元是美元在全球债务市场中最强大的竞争对手。美债危机爆发，美元面临巨大的抛售风险。一年之后，欧债危机爆发，欧债成为比美债更烂的投资产品。只要欧债比美债更烂，美元的地位就得以保存。而这是中国最不愿意看到的。

美元与欧元的激烈竞争非常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欧债危机是否是美国狙击欧元遏制中国的阴谋？

从1985年日元升值导致的日本经济衰落、1997年泰铢贬值导致的东南亚金融危机到今天人民币升值引发的中国经济问题，从2009年的美债危机到2010年的欧债危机，货币危机的背后都雪藏着大国之间扑朔迷离的博弈故事。

每天从手上穿梭的钞票不仅仅影响着每个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甚至贵贱荣辱，更关系着国家的经济主权、社会稳定和国际竞争。

有人说：“货币是经济生活中的足球”。一场足球赛可能引起一个国家的国际地位的讨论，这就是足球的魅力；一场货币较量往往影响一个国家的兴衰，这就是货币的力量。

土地、军事、科技、文化都是强国要素，货币何时关乎国家命运？

人类已有百余万年的历史，人类使用货币不过几千年。而这几千年恰恰是人类文明突飞猛进的时期，特别是纸币被广泛使用后的几百年，人类创造的财富远远超过之前所创造的财富总和。货币是人类财富的催化剂和人类文明的助推器，货币发展史就是人类文明史。

货币的发现如同火的发现一样对人类文明历史的推进是不可估量的，只是你怎么也想不到火种与货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更想不到火的使用居然推动了货币的出现。

十余万年前，广袤的非洲大陆上，非洲祖先学会了保存火种，经过漫长的进化，非洲人进一步学会了利用火烹饪食物。食用熟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飞跃，使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而这恰恰是促使货币出现的关键一步。因为烹饪食物推动了性别的专门分工，而性别分工是最基础、最深刻的劳动分工。

“男主外女主内”不是中国封建社会独有的，人类社会进入熟食时代时这一分工就已经形成。委内瑞拉希维族男人外出狩猎，妇女则挖掘根茎植物及蒸煮食物；加利福尼亚州楚玛什族男人使用鱼叉捕捉海狮，女人则采拾贝壳；坦桑尼亚哈扎族男人猎捕羚羊，女人则采集块茎、水果和坚果；格陵兰因纽特族男人猎捕海豹，女人则炖肉、制作工具、采用兽皮制作衣服。

性别分工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力，2万年前至1万年前的这段时间里，人类的发明创造的数量比之前数百万年间的总和还多。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进和生产技能的提高，有些家庭开始有了多余的食物，如野猪肉，有些家庭开始有了多余的物品，如兽皮。此时，一种微妙的行为发生，这种行为的发生尽管如同人类学会直立行走一样经历了缓慢的过程，却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这种行为叫做交易！

野猪肉换兽皮，兽皮换鱼叉，物物交换在人类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的倾向中发生了。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这样描述人类的物物交换行为：“尽管人类的智慧能预察到分工会产生富裕，并想利用它来实现普遍富裕，但衍生出这么多益处的劳动分工，却原本不是人类智慧的结果。它必定是不以这种广大效用为目的的一种人类某种倾向所非常缓慢和逐渐生成的结果，这种倾向就是互通有无、物物交换，以及相互交易。”

今天高度发达的交换与人类原始的物物交换在交换初衷上并没有区别，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需求。但是，这种自私的交换目的恰恰达到了互惠互利的经济效益。所以，自私自利是交换的根本动力，而互惠互利是人类合作的根基。

在中国，交换在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没有价值或不劳而获的。而原始社会的物物交换就已经证明交换与生产一样可以带来巨大的经济价值，交换的价值体现在资源的重新有效配置上。资源的重新有效配置进一步加快了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接下来的一万年里，人类还创造了斧头、圈养的野猪、大米、布匹、凳子，还有货币。

物物交换中，货币与大米、布匹等本身是没有本质区别的，或者说大米、布匹也可以是货币。这句话的意思是，货币产生于大米、布匹等普通商品中。波斯的牛羊、西印度的糖、阿比西尼亚的盐、古希腊的牛群、苏格兰的钉子、美洲的烟草、中国的贝壳都曾经被当做货币。荷马史诗中，经常用牛标示物品的价值，如一个工艺娴熟的女奴值4头牛，给第一名角斗士的奖品值12头牛。甚至二战期间，在纳粹战俘集中营中还流通过一种特殊的商品货币——香烟。

拉丁文的金钱（Pecunia）一词来源于牲畜（Pecus）一词，印度现代货币的名称（Rupee）来源于牲畜的古文（Rupye），汉字中的“财”来源于贝壳中的贝、“钱”来源于金属器物中的金。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货币的国家之一。中国最早的货币是贝，商周的铜器铭文和甲骨文中都有关于用贝作为赏赐的记载。近两千年前小亚细亚西部古国吕底亚也发明了硬币。

货币脱胎于一般商品。某些一般商品由于其存在可度量、易分割、便携带等特性，适合作为媒介用于交易，便成为了“特殊商品”——货币。

几千年大浪淘沙般的竞争中，有一种商品最终脱颖而出。因为它的独特魅力，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国家、政权、军队、贵族、富商、流寇拜倒在它的脚下。它就是金银！金银天生具有成为货币的王者气质。正如马克思所说：“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一般认为，货币的出现源于交换关系，货币的价值源于交换价值。亚里士多德说：“一地的居民有所依赖于别处居民的货物，人们于是从别处输入本地所缺的货物，而为了抵偿这些收入，他们也得输出自己多余的产品，于是作为中间媒介的钱币就应运而生了。”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行焉。”司马迁认为货币是用来沟通产品交换的手段。

货币是商品交易的手段和媒介，是制度化的信用象征，它能有效地提高交易效率和降低交易成本。哲学家大卫·休谟说：“货币并不是贸易的一个车轮，它是润滑油，能使贸易车轮转动得更加顺畅。”

货币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它的不平凡，注定它必然会成为个人、企业、军队、国家一切力量角逐的圣物。如今，货币已经历了实物货币、金属货币、信用货币三大阶段，每一个阶段都上演人性善恶、国家兴衰、盛世战祸、富庶穷苦的人类悲喜剧，而货币永远是主角！

货币既考验着人类的本性，又掌控着大国的命脉。翻开荡气回肠的千年货币史卷，我们看到因货币而强盛的罗马帝国、以英镑崛起的日不落帝国以及靠美元统治世界的美利坚帝国，也看到迷失在货币中的法兰克帝国、被金银祸害的西班牙、在日元升值中衰落的日本及因货币主权旁落被挨打的近代中国，还看到成也货币败也货币的荷兰、兴也欧元难也欧元的欧洲；我们听到银行家阴险狡黠的笑声和政客们机智诡辩的争吵，也听到战场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造币厂里唰唰响的印钞声，还听到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和穷酸妇人的微微抽泣。

货币是一面镜子，反射出人类高尚、平庸和丑陋的每一面；货币是一把利剑，可以富国兴邦，也可以斩断国家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