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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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绿山墙农舍的早晨

当安妮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时,天色早已亮了。她茫然地盯着窗户,跳跃的阳光如潮水般漫过窗棂,倾泻而入,窗外的天空有某种白色的小鸟滑翔而过,留下惊鸿一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最先袭来的是强烈的喜悦感,因为眼前的一切着实美妙。随即便是那一段可怕的记忆接踵而至。这里是绿山墙农舍,因为她不是个男孩子,所以他们不想留下她。

可是清晨已经到来,何况她的窗户外面还有一棵繁花盛开的樱桃树,她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奔向开在对面墙上的窗户。她把窗户向上推,窗框腐朽僵硬,吱嘎作响,仿佛很久没有被推开过一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以它被卡得很紧,根本无需任何东西支撑也不会落下来。

安妮跪下来,凝望着窗外六月的早晨,她的眼里光芒闪烁。哦,这一切难道不美吗?这里难道不是个可爱的地方吗?如果她不能够真的留在这里,那么她就要想象自己可以留下,这里有足够的想象空间。

墙外长着一棵参天的樱桃树,由于离房子实在太近,枝干都顶在了外墙上,整棵树都被怒放的花朵密密匝匝地覆盖,几乎看不到一片叶子。房子外,两边都是果园,一边是苹果园,另一边是樱桃园,同样繁花如云,果园里的草地上点缀满蒲公英。窗户正下方的花园里,紫丁香树也花朵累累、争相斗妍,它们甜甜的芳香伴随清晨的微风飘入窗口,令人头晕目眩。

花园下面是一块绿油油的田地,长满三叶草,斜斜地倾向山谷,小溪在山谷间奔流,白桦树茂密成林,树下是浓密的灌木丛,可想而知那里必定聚集着讨人喜欢的蕨类、苔藓还有其他木本植物。越过田地则是一座被云杉和冷杉覆盖的小山丘,远看仿佛生着一双绿色的羽翼。山间有个小小的缺口,隐约可见一座小房子的灰色山墙,那正是她昨日在波光之湖的另一边所看到的房子。

再远一些是大大的谷仓连在一起,越过了谷仓,便是绿意盎然、坡度轻缓的田地,顺着农田望下去,就能看到湛蓝的海水正泛起粼粼碧波。

安妮那双热爱美的眼睛流连于这番动人景致,贪婪地想将每一样事物都看进心里。这可怜的孩子,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已经看过太多不那么可爱的地方,而眼前的一切,和她曾无数次梦想过的一模一样,令人动容。

她就那么跪着,浑然忘我,眼里只有周遭醉人的风景,直到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把她吓了一跳。玛丽拉已经走进房间,而这位小梦想家却丝毫没有察觉。

“你现在该穿衣服了。”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玛丽拉是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个孩子说话,这种一无所知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因此说起话来才显得简单粗暴,而这并非她的本意。

安妮站起来,深深叹了口气。

“哦,这难道不是奇迹吗?”她说着向窗外的美好世界意味深长地挥了挥手。

“那是一株大树。”玛丽拉说道,“它总是开很多花,但结的果子从来都不多,而且都是小小的,还有虫眼。”

“哦,我说的不只是这棵树。它当然是很可爱,简直光彩夺目,就好像它是故意要开出这么多花来一样。但我说的是所有这一切,花园、果园、小溪还有树林,我说的是整个亲爱的世界。像这样的一个早上,你难道没有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爱上了这个世界吗?我能够听见小溪一路欢声笑语地向前奔流,你有没有注意过溪流是多么朝气蓬勃?它们总是哈哈大笑呢。即使隆冬时节,我也能够听到它们在冰面下嬉笑流淌。绿山墙农舍附近有一条小溪真是让我太高兴了。或许你会认为,反正你们也不会留下我,所以有没有小溪对我来说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那你可就错了,很不同。就算我再也不会看见它,我也总能愉快地回忆起绿山墙农舍旁有一条小溪。如果这里没有这条小溪的话,我一定会认为这里应当有一条小溪,并且无法摆脱这种想法,那该多别扭呀。我没有在今天早晨再度陷入深深的绝望里,我从来不会在早晨的时候感到绝望。早晨的存在难道不是相当伟大吗?但我还是觉得很沮丧。我刚刚还在幻想,你们想要的孩子就是我,我会永远留在这里,永远永远。一直这样想啊想,心里就舒服多了。可是对于想象这种事情来说,最大的坏处就是,时间一到你就得停止幻想,从而觉得更加伤心。”

“你最好穿上衣服到楼下来,不要管你那些幻想。”玛丽拉找到机会插话,便连忙打断了她,“早餐已经好了。去把脸洗干净,头发梳好。窗户这么开着就行,去把被子翻过来放在床尾。能多快就多快。”

很明显,只要安妮愿意她是可以很利索的,不出十分钟她就下楼来了,衣服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成了长辫,脸也洗干净了,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可见她已经完成了玛丽拉的全部要求。然而事实上,她忘记把被子给翻过来了。

“我今天早上特别饿。”她一面坐进玛丽拉为她准备好的椅子,一面大声宣布,“世界不再像昨晚那样有如咆哮的荒野。我很高兴这是个晴朗的早晨,不过我也同样很喜欢下雨的早晨。所有种类的早晨都很有趣,你们不觉得吗?你不知道这一天里会发生什么,有太多的空间可以用来想象。但是我很开心今天没有下雨,因为阳光灿烂的日子会让人振奋,就算有烦恼也能打起精神来。我觉得我有太多需要忍受的烦恼了。虽然阅读悲剧作品,想象自己也经历了那史诗般的人生,固然很享受,但若真的遭遇那样的悲剧,可一点也不享受,不是吗?”

“发发慈悲管住你的嘴巴好吗?”玛丽拉说道,“作为一个小姑娘你的话太多了。”

于是安妮乖顺地闭上了嘴巴,而且关闭得相当彻底,以至于她持续的安静令玛丽拉紧张起来,就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不大自然一般。马修也同样保持沉默,但这就很自然。于是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吃完了这顿饭。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妮显得越来越心不在焉,机械性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可是眼中分明空洞无物。这让玛丽拉更是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这怪孩子的身体虽然还在餐桌边坐着,但她的灵魂早已乘着想象力的翅膀神游九霄,谁会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在身边啊?

可是马修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想要留下她!并且玛丽拉能够感觉到,马修的想法较之昨晚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会一直坚持下去。这就是马修做事的方式,他总是突发奇想,而后用令人惊讶的耐力默默坚守这个想法。这种无声的坚持更加强而有力,比说出来要有效十倍还多。

早餐吃完了,安妮也从她的神游中醒过来,并且主动要求洗盘子。

“你能洗好盘子吗?”玛丽拉颇为怀疑地问她。

“当然可以,而且我还很擅长照看孩子。我对看孩子很有经验,真遗憾你们这里没有小孩子可以让我照看。”

“有你一个就够多了,我可不觉得我想再多一个孩子来照看。凭良心说你已经是个大麻烦了,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马修真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男人!”

“我觉得他很可爱呀。”安妮显露出些许责备的意思,“他是那么富有同情心。他一点也不在乎我说了多少话,看起来就好像他很喜欢我说的话一样。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我们心灵相通。”

“你们两个是都够奇怪的,如果这就是你说的心灵相通的话。”玛丽拉嗤之以鼻,“是的,你可以去洗碗。用热水洗,要确保洗完后把它们擦干。我今天早上就已经有很多事要忙了,下午还要驾车去白沙滩见史宾赛夫人。你得跟我一起去,我们会决定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洗完盘子以后你到楼上去把床整理好。”

安妮灵巧地刷了盘子,毫无疑问,玛丽拉必然是严密注意着整个过程。此后她去整理了床铺,但是不怎么成功,因为她从来没有学过和羽绒被搏斗的技术,好在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把被子翻过来并且铺平整了。而后玛丽拉为了支开她,便告诉她可以出门玩到吃午饭的时候再回来。

安妮神采飞扬地冲到门边,就在她要冲出门槛的时候,她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门边,转过身,回到桌边坐了下来,脸上洋溢的光彩也随之一扫而空,就好像是有人在她头上打开了灭火器一样。

“现在又怎么啦?”玛丽拉问她。

“我不敢出去。”安妮答道,那口气活像放弃了所有尘世欢愉的殉道者,“如果我不能留在这里,我那么爱绿山墙农舍根本毫无益处。如果我出门去,和那些树木、花朵、果园、小溪都交上了朋友,我会无可救药地爱上这里的。光是现在的情形就已经够痛苦了,我不能再让自己更痛苦。我是那么想出去转转,外面的万事万物都好像在召唤我‘安妮,安妮,快来找我们,安妮,安妮,我们想要个玩伴’。但我最好还是不要去。如果你不得不和某些事物分开的话,爱上它们就是为难自己,不是吗?可是不去爱那些事物反而更加困难,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以为自己可以住在这里时我会那么高兴。我有那么多的事物可以去热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的爱。但那短暂的美梦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我想我还是不出去的好,我怕自己又不切实际起来。求求你告诉我,窗台上的那盆天竺葵叫什么名字?”

“那是有苹果香味的天竺葵。”

“哦,我说的不是那样的名字,我说的是那种你自己给它起的名字。你没有给它起名字吗?那我能给它起一个吗?我能叫它——让我想想——邦妮应该不错,我在这里的时候能不能叫它邦妮?哦,就让我这么叫吧!”

“上帝啊,我反正是无所谓。但是给一株天竺葵取名字到底有什么意义?”

“哦,我喜欢每一样事物都有自己的名字,就算只是天竺葵。这样会让它们看起来更像人。管一株天竺葵只叫天竺葵而不是叫其他什么更好的名字,你怎么知道不会让它伤心呢?无论何时,你都不会希望别人只叫你女人而不是叫你的名字吧。没错,我要叫它邦妮。今天早上我给卧室窗外的那棵樱桃树取了名字,我叫它冰雪皇后,因为它实在太白了。当然,它并不会一直开着花,但你可以想象它花开不败,是不是?”

“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孩子是像她这样的。”玛丽拉轻声低语着去地窖拿土豆作为脱身之计,“她确实像马修说的那样,是有点意思,我已经能够感觉到我会好奇她接下来又要说什么了,这样下去她也会让我中了她的毒的。马修已经中招了。瞧瞧他昨天晚上回来以后和我说的那些话,他一遍遍说的那些话,不厌其烦暗示我的那些意思,真是再清楚不过了。真希望他像其他男人一样,能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如果他能说出来,就能反驳他,和他吵架,给他讲道理。但是对付这种光在一边看着、一声不吭的男人,到底该拿他怎么办呢?”

玛丽拉从地窖里回来的时候,安妮已经回到了沉思中,双手托着下巴,双目望着天空。玛丽拉就任她在那里发呆,直到午饭早早地摆上了桌。

“我想今天下午我是不是可以用一下母马和马车,马修?”玛丽拉开口问道。

马修点点头,而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安妮。玛丽拉拦截住这目光,斩钉截铁地说:“我要驾车去白沙滩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我会带着安妮一起去,史宾赛夫人会马上安排好送她回新斯科舍的事宜。我会帮你把茶准备好,也会及时回来挤牛奶。”

马修还是一声不吭,这让玛丽拉觉得自己完全是在浪费口舌。不管你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再没什么比这种人更令人上火了——若是个女人这样也就算了。

时间差不多了,马修把栗色母马套在了马车上,玛丽拉和安妮出发了。马修为她们打开院门,当她们缓缓从他身边驶过时,他看起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今天早上克里克的小杰里·波特过来了,我跟他说今年夏天我可能会雇佣他。”

玛丽拉没有搭理他,却用力挥起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不幸的栗色母马,这肥美的母马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因而以骇人的速度怒气冲冲地飞奔上了车道。马车颠簸着驶上正轨,玛丽拉回头张望,看到令人恼怒的马修正靠在院门上,心事重重地目送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