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恭皇后(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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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骊珠掌上珍

谢恩之后,孙清扬随太子妃回到太子府。

太子府位于西华门内,占地五六十亩,内中格制、朝务与宫里相仿,府邸富丽堂皇,楼阁交错,斋室轩院风景秀美,碧水潆洄。

虽然已经见识过天家富贵,孙清扬去太子府时仍然是步步留意,事事小心,只在上了轿进入城中时,从轿的纱窗向外瞧了瞧。

虽然只看了几眼,但那派繁花似锦,也令她知道京师里民丰物阜,繁荣兴旺,是别处无法相比的。

行了半日,轿子在一月洞门前落下,抬轿的、跟从的小厮们退了出去,就有身着青衣的婆子上来掀起轿帘,扶了孙清扬下轿。

有一个婆子见她在张望寻找,就上前低声说:“太子妃从正门进了,一会儿就能见着。”

孙清扬暗自吐了吐舌头,对自己刚才东张西望的不稳重有些后悔,她谢了婆子,扶着她的手,进了月洞门。

月洞门内,两边的抄手游廊连着厢房和正房,均是雕梁画栋,碧纱蒙窗。

从回廊穿行到了太子妃所居住的昭阳殿,殿门前的台阶上,立着七八个穿粉色绫袄、天青色褙子的宫女,一见她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太子妃殿下正念呢,说今儿个这路走得长了点,可巧就到了。”

有两个宫女在前面引着孙清扬往殿里太子妃日常居坐宴息的小正房走去,远远地看见她们过来,小正房前立着的宫女一个掀了帘笼,一个往里面回话道:“孙小姐到了。”

进得门去,只见太子妃已经不是在长乐宫中的打扮,她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穿着家常杏色蝶纹妆花缎褙子,鬓角戴了朵红珊瑚镶蜜蜡的珠花,斜靠在万字不断头的罗汉榻上,一个小宫女半跪在榻前,用美人槌给她轻轻敲着腿,榻前四个大宫女侍候着,榻后立着一个四十多岁、面容白净的中年嬷嬷。

见孙清扬进来,那嬷嬷笑着和太子妃说:“这就是表小姐啊,看这容貌品格,倒是和太子妃幼时有些像呢,长得可人疼。”

“偏你是个嘴巧的。”太子妃好脾气地回了那个嬷嬷一句,又朝清扬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床去。

清扬行了个礼,自觉位次不应上床,只在床边排着的椅子上坐了。

太子妃朝身边立着的人笑着说了一句:“倒是个知道进退的丫头。”

面容白净的嬷嬷笑答道:“夫人选的,自是好的,等闲的人,也不会给您荐了来。”

这个嬷嬷是最合太子妃心意的老人儿——单嬷嬷。

太子妃挥挥手,身边服侍的人,连捶腿的小宫女都退了下去,只留单嬷嬷在旁边侍奉。

“嗯,夫人的眼力一向不错。”太子妃赞了一句,又对清扬说,“你不必如此拘礼,皇上既然叫你养在我宫里,我们就是母女的情分,不用像外客一般,上来陪我坐着。”

虽然彭城伯夫人是太子妃的亲生母亲,但太子为储君,以太子妃的身份,就不能再唤自己的亲娘一声母亲了,平日里,只是以夫人相称,以示君臣有别。

清扬笑着应答,却只坐在床边,笑嘻嘻地看着太子妃,眼中流露出孺慕之情,看得太子妃心中一软,将她搂在怀中,“可是想你母亲了?”

“是,太子妃您温柔可亲,看臣女的眼神,就像母亲平日那样。”

太子妃叹口气:“说起来,你也不过就是个才十岁的小人儿,比三皇孙、五皇孙大不了几岁,可怜啊,这就离了母亲。”

单嬷嬷在一旁排解道:“怎么说起可怜了?她能有太子妃宠爱,天下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清扬腻在太子妃怀中,仰脸笑答:“离家前,母亲也说臣女能蒙夫人青眼,到这京师来,是难得的福气呢!”

单嬷嬷审时观势,看出来太子妃对这娇媚可爱的丫头甚是喜欢,忙说:“可不是呢,今儿个能养在太子妃这里,那得是多大的福分,表小姐生得这样好看,再由太子妃调教着,过个几年,可不就跟嫡亲的一样。”

“单嬷嬷说得对,瞻儿快要行冠礼了,多少人荐了名门贵女来,都没得皇上喜欢,偏偏就你得了眼缘。以后是我家的人了,可不就跟女儿一样,但这宫里的缘由,倒不好叫其他人知道,对外只说是远房亲戚家,就按嬷嬷所说,唤一声表小姐吧。除开行国礼之时,你别叫我太子妃,叫姨母就行,也别自称臣女,在我这儿,就和在你母亲跟前一样。”

清扬一听,忙下床重新行礼,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姨母”,听得太子妃满心欢喜。

皇长孙过些年就要成人,长孙妃不管是谁家出来的女儿,都不及自己调教的合心意,这孩子由自己养成,将来定是感情深厚,所知所学必能按照皇家所需。况且,这孩子还生得冰雪聪明,这般的称心如意……

“上午在宫里,人可都认全了?”太子妃笑盈盈地问孙清扬。

“之前彭城伯夫人给了我一份名录,让背熟了,在宫里见了人,就对照着认,基本上认全了。”

单嬷嬷惊喜地说:“看看表小姐这伶俐劲儿,奴婢在宫里这许久,人还认不全呢,她去一回,倒都整明白了。”

“嬷嬷夸奖了,是彭城伯夫人指点得好。清扬年纪小,以后还要嬷嬷多多点醒呢。”

孙清扬按照母亲所说,多说好听的话,笑嘻嘻地望着单嬷嬷。

太子妃从榻上小几上摆的果盘里拿了粒大枣喂到孙清扬嘴里,又问她:“可看出什么没有?别藏着,我要听你的真话。”

“清扬不敢,”待大枣下肚,枣核吐出来,孙清扬才笑着,声音甜甜地回话,“进宫去了,只觉得哪儿都是花团锦簇,很好看,倒不知姨母问的是哪一桩?”

太子妃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急于求成了,即便孙清扬再聪慧,可毕竟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博闻强记可以,想她会察言观色未免有点儿难。

她想了想,点拨孙清扬道:“贤妃娘娘最得圣宠,皇上的眼睛大多都在看她,看的时候都是笑着的,贵妃娘娘最知圣意,说话前必先看看皇上的神色。丽妃娘娘和贵妃娘娘交好——”

孙清扬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想了想,她犹疑地问:“只是清扬不明白,婕妤娘娘和贤妃娘娘不是一个地儿出来的吗?怎么她对贤妃娘娘倒像有气似的?”

永乐六年,皇上派内使黄俨等人出使朝鲜,赏赐朝鲜国王花银一万两、丝五十匹、素线罗五十匹、熟绢一百匹,作为对朝鲜国王向大明朝廷献马的回报。同时要求朝鲜广选美女进献,以充后宫。

有五位朝鲜淑女连同十二名侍女、十二名厨师一起被送往京师,入宫后,权氏被册立为贤妃、任氏为顺妃、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

这些彭城伯夫人给孙清扬名录里的资料,她过目不忘,自是记得清楚。

轻轻捏捏孙清扬的面颊,太子妃笑道:“也难怪你觉得奇怪,这女人间的事啊,你还不懂。贤妃娘娘和婕妤娘娘虽然都是自朝鲜出来的,但在后宫之中,一个人得了宠,其他人自然就失了宠,难免有怨。”

孙清扬嘟起嘴:“怨了就能得宠吗?还不如守望相助,毕竟一个地方出来的,比别人也多了些乡土情。”

这句话听得太子妃若有所思,心道孙清扬年纪虽小,倒是个一通百透的,只要好好调教,将来定能省不少心力。

虽有心多说几句,但事关皇上后宫,她也只能点到为止,前面问几句也不过是看看孙清扬在宫里看了多少记了多少,是不是个有心的。

笑了笑,太子妃丢开这个话题,问清扬:“你到应天来,身边跟了几个人?都是多大年纪?”

“除了教养嬷嬷陈嬷嬷外,只有两个丫鬟,一个叫杜若,十三岁,一个叫云实,十二岁。都是家生子,打小陪我一道长大的,所以母亲这次让她们一并陪了来。”

“我听夫人说过,那教养嬷嬷这次进京,是想还家去,在身边待不了多久,那两个丫鬟年纪都太小,当不得事。”太子妃听后,皱了皱眉。

单嬷嬷连忙说:“要不比照郡主配几个人吧,表小姐大了,不用再配乳母,太子妃不如给她挑个掌事的女官,杜若和云实就贴身掌管钗钏盥沐,再配两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四个小太监和六个洒扫房屋粗实的媳妇。平日里再由东宫里的四个教引嬷嬷教她规矩。”

“人多,太打眼了,就按太子嫔家来的两个小姐的份例给安排着吧,表小姐人小,挑人的事嬷嬷给上个心。”

“太子妃放心吧,定给表小姐挑好的去。”

见太子妃露出了倦意,单嬷嬷又说:“奴婢先遣人带表小姐下去吧,太子妃也该歇歇了,府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回您呢。”

“嗯,给表小姐选的哪个院子?”

“碧云阁,还算雅致僻静。”

“嗯,那院里的桂花长得好,离我这儿也算近,以后有什么事,出入也方便,嬷嬷叫人带她下去吧。”

孙清扬乖巧地给太子妃行了礼,随单嬷嬷唤进来的丫鬟出了门。

听到脚步声远去,太子妃方才问单嬷嬷:“嬷嬷看着如何?”

“太子妃和夫人看着好的,自是好的。”

“别拿这四平八稳的话回我,只说你自己看的。”

“小小年纪,就知进退,不光聪明伶俐,做事说话儿的乖巧劲儿真惹人疼,虽然礼节不及宫里齐整,但那份娴静沉着,一千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来。何况那面貌,这么小就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等长大了,还不知道怎么个千娇百媚呢。”

“说到嫁娶,咱们皇家,和平常百姓也是一样的,娶妻娶德,娶妾才娶色。”

“德色兼备的,岂不更好?”

太子妃若有所思:“是更好,可就是德色兼备,也未必就能让人喜欢,你看爷……”

太子妃话没说完,单嬷嬷就知道她这是在说太子去年年头才纳的郭氏。那女人虽然姿容较太子妃还是有所不及,但她不似太子妃处处要讲恭顺贤德,讲究正妃的仪态,以至于端庄有余而妩媚不足。

那郭氏不仅巧笑嫣然处自有一段风流,平日里更是对太子百般顺意,去年十一月得了八皇孙朱瞻垲,更令太子恩宠。近日里,太子到太子妃这里也不过就是按祖制,初一十五来应个卯,其余时候大多宿在郭氏那边。

和太子患难与共的太子妃,虽然平日总是宽厚贤德,不屑和一个妾室计较长短,争宠夺爱失了身份,但面对心腹单嬷嬷,仍不免会流露出寂寞之态。

什么时候,那双只执着她的手,只肯握着别人了!

单嬷嬷是太子妃跟前的老人儿,自是知道如何安慰,当下忙笑着宽慰太子妃:“凭那些女子再新鲜,也不过就是几年的光景,别说太子爷的心里明白谁才是最重要的,就是皇上对您也多有回护,若不是您,爷的位置,还不见得能有这么稳呢。只看看几个王爷,哪家也没有我们府里的皇孙多,就知道您的仁厚了。就是那郭氏,太子妃若不要她生,她能生得出吗?”

“嬷嬷这话再不可说第二次。”太子妃忙喝止道,“是我跟了爷才有今日的荣华,爷的位置那是皇上定夺的,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夫贵妻荣,我也是凭仗爷才得来的富贵。再一个,子孙繁盛,是爷和我的福分,哪里有不惜福还损着的道理?”

“奴婢失言,再不会有下一次了。其实也就是您说的这个理,夫贵妻荣,这府里只有你是妻,其他都是妾,再得宠,也占不了您的位分去,就是想动摇您半点,也不可能。”

太子妃转了转脖颈,又捏了下肩:“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不说这个了,我在殿上听清儿说她父亲会给他们兄妹讲些庙堂之事,可见不是个才短气粗的。”

单嬷嬷上前给太子妃轻按肩膀,笑答道:“可不是,奴婢听夫人说表小姐的母亲董氏,相貌好不说,除了表小姐,还育有三子,可见是个易生养的,日后皇长孙娶了过去,定是多子多福的。”

太子妃点了点头:“可不是,那董氏平日里相夫教子,府中妻妾和美,让那孙大人只管尽心政事,这就是贤妻。你看清儿这次来,她连乳母都不给带上,虽说有个教养嬷嬷,是宫里头荣退的老人儿,能够教习不少,可很快就要归家养老……”

单嬷嬷明白过来:“可不就是您说的这个理,依奴婢看,那董氏让两个不知事的小丫头陪着表小姐,这一是示弱,二是表明不会藏私,单她这份玲珑心思,宫里比得上的都没几个。表小姐有这样一位母亲,难怪会那般聪慧!”

太子妃微叹了口气:“但愿如夫人所说,只盼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孩子,能够成为我们瞻儿的助力。”

单嬷嬷上前给太子妃轻按肩膀:“太子妃看得真明白,要叫奴婢看,哪能分清这些!只是奴婢心里度量,有太子妃教导着,怎么着也差不到哪儿去,况且表小姐天资聪颖,这自小由您培养着,准比等皇长孙冠礼后从外面娶的合心意。”

“但愿如此。只是她太早慧了,我怕她慧极易伤啊!”太子妃对着单嬷嬷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就拿我来说,当姑娘那会儿,早早就被教导要明晓事理,十五岁及笄后嫁了太子,就要打理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可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未必有这样的做派,我只怕她太惹眼了招人妒忌。”

单嬷嬷笑起来:“皇长孙那性子,只怕驽钝的也入不了他的眼,奴婢看表小姐坐了半天,没有多说一句话,眼睛也不乱看,可见是个心里有数的,再说左右有您护着呢。过些年,您就能喝上媳妇茶了,省得从外面招了人,还得费心调教。”

“嗯,瞻儿也快从行在回来了,希望她能得了瞻儿的眼缘,虽说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娶妻最要紧的是德容言功,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是希望瞻儿他日能够夫妻和睦,家和万事兴啊。”

“太子妃和夫人看着都说好,皇长孙决不会看着不好,哥儿那份孝顺,没人比得了。”

太子妃叹口气:“面上再好,也得他心里顺意。这府里哪少了伶俐人,你看瞻儿正眼瞧过谁?这打小来的情分,能不能成,还得看他们的机缘。”

“太子妃为哥儿事事操心,他心里都明白呢。那些个,你不喜欢,自然他也不会喜欢。”

“人家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呢。这些内宅的事,我少不得为他们父子操心,也好让他们在这些事情上省点力。”

“这也是太子妃贤德,宽厚平和,事事都要称了太子殿下和皇孙们的心意,换个人,三头六臂也做不来这么多。”

太子妃笑了起来:“哎,嬷嬷惯会说好听的,和你说了这一晌,心情都好了很多。”

作为府里一直的老人儿,单嬷嬷哪里不明白太子妃是因为皇上准了彭城伯夫人所请,将孙清扬养在太子妃名下,这样的加恩,固然有暗示太子位置稳固之意,又何尝不是警示,皇长孙的事情,必须得听从皇上的安排,太子夫妇不能自行定夺。

这样的恩威并重,难怪太子妃又喜又惊,心中千头万绪。

想到这些,单嬷嬷于是更加百般奉承,以博太子妃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