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恭皇后(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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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平地风波起

孙清扬进了屋去,只见厅堂内太子妃在朱漆描金的位子上坐着,背倚着一只青缎镶边的大迎枕,下首已经乌泱泱地立着十数人,两边的交椅上还坐着几个人,脚踏上坐着太子妃的陪房单嬷嬷,大伙儿正说得热火朝天。

见她进来,一个眼睛流盼妩媚、肤白如凝脂的丽人笑道:“哟,这是请安来的呀,我们都快要散了。”

这丽人身穿着绛色绣团花缎面袄,白色和淡黄的间色撒花裙,秀发挽成飞仙髻,发上插了一对赤金镶粉色宝石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黄豆大小的珍珠耳钉,说话间,顾盼神飞。

话落,她又似觉得自己失言,掩了掩嘴,“远客到了,原是不知道我们这儿时辰的,只是听说来了个才女,大家都急巴巴地想看,就觉得迟了。”

孙清扬心惊,难怪教养嬷嬷之前提醒她小心宫里头得了好处,会成为众矢之的。

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只笑盈盈地给太子妃施礼请安,起身之后糯声糯气地说:“清扬人小腿儿短,走得慢。昨儿个夜里在高枕软床上睡着好舒服,结果起来迟了,耽搁了各位婶婶、姐姐,万望多担待。”

又拜了一圈,赔礼。

伸手不打笑面人,礼多人不怪。陈嬷嬷说过,新到一地,须得服软示弱,察言观色,她都这么赔礼了,看谁还好意思为难?

有那喜欢孩子的,听到孙清扬娇娇嫩嫩的童音,就不由得心软起来。

一个身着鹅黄色绣牡丹花锦袄,浅绿色百褶裙,长得杏眼雪肤,二十七八岁的美妇人开了口:“赵承徽别拿小孩子开心了,她才多大点儿,二皇子比她还大一岁,都要卯末才起,这会儿刚卯中,哪里就迟了?”

丽人赵承徽哼了一声:“府里的规矩,给太子妃请安得在卯初,怎么李良娣忘了吗?”

李良娣还没说话,一个戴着赤金单凤金步摇,银红色绣五梅花小袄,白底金丝绣花长裙的妇人就说:“姐妹们和她计较什么,她一个小孩子,哪分得清寅正卯初的?就是有错,也是下人的错,要打要卖,罚着下人们就是。”

说完,那妇人的眼睛朝孙清扬身边的璇玑和云实扫了一眼。

慌得璇玑、云实二人忙跪下请罪。

孙清扬一见,也跪下了。

一直未说话的太子妃开口道:“下人们有错,你跟着跪什么?主子有错,也是下人们挑唆的,你跪什么?”

两句质问,问得孙清扬冷汗直冒,这还是昨天那个和蔼可亲的太子妃吗?

都没人说过要卯初请安,就直接呵斥,她觉得很冤枉,但她知道这份冤枉不能说出来,只仰起脸可怜地说:“那个漂亮的婶婶左一个说打,右一个说卖,我又不能快快长大,总归还是跑得慢,耽搁了时辰。再一个身边的人今儿个去两个,明儿个去两个,就没人用了,所以不由得心慌。”

看她委屈的神情,又说出这样天真的话,太子妃虽然板着脸,目光中却有了笑意:“照你这么说,有错就不罚了?”

“罚是要罚的,只是别罚狠了。”想了想,孙清扬又抬起头,两个大眼睛泪汪汪可怜地看着太子妃,“她们两个针线都不错,就罚各做两双鞋,好帮着清扬跑快些,行吗?”

赵承徽挑了挑眉,阴阳怪气地说:“这样罚,落了好还在你院里。表小姐可真会盘算。”

一旁的李良娣听不过去,皱了皱眉:“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院里的丫鬟,难不成还给其他人做鞋不成?这宫里的掌缝岂不没用了。”

东宫里的掌缝是由赵承徽管着的,她一听李良娣这话,脸涨红一片:“李良娣这话说的,两双鞋就能扯这么远?”

“要说扯远,谁能比得上你和王良媛?这么丁点儿事,把个小姑娘吓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当我们府里如何刻薄寡恩。”李良娣平日不爱说话,但她一开口,就叫几个伶牙俐齿的说不出话来。

谁叫这府里,除开太子妃,就是李良娣的品级最高,又有三个儿子傍身,太子都格外看重。

那穿银红色小袄的王良媛却不肯吃亏,她和郭氏同时进府,又同被封为良媛,虽然尚未生下一男半女,却也是极得太子欢心的,心中早不把年华已逝的李良娣放在眼里,见她说自己,更是不高兴。

“李良娣这话说的,我们不过是守着规矩来,倒成了刻薄寡恩。难不成这府里头乱了规矩,才叫忠厚吗?”

孙清扬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只畏畏怯怯地看着众人,一副想求情又不敢的样子。

她的神情,更坐实了李良娣的话,连旁边立着的嬷嬷、丫鬟们看了,都露出了不忍之色。

一个面容莹润、明媚姿容的女子细声细语地说:“好了,你们都别吓她了,她从远处来,不知道府里的规矩也不为怪,璇玑从前也不是大丫鬟,不懂规矩也是有的。毕竟是太子妃身边出来的,以后好好学学,再没有这等事也就是了。我就代表小姐向太子妃求个情,原谅这一回吧。”

一句话,连太子妃都绕进去了,璇玑是太子妃的人,说不懂规矩,可不就打了太子妃的脸。

还没等太子妃发话,那女子又轻笑道,“要说来迟是坏了规矩,那没来的,不是更坏了规矩?”

王良媛就幸灾乐祸地接了话:“看张良媛说的,郭良媛那是告了假的,怕过了病气给大家才不来请安的。”

“这倒也是,病来如山倒,昨儿个还好好的赏花赏月赏凉风,今儿个就病了,郭良媛的身子,真是我见犹怜呢。”张良媛说完,还用锦帕按了按眼角,愁眉苦脸的,好像很担心郭良媛的样子。

孙清扬跪得腿都疼了,见她们说得热闹,就偷偷塌了下腰,换个姿势跪舒服些。

反正她们所说她也不懂,左右不过是陈嬷嬷所说,在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面前立威,示恩,顺带着在太子妃面前示好之类,她也不知是惹了谁,成为被殃及的小鱼!

孙清扬本想跪坐在脚上偷个懒,却看见明明在听那几个说话的太子妃斜瞥了她一下,连忙又端端正正地跪好。

又看了她一眼,太子妃才和善地说:“这天气就早晚风大,你们也要小心些,夜里别像郭良媛似的贪玩,要爱护身子,多给爷生几个皇子才是正事,别尽说嘴了。”

张良媛说的话,本就是说给太子妃听的,盼着太子妃压压近日风头益盛的郭良媛,却见自己一席话,如同拳头打在棉花堆里,说不出的闷气,就仰脸笑道:“爱护身子,也得爷到我们屋里去啊。”

太子妃不悦,虽然声音并未提高,但脸上却没有了笑意:“这屋里还有几个小姐呢,浑说什么?”

张良媛扭扭身子,不吭气了。太子妃平日为博宽厚、妻妾和睦的好名声,由着她们在跟前说东道西,只要不过大面,都不会出一声重语,这样讲话,已经是警告了。

孙清扬注意到屋里另两个比她年纪略长的小姑娘,一直坐着不吭气,刚才那几个一番唇枪舌剑,都似没听见的样子,想是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

一个见她看过去,朝她眨眨眼睛,一个像和她有仇似的,剜了她一眼。

“好了,扶表小姐起来吧,两个丫鬟就罚你们给表小姐多做两双鞋,要是下回再迟了,可不会再饶了。”

太子妃说时,神情温柔,和刚才质问孙清扬时的声色俱厉大不相同。

这就算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孙清扬忙领着璇玑和云实两个人叩谢。

“看表小姐这实诚,叩得这地‘砰砰’响,额头都红了。快起来吧!”一边的单嬷嬷上前扶了她起来。

璇玑和云实也起身,站到了旁边。

大家都知道身为乳母的单嬷嬷最得太子妃的意,竟无一人开口说她“越俎代庖”。

看来,其他人说什么,什么时候说,能不能说,都在太子妃的掌握之中。

孙清扬心里最后一丝担忧散去,就像陈嬷嬷所说,东宫里的内宅之事,都在太子妃的掌握之中,只要得了太子妃的欢心,关键的时候,就不怕她护不住自己。

当然,也要她有值得太子妃护的地方。

小小的孙清扬当然不明白,赵承徽和王良媛为何会对她有敌意。在她看来,自个儿现在对东宫里的女人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就连张良媛那样煽风点火的,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但有一点,孙清扬知道,深宫里的女人,就像她母亲说的,心思有着九十九道弯。

她在心里头暗自嘀咕:与人为善不好吗?心不会那么累,夜里睡觉也能安稳些。

进了这宫里头,要想平安,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了。毕竟,就像嬷嬷提醒她的,若不保全自己,父母兄弟都会受影响,一个不好,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她到这鸟儿都不自由的地方,就是为了一家都平平安安的。

当初她听三哥所说,不敢让父母拒绝彭城伯夫人带她来应天的提议,怕得罪了贵人,一家人都没有好日子过。现在,她更没有退后的可能,只能想,起码自己也见识了从前想都未想过的天家富贵,也算长了见识。

孙清扬站在那里想东想西的,一时没听清太子妃说的话,璇玑轻推了她一下,才醒过神来。

顿时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乖巧地向太子妃福礼。

有个大丫鬟就上前,给她欠身行了个礼:“奴婢瑞香。”

瑞香引着她走到那坐在椅上的众人面前,一一将东宫的主子们指与孙清扬:李良娣、张良媛、王良媛、赵承徽、林承徵、齐承徵、马昭训、文昭训……

这才算是正式见礼了。

虽然各人心思不同,却也都依着礼数给了她表礼。多是新鲜的宫花、香囊之类,只李良娣给的是两只赤金镯子,张良媛给的是一只赤金镶珍珠的发钗。

朝孙清扬眨眼的小姑娘叫赵瑶影,是赵承徽的远房侄女,比孙清扬大一岁多,剜她一眼的是秦雪怡,是王良媛的表侄女,比她大七个月。

赵瑶影削肩细腰,俊眼黛眉,秦雪怡长挑身材,粉白的一张鸭蛋脸,两个虽然都身量不足,形容尚小,却也能看出都是美人坯子。

听了她们和王良媛的关系,孙清扬心想,难不成王良媛、赵承徽向自己发难,是为了她们两个?

是怕太子妃宠爱了自己,冷落了这两个人吗?

想到此,接过赵瑶影和秦雪怡的荷包后,孙清扬甜甜地笑道:“两位姐姐的针线这样好,清扬以后要向你们多请教,还望姐姐不吝赐教。”

秦雪怡虽然笑着,眼底却分明是妒意:“都说你是才女,哪里是我们能教得了的。”

“那都是乡里乡亲抬爱的话,哪能和姐姐们这货真价实的女红相比。”孙清扬举起手中的荷包说。

秦雪怡面色稍霁。

“好了,都见过礼了,难得今儿个高兴,你们就在这儿用早饭吧,完了再回屋去。”太子妃说完,又招手让孙清扬到她身边去。

孙清扬欠身又给大家行了礼,才走到太子妃身边。

太子妃身边的一个丫鬟抱了个锦盒上前,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白玉手镯。

孙清扬喜滋滋地接过在手上套了套,大得可以当腕镯了,但她也舍不得脱下,左看右看的。

太子妃见她喜欢,高兴地说:“留着长大些再戴吧,你现在的年纪,也用不着这些装扮。”

孙清扬这才脱下来,原样放回锦盒,像前面收的表礼一样,都交给璇玑和云实收着。

李良娣嗔怪地笑她:“这孩子,怕拿得慢些太子妃会收回去吗?”

“清扬没见过这些好东西呢,不光是太子妃给的,还有良娣你们给的,我都要好好收着。”孙清扬说得理所当然,又抬起小脸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清扬还有个不情之请,太子妃能答应吗?”

“说吧,看你这个不情之请是什么。”

“清扬想向太子妃要个嬷嬷,我那教养嬷嬷年纪大了,早就说了要回家荣养,我也不好一直强留着她,璇玑和杜若她们比我大不了多少,院里还是要有个老成持重的才成,免得下回再出现这般不知规矩误犯的事。”

太子妃听了认真地看着孙清扬,眼里闪过一丝玩味:“本来你这么大了,没有乳母也成,但出了今儿个这事,日常是得有个嬷嬷平时管着,虽说有教养嬷嬷们,但她们主要负责教你规矩,那些小猴子是得个镇山大神才行。”

想了想,太子妃对单嬷嬷说:“等瞻儿回来,就把苏嬷嬷调到碧云阁去。”

这次皇长孙到北平的行在去,太子妃特意让自己身边的于嬷嬷和苏嬷嬷陪着,免得他身边的人不够仔细,出了差错。

孙清扬虽然不知苏嬷嬷的地位,但听着是皇长孙那边的,自是太子妃看重的人,连忙道谢。

道谢后,她笑着和太子妃说:“今儿个收了好些好东西,清扬想着给每人写篇心经还礼,也是祈福,太子妃看看可行?”

太子妃恢复了昨天对她慈爱的样子:“这要写好些篇呢,你到时可别嚷手疼。你这丫头,不是说除开行国礼的时候,在家就叫姨母吗?怎么又忘了?”

“清扬这不是见各位良娣、良媛、承徵、昭训就吓得一哆嗦,想着用太子妃壮壮胆。”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可怕的!”太子妃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孙清扬掰着指头数,一脸苦恼的样子:“良娣是正三品,良媛是正四品,承徽是正五品,就连昭训,也是正七品,家父才是九品,清扬更是什么品都没有,当然见了要打哆嗦啊。”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李良娣更是笑得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真是个小孩子,这前庭和后院哪能放在一起比。你只当我们也是姨母一样,就不会吓得哆嗦了。”

孙清扬欢喜地拍起手来:“真的吗?有这么多的姨母疼清扬,那我以后岂不是可以横着走了。”

接着又学螃蟹横着走了几步。

赵承徽将要开口说话,赵瑶影拉了拉她,她就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王良媛像是真心为她担忧地说:“这样子,可不像太子府里的小姐,得让教养嬷嬷好好教教,不然走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孙清扬笑嘻嘻地向她行个礼道:“多谢王良媛提醒,清扬这是扮彩衣娱亲呢,外面再不敢的。”

单嬷嬷“扑哧”地笑出声:“表小姐可不就是个小孩儿,根本不用扮。”

本不该多言,但单嬷嬷在一旁实在是看得心酸:这样一个千伶百俐的小人儿,要在家中,还不知道父母会如何地疼爱,定是不肯叫她受半点委屈,如今到了这太子府中,虽然得了泼天的富贵,却得不到多少温暖。

她跟在太子妃身边多年,可是知道这些贵人们,个个都是千般心思,面上肚里弯弯绕绕的算计不歇,这小人儿能得几个真心对她的都不易,更别说像父母般护着了。

太子妃淡淡地瞧了单嬷嬷一眼,眼睛又扫过众人:“我看清儿这样是好的,在自个儿家里,这样也不算乱了规矩。”

这就有给孙清扬撑腰的意思了,在座的都是玲珑心思,哪能不明白太子妃这番敲打,有那聪明的,连忙搭腔:“太子妃都说了好,我们再花眼也看出好来了。”

寡言一点的,就向孙清扬露出和善的表情。

孙清扬感激地看了看单嬷嬷,眼睛里多了份亲近,又娇憨地向着太子妃抱怨道:“姨母方才说要吃早饭,这半天都没动静,难道只是客气吗?”

太子妃乐开了怀,戳了她的额头一下说:“好,我今儿个倒要看看你能吃多少。”

孙清扬拍拍自己的小肚皮说:“平日吃一碗,今儿个怎么也得吃上三碗。”

见孙清扬这个样子,王良媛几个就在心里想,都说是个才女,怎么今儿个一看也就是个口齿还算伶俐的小孩子,尽惦记着吃东西。

心里的警惕不由得就减了几分,多了些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