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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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教育教学与科研取得成果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做了太多的个体创造力发动。这在今天我们这个压力重重的社会中显得弥足珍贵。但是,面对未来大科技时代,我们还谈不上联合协作。除了各自的小团队,我们简直就是各自为战,就像孔子孟子庄子荀子各带着一群学生自己讲自己学,不跟其他群体发生联系。如果说我们回归了教育的本来理想,那我们回归的只是春秋战国的教育,是古希腊的学园,我们还没有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世界。如果我们想让我们的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能继续前进且经久不衰,就必须迅速让我们的学校类型从古典升级到当前。
今天我特别来找您,主要还是基于您给我的教育领导学的教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吴老师,我认真读过您的《教育管理学基础》。我知道那本书曾经被评为看不懂在说什么的“最差著作”。但我却能明白其中的奥妙。您一开始谈后现代管理与科学的性质,我就摸到了门道。我记得您特别用两章讲福柯的观点。福柯真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管理学家,我不把他当做哲学家,他的《规训与惩罚》《性史》《疯癫史》我都读过,喜欢得不得了。您提到他,我觉得最深层的含义是想焊接当前知识分子关系中被折断的链条。可惜的是,福柯人没来过中国,来过也是在50年代。如果他现在到这里看看,便会感叹我们的知识分子关系在全世界范围内有多差了。由个体或文化习俗差异引发的普遍忌妒,由生活或教育条件差异造成的歧视。我知道您的学校也发生过许多事情。我研究过北京市几乎所有学校的人际关系状况,不瞒您说,我发现你们学校中最有特色的是城乡矛盾,这些年来,外省乡村藉教师几乎排斥了所有本地城市教师,这虽然不能说是劣币驱除良币,但确实是一种古怪的排斥与歧视。我猜想,外省乡村教师不喜欢本地教师,是因为本地人太过孤傲。于是,他们宁可执行让整个学校的血统越来越纯正地成为一所乡土高校。吴老师,这些正常吗?知识创新需要五湖四海,需要城乡结合。知识分子关系的第三个问题,是学术打压。这种打压可以发生于学派纷争,也可能由前面两个差异引申造成。当前高校中一个教师的学生抱团打压另一个教师及其手下的现象屡见不鲜,群体间势力此消彼长。年复一年,人们眼巴巴地期盼着新一届学校领导赏识自己的派系。如此多的矛盾和问题,根本不是福柯所能处理的。而对我们这些急着把所有智慧团结起来的人来讲,必须寻找一种办法,让我们能立刻穿越福柯,也穿越爱德华·赛义德!
吴老师,我记得您曾经在课堂上讲过,有压力才能建立团结。我们的整个尝试,其实就是建立在外部压力基础上的,只要能保全这样的压力,我们的人际关系就不会出现巨大的崩溃。在人类的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渣滓洞里的革命者具有如此力量强大的团队能量,跟他们的共同信仰有关,也跟他们所受到的非人隔绝和恶劣待遇等压力有关。
我们庆幸高校改革给我们的压力,我们掌握好了在压力下完成组织变革的时机和步骤。而一旦在压力下组织中的大多数人开始以创造而不是谋生为工作的目标时,相互的和谐合作就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生存需要。这种出自个体的充盈的需求,强烈且无法彻底被满足,人们不再为什么相互关系费时费力,直言不讳的交流方式使许多可能造成误解的机会都被消除了。于是,理想的道路从此在我们的脚下延伸。
我记得您在书中曾经谈过,一旦人际关系问题得到彻底解决,领导者会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当前问题的技术方面。我们确实是这样。困扰其他学校的那些内耗不存在了,我们便能集中力量把教师吸引到一些当前最重要的大学科方向上。例如,我们的第一步是针对学校中缺少生物医学这个当前最重要的专业领域向大家提出,我们能否通过自己的努力,建设一种新的跟生物和人体有关的专业?恕我直言,我知道你们学校的医学专业的是怎么来的。你们跟校园旁边的一个医院建立了合作协议,把对方的主任医师都纳入你们的教师体系,把他们的医疗设备都当成你们医学院的设备,给他们每年招生。这个做法当然方便,但我也要说,你们没有什么真正的跨学科创建。这些医院的大夫,不太可能跟你们校园中的教师交流看法。而我们的做法不同,我们在没有这个专业方向的前提下,发动所有不同专业的专家思考我们怎么无中生有地把这个专业建设起来。随后我们发现,机械制造专业可以从残疾人的义肢方向切入人体生物学。化学工程专业可以从事生物化学类药物的设计与研制。人文基础部这种通识教育学部可以进行医学和生物伦理研究。即便有这些生长点,我们不希望将这个领域固定下来,我们要保持开放的边界让其他专业的学者敢于进入和易于进入。随后,我们的3D打印技术开始在打印人体器官方面取得丰硕成果,再度领先于行业。
吴老师,大学科指的是需要集结很多不同方向的人、投入大量资源进行协作研究的领域。但我们发现,大学科可以做成字面意思的那种大,真的让这个学科大到一种超越极限的宏观尺度。我曾经跟您说,我们的马哲教师在白洞和虫洞物理方面研究深入,我们还有世界上最好的数学定理证明机器,一旦有人提议将这两者跟机械制造和化学工程等结合,阻碍融通学科的玻璃纸就被彻底捅破。我们就此最终解决了3D无源打印的问题。这是一种超大规模的未来技术。它的基础集纳了资源对等性原料存储位置探测的数学结构,虫洞物质运输的物理机制、无设备状态下的电场调节、成型过程中的抗干扰多元信息传递,加上3D打印已经建立的诸多专利成果,我们完全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把一个物体凭空创造出来。当我们在演播室镜头前第一次无中生有地打印出一小枚闪闪发亮的钻石的时候,我们相互抱头痛哭。因为整个演播室除了摄像机和灯光系统,根本没有任何用于打印的设备,在空寂的世界上看到一个东西隐隐成型,您在场也会跟我一样激动。
我们解决了自己学校生存的知识基础,我们现在不但有充足的知识生产能力和教学能力把这个学校搞下去,我们还具有了自我创造财富的能力。就算今天国家停办了我们的学校,我们照样能通过民办学校注册将这个学校继续办下去。但是,我发现充满创造力的教师和学生现在都跟国家、民族和世界的命运相互关联着,让他们为自己获取利益他们都不干,只是一心一意地设想着让世界更加美好。
仍然拿我们的3D打印技术说事。我们让它彻底脱离了机器,也远离原材料,这种“无源化”设计导致我们可以在任何范畴做任何水平的设计。您常常听说政府要整治北京的PM2.5吧?面对这种顽疾,政府几乎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你能禁止车辆启动?车辆一启动就会排放尾气。我们计算过,如果能尽快把全部汽车改为电动的,情况将有所缓解,但当前电动汽车设计不过关,充电设备不足且价格昂贵。所谓的分区限行也只是权宜之计。我看就连迁都都不一定能解决北京的问题。一来迁都的成本太高。这个首都已经形成了中国的政治文化和商业中心,外国人甚至用北京来形容中国,它就是中国的代名词。不用说迁都需要巨额开销,仅仅是迁都的过程控制和人的适应就让人不敢想象。你要选址、设计、建设、搬迁,种种行动真正完成难道不需要十年二十年或更长?持续的变动中哪个环节卡住都可能发生危机。对一个稳定压倒一切的国家,PM2.5的问题已经成为了我们的生存悖论。对此,我们的教师提供了简明扼要的解决办法:何不打印一个新的北京?让我们寻找一块新的土地去规划我们的新城。您觉得这个方案疯狂吗?一个全新的北京,可以比现在小许多,但功能齐全且舒适,并跟大自然全面融合,可以把机关、学校、住宅的远近调整恰当。然后,把北京的一批人搬过去。他们什么都不用带,就自己过去,那里一切都有。这个计划我们觉得非常合理,只是选址问题一直困扰我们,所以我们才没有真正提出来。在中国当前的各个省市,我们没有找到能跟北京现在的战略和地缘相媲美的位置。我们的空间太狭窄了,而正是这个狭窄的空间让我们想到了第二个方案。
这个方案说出来让您更加吃惊:我们想打印一个全新的地球!为什么不呢?我们有宇宙中使用不完的物质,这些物质可以通过神秘的虫洞被转移过来,我们有良好的无源打印技术,我们计算过,整个地球的打印过程,按照现在的机器运行速度,只要五十年!我们的一些师生甚至计算过这个新地球的位置,它必须不改变整个太阳系的动力结构,不能破坏当前的平衡性。有的学生说应该放在拉格朗日点上。抱歉我不是学力学的,我只是听他们在说那个位置具有某种“漂浮性”,我想这一定是比喻。但这个位置后来被否定。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前最被看好的一个方案是让新地球就跟原有地球形成一个环绕系统,而两者之间的轨道轴心就是现在地球的质心。
您能想象吗?用我们的技术,五十年之后我们就能搬迁到身边一个新的地球表面去居住。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对方,您都能看到一个云蒸霞蔚的镜像地球。等所有人都搬迁过去,我们的原有地球可以得到生态恢复,成为人类休养生息之地的重要备份。
吴老师,您不觉得我们不但拯救了一所学校,还培养了能改变历史、创造未来的新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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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我喝了酒的缘故。我感觉自己已经漂浮在一种氤氲环绕的温柔的幻想之中。在这个寒冷的早春夜晚,我听到了一个如此不可相信的故事。
高校长所讲的一切,对我来讲都像是乌托邦。这个乌托邦起源于人的群体拯救,之后是创造力的全面宣泄,人活得更加自然,再后来,通过技术改变,人们彻底找到了挽救自身的途径。他所描述的那个未来,久久地激荡着我,让我无法停止对未来的憧憬。
但是,故事总是有结束的时候。现在,我将回到现实。因为高校长正在告诉我有关这个乌托邦的结局。
“吴老师,我是您的学生,但不是一个好学生。您一定为我们学校刚才所做的这一切管理学尝试感到骄傲,认为我们达到了自马基雅维利以来人类控制自身导向成功的高峰,是自马斯洛自我实现理论创建以来人本主义所达到的高峰。我们确实把个体、群体所能碰到大问题都解决了,而且解决得相当出色。但是,我忘记了您也讲过,学校不是设置在世外桃源的。我们仍然在中国现实的大体系中。这话怎么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呢?我们太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的优化中了,忽视大环境恶劣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简而言之,我们的成功引发了兄弟院校的强烈不安,出于同样希望保全他们自己职工饭碗的初衷,这些学校向我们发起了一轮轮的明里暗里的猛攻。”
“他们还能做什么?你们在科研和教学领域中做出了如此巨大的变革和成就,他们还能怎么说?”
“对这些他们无话可说。但他们能找到我们工作中的许多问题和麻烦。谁不存在问题?只要你做工作就必然在破坏过去和建立未来之间不断推进,而每当你为了发展进入无人地带的时候,你已经打破了旧的制度的边界。但那些落于你之后的人却可以就此指责你、调查你、控告你、甚至起诉你。
“吴老师,您还记得我给您讲的陈戈文到澳门买软件但出现在赌场的事情吗?他在那个事情中没有犯错误,但他确实没有认真执行严格的财务制度。而我是这个问题的主管者,那笔钱是我和主管财经的副校长一起签字的。
“除此之外,我还动用过其他不在开发领域的资金协助过一些项目的开发。所有这些都已经构成了重大问题。跟我同样犯有重大问题的人还包括我们的校长、书记、办公室主任等,他们的罪名分别将是在用人制度上、资产管理制度上破坏政府规定,都可能在调查后被起诉。我今天已经得到了通知,必须在24小时内到规定的地点报到,去交代问题。
“吴老师,我一直在想,一旦我们学校被撤销,必定有一些人会编造谎言把这个学校所做的一切都涂抹上黑色。对我个人这些都无所谓,但我们在教育管理领域所作出的这些尝试,将被彻底消灭。这一点我最觉得不能忍受。我们都是普通的高校管理者,是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但整个时代却是由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撑起的。为了不让我们的经验彻底被消灭,我觉得一定要冒险把这些都告诉您。事实曲折由您来评判。
“现在,通知上规定的24小时差不多已经所剩无几。我庆幸在这最后的晚上找到了一个人说说发生在我们学校的故事。现在,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他喝下最后一口酒,扣好衣扣,想马上冲出饭店。而我则被他的最后陈词震慑得目瞪口呆。
“等一等,高校长。也许一切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糟。”
这话我讲得很没有底气,但我怎么才能让他得到哪怕些许的安慰?怎么才能对他们的自由进行拯救?
他像看出了我的意思,只是朝我摇头。
“没什么可抱怨的。吴老师。您搞领导力研究自然知道,中国的问题,其实是人类学问题,所有的政治经济问题,都会最终归结到资源的争夺。不解决资源问题,我们永远会在这个怪圈中相互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