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窄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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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讲的经历,若换作别人可能会把它写成一本书。然而,这是一段用尽我所有德行并倾尽全力生活过的经历,我只能简简单单地把我的回忆书写出来。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并不想虚构些什么来弥补。花在修饰往事上的功夫,反而会妨碍我在讲述时能够获得最后的乐趣。
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还不到十二岁。我的父亲是一名医生,生前在勒阿弗尔工作。父亲去世后,我的母亲觉得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所以决定带我搬到巴黎,希望我能够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租的一间小公寓离卢森堡公园不远,弗罗拉·阿绪拜尔敦小姐搬来与我们同住。阿绪拜尔敦小姐的家人都已不在了,她当初是我母亲的小学老师,后来陪伴我母亲,不久两个人就成了朋友。我一直与两位妇人一起生活,她们的神情都带着相同的温柔和忧伤,在我的记忆里,她们总是穿着丧服。有一天,想来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很久了,我发现母亲草帽上的饰带由黑色换成了淡紫色。
“哦!妈——”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戴这颜色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的饰带又变成了黑色。
我的身体一直不好。母亲和阿绪拜尔敦小姐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生怕我累着,多亏我真的喜欢学习,她们才没有把我培养成一个懒人。等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以为我的脸色之所以苍白是因为在城里待久了的缘故,便认定我应当远离城市。所以到了六月中旬,我们动身前往勒阿弗尔附近的奉格司麦田庄,我的舅父比柯伦是田庄的主人,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比柯伦家的房子建在花园里,花园不是很大,外观也不好看,比起诺曼底的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的两层小楼,跟两个世纪前的楼房很像。楼房朝向东方,正对花园,前后两面各开有二十多扇大窗户,左右两面是墙。窗户上嵌着方形的小玻璃,有些玻璃是新换的,跟旧的比起来显得特别亮,而旧玻璃则露出灰暗的绿色。有些玻璃还有瑕疵,大人们称它们为“气泡”,隔着玻璃看外面,树木歪七扭八的,邮递员经过,身子隆起就像长了瘤子一样。
围墙把长方形的花园包围在里面,楼房前的草地很大,也很阴凉,有一条沙石小径环绕四周。楼房前的墙有一点儿低,能望见环绕着花园的农场院子。与农场分界的,是按当地规矩修的一条山毛榉的林荫路。
楼房背向的西面,花园在这里看起来更加宽阔。南墙脚有一条被野花遮掩的小径,由墙下的葡萄牙月桂树和其他的树厚厚地遮护着,使其免受海风蹂躏。沿北墙也有一条小径,伸进树丛里,看不到踪迹。我的表妹们把这条小径称为“黑色小道”,一到傍晚就不敢再靠近了。顺着这两条小径走下几级台阶,就可以看到跟花园相接的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墙开了一扇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左右两边的山毛榉林荫路在矮树林那里交会。站在西边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就可以望见高原,高原上丰收的庄稼是另一片风景。再看向天边,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子的教堂。在黄昏夜风清凉时,有炊烟从村子里人家的屋顶上袅袅升起。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去“下花园”游玩。走出暗门,停在能够俯瞰田野景色的林荫路上。舅父、母亲和阿绪拜尔敦小姐在废弃的矿坑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谷雾气弥漫,远处树林上空的天色染成金黄色。过了没多久,暮色渐渐深了起来,我们还停留在花园里舍不得离开。舅母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每次回来,我们都能在客厅见到她……对我们小孩子来说,一个夜晚就过去了。不过,等到很晚大人们上楼休息的声音传来时,我们都还在卧室里看书。
整整一天的时光,我们不是待在花园,就是在待在“教室”。我们的书桌在教室里,这里原本是舅父的书房。我和表弟罗伯并排坐,朱丽叶和阿丽莎坐在我们后边。阿丽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四个人里面罗伯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那时候的记忆,只是这些记忆跟我要说的故事有关。我的故事是从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父亲的丧事给我的刺激太过强烈了,即便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也是由于看见母亲所承受的哀伤,让我产生了新的情感,我过分地早熟了。那年,我们再一次去了奉格司麦田庄。当我看见朱丽叶和罗伯时,觉得他们似乎更小了,而见到阿丽莎的时候,我猛然明白,我们两个都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年,刚到田庄时,母亲和阿绪拜尔敦小姐的交谈证实我没记错。她们正在屋里谈话,我却不小心闯了进去。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母,母亲特别生气,说舅母没有服丧,或已经脱下丧服(说实话,比柯伦舅母穿黑色的衣裙,跟我母亲穿颜色艳丽的衣裙一样,都让我觉得难以想象)。我记得那天,侣西·比柯伦穿着轻薄的纱裙。阿绪拜尔敦小姐是个和气的人,她正在努力地劝解我的母亲。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穿白色的衣服也算是在服丧嘛。”
“她搭在肩上的红披巾,你也称为‘丧服’吗?弗罗拉,你真让我恶心。”我的母亲愤怒地说道。
只有放假的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母,显然是夏天太过炎热的缘故,我见她穿上了薄薄的、开得很低的衬衫。在我的记忆里,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子。我的母亲本来就不喜欢她红色的披巾,现在看到她这样裸露的衣着,更加气愤了。
侣西·比柯伦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从我保存的一张她的小画像里,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很年轻,透出一股特别的韵味,看起来就像她女儿们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姿势侧身坐着,左手撑着微微倾斜的头,小拇指在唇边俏皮地曲起。一副粗眼孔的发网兜住松散在后颈的鬈曲的长发,衬衫衣领大开,露出脖子上一条宽松的黑丝绒带,带子吊着一只意大利嵌工的小金盒。腰间有一条黑丝绒的腰带,扎出飘动的大蝴蝶结,一顶宽边的草帽用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为她增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侣西·比柯伦是克里奥尔人,她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的母亲后来跟我说,那个时候服提叶牧师夫妇还没有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儿或孤儿。不久,他们举家搬离马提尼克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比柯伦家住在同一个城市。服提叶家和比柯伦家交往很密切。我的舅父当时是国外某家银行的职员,三年后才回家,见到小侣西的第一面就爱上了她。他立即向她求婚,这惹得他的父母和我的母亲十分伤心。那一年侣西只有十六岁。而在这期间服提叶夫人诞下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她是否会影响到孩子,再说她家收入微薄……这些事情都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她是要我明白,服提叶家为什么会答应她弟弟的求婚。除此以外,我猜测,母亲他们是不是也为年轻的侣西担心。我十分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所以不难想象勒阿弗尔人会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位迷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服提叶牧师,觉得他是个友善的大好人,既勤奋又纯朴,面对困难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遭遇邪恶就更是束手无策了,当时他肯定陷入了困境。至于服提叶夫人,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在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因为难产死了,这孩子的年龄与我相差不远,后来他还成了我的朋友……
侣西·比柯伦很少跟我们交谈。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下来以后便躺在沙发或吊床上,等到晚上才又神色慵懒地站起来。她时常把一块手帕搭在额头上,仿佛在擦拭汗水,其实根本看不出来有汗水。那块手帕非常精美,散发出来的味道如果不是花香,那么便是果香,令我十分赞叹。她还时常从腰间的表链上取出一个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那上面还吊了其他小物件。她用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上沾一点儿唾液,润润眼角。她常常拿本书,但是那本书几乎总是合拢的;书页中间夹有一张角质书签。即使有人向她靠近,她也不会从遐想中醒过来看上别人一眼。往往在她不经意或者疲倦的手里,在沙发的扶手或者从衣裙的褶皱里,会飘落一方手帕,或者一朵花,或者一本书。直到某一天——还是我童年的时候——我拾起书,发现是诗集,我的脸不禁红了。
吃过晚饭以后,侣西·比柯伦也不会和大家一起围坐在桌子旁,而是坐在钢琴前面,悠闲地弹一首肖邦的慢调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会突然中断,停留在一个和弦上。
每次我站在舅母旁边,总觉得不自在,像是不安,也像是迷惑、爱慕与恐惧混合在一起的骚动。我的本能在心里提醒我远离她,而且我察觉到:她蔑视弗罗拉·阿绪拜尔敦和我的母亲。阿绪拜尔敦小姐怕她,我的母亲不喜欢她。
侣西·比柯伦,我不会再怨恨你,我希望自己暂时可以忘记你造成的伤害有多大;不管怎样,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谈论你。
如果不是这年夏天,那么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事情发生的地点是相同的,所以有时重叠在一起的记忆让我感到有些混乱——有一天,我去客厅找一本书,发现她在里面。我正想着退出去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话,而以往她都对我视而不见:
“你急匆匆地要去哪里?杰罗姆,你害怕看见我吗?”
我朝她走近,心怦怦直跳,我努力向她微笑,手伸在她面前。她用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你的母亲是怎样给你穿衣服的,可怜的孩子,穿得真糟糕……”她说,并开始扯我的衣领,那时我穿的是一件大领海军服。
“海军服的衣领要大大地敞开!”她说着又扯掉我衣服上的一个纽扣。
“来,看看,你这样好看多啦!”她拿出小镜子,让我的脸贴近她的脸,又用裸露的手臂勾紧我的脖子,手慢慢摸索进我半敞的衣服里,还笑着问我这样会不会痒,同时她的手继续往下探……探得越来越深……我突然跳了起来,衣服都被挣破了。我红着脸跑走,身后是她的叫嚷:
“呸!你这个傻瓜!”
我跑掉了,一直跑到菜园深处才停下来,用菜园里小水池的水浸湿手帕,捂在额头上,又洗又擦,企图把我的脸上、我的脖子上——我身上这女人触碰过的部位的痕迹全部洗擦去。
偶尔侣西·比柯伦会突然“犯病”,然后闹得全家都不安宁。一到这个时候,阿绪拜尔敦小姐就会紧张地领走孩子们,让他们去做别的事情;可是,他们谁都无法抵挡那从卧室或客厅传来的可怕的叫喊。我的舅父不知道怎么办,只听到他在走廊里焦急地奔跑,又找毛巾,又取花露水,又要拿乙醚。到吃晚饭的时候,舅母还是没出现在餐桌上,舅父的脸上露出忧虑之色,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以后,侣西·比柯伦将她的孩子叫到身边——被叫的孩子往往是罗伯和朱丽叶,几乎没有叫过阿丽莎。每当到了这种忧愁的日子,阿丽莎就在自己房里闭门不出;舅父有时去阿丽莎的房间看她,因为父女俩经常谈话。
舅母的发病往往会吓到仆人们。有一天晚上,舅母的病情特别严重,那时我还在母亲房里,听不清楚客厅里的骚动,只听见厨娘在走廊里一边跑一边叫:
“先生快下来看看哪!可怜的太太要死了!”
我的舅父当时正在阿丽莎的房间,我的母亲去迎他下楼。过了一刻钟,母亲和舅父从我所在房间的敞开的窗前走过,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样想的吗?她这么闹,是在做戏。”母亲还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好几遍:“做——戏。”
这件事发生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那时父亲过世已经有两年了,从那时开始,我几乎没有再见到舅母。可悲的事件摧毁了家庭的幸福,在这件可悲的事情结束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原本对侣西·比柯伦复杂而模糊的感情因为这件小事一下子变成了纯粹的仇恨。但是在讲述这些情况之前,我想先说一说我的表姐。
阿丽莎长得很漂亮,只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察觉;吸引我,还让我留在她身边的,不仅仅是她的美貌。不用说,她和她的母亲长得很像,但是她们的眼神却完全不一样,所以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她们母女的长相很相似。我描绘不出阿丽莎的脸,也记不清楚她的五官甚至眼睛的颜色了,我只记得她微笑时满含忧郁的神色,以及眼睛上挑得高高的两条弯眉,这种弯眉,我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看到过……不,我见过,不过那是在但丁时代的一座来自佛罗伦萨的小雕像上,在我的想象里,贝阿特丽切[1]儿时也有像她这样弯弯的眉毛。这样的眉毛让她的外貌甚至是她整个人,都添上了一种渴望又带有信赖的探询表情——是的,一种热烈的探询表情。她浑身上下全都是探询,全都是期待……我会告诉你们,这种探询是如何抓住我,然后又成为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