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II:实际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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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少女(4)

通过“乳房”和“嘴”这些词汇诗意的不确切性,她清晰地对女友允诺的是不会对女友施以暴力。正是由于害怕暴力、强奸,少女常常把自己的初恋给予一个年长的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有男性气概的女人对她来说同时体现了父亲和母亲,她从父亲那里获得权威、超越性,她是价值的源泉和尺度,越出既定世界,她是神圣的,但她仍然是女人,无论是缺乏母亲的抚爱,还是相反,母亲宠爱她的时间过长,少女像她的兄弟们一样渴望着胸脯的温暖;在这种近似她自己肉体的肉体中,她又从容地感到与断奶毁掉的生活直接融合;通过这笼罩着她的陌生注视,使她获得个性的分离被克服了。当然,一切人与人的关系都带来冲突,凡是爱都带来嫉妒。但耸立在处女和她的第一个情人之间的许多困难,在这里都消除了。同性恋的体验可以具有真正爱情的面貌;它可以带给少女非常美妙的平衡,以致她想延续下去,再来一次,对它恋恋不舍;它可以显露出或者产生一种同性恋的爱好。[20]然而,它往往只代表一个阶段,它的简单易行注定了它会消失。在少女给予年长女人的爱中,她嫉羡的是自己的未来,她想把自己认做偶像;除非这个偶像异乎寻常地胜出一筹,否则很快就会黯然失色;当这个妹妹开始确立自身时,她便判断和做出比较,另一位之所以被选择,是因为她有机会接近和不令人害怕,但她没有足够的他性,不能长期确立;男性的神明能更稳固地确立,因为他们的天国更加遥远。少女的好奇和肉欲促使她渴望更强烈的拥抱。她从一开始就往往只把同性恋看做一种过渡、一种启蒙、一种等待;她假装爱、嫉妒、愤怒、骄傲、欢乐、痛苦,同时多少坦率地承认,她没有多大风险地模仿她梦想的爱情,但她还不敢或者还没有机会经历这种爱情。她注定属于男人,她知道这一点,她渴望有正常而完整的女人命运。

男人使她眼花缭乱,但也使她恐惧。为了调和她对他怀有的矛盾心情,她把他身上使她害怕的男性和虔诚崇拜的、光辉四射的神性分解开来。她对男性朋友表现突兀而粗蛮,却崇拜遥远的白马王子,他们是电影演员,她把他们的照片贴在床头上,还有死去或者活着的英雄,但他们无论如何无法接近,只是偶尔看到的陌生人,她知道再也不会重新见到他们。这样的爱情不会引起任何问题。往往她向往的是一个具有社会威望或有才华的男人,而他的身体不会引起她骚动不安,比如一个有点可笑的老教授;这些上年纪的男人已越过少女被封闭其中的世界,少女可以暗地里寄希望于他们,就像献身于天主那样,这样一种奉献没有什么屈辱,可以坦率地承认,因为不存在任何肉体的欲望。浪漫的女人甚至乐意接受,意中人外貌寻常,甚至丑陋,有点微不足道,她只会感到更安全。她假装埋怨把自己和他分隔开的障碍,但其实,她选择他正是因为从她到他不存在任何真实关系。因此,她把爱情变成一种抽象的、纯粹主观的体验,不危及她的整体性;她的心在跳动,她经历分离的痛苦、见面时的折磨、怨恨、希望、埋怨、热情,不过是空幻的;她根本没有介入。有趣的是选择的偶像离得越远,就越是光彩夺目,而天天遇到的钢琴教师不如说是可笑而丑陋的;如果爱上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陌生人,则宁愿他俊美和有阳刚气。重要的是,性的问题无论如何被规避了。这种精神恋爱延长和证实自恋倾向,这时肉欲只出现在内在性中,他者并不真正在场。少女时常以极其强烈的方式展开想象生活,正是因为她从中找到一种借口,使她能回避具体的体验。她选择将幻想和现实混同起来。例如,海伦妮·多伊奇[21]提供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例子:这是一个漂亮的、有魅力的少女,很容易受到追求,从一开始她就拒绝周围的年轻人,但在她的心底里,十三岁时选择了崇拜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确切地说,他长得难看,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她弄到了一张他的照片,在上面写了一句题词,三年中,她每天写日记,叙述她想象的体验:他们接吻和热烈地拥抱;有时在他们之间出现流泪的场面,争吵过后,她的眼睛确实红肿了;然后他们和解了,她送给自己鲜花,等等。搬家使她与他分离了,她给他写信,却从来不寄给他,她自己回信给自己。这个故事显然是对她害怕的真实体验的一种自卫。

这个例子几乎是病态的。但它以夸张的情形阐明了一个正常发生的过程。在玛丽·巴什基尔采娃那里,可以看到一个想象的感情生活的鲜明例子。她以为爱上了H公爵,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实际上,她期待的是对自我的赞赏,可是,由于她是女人,尤其在那个时代和在她所属的那个阶级,对她来说,不可能通过自主的生存去获得成功。十八岁时,她明确地写道:“我写信给C,我想成为一个男人。我知道我会成为大人物,但穿上裙子能怎么样呢?结婚是女人的唯一职业;男人有三十六个机会,而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零,就像在银行的账户上。”因此她需要一个男人的爱情,但为了能给这爱情崇高的价值,必须让他有崇高的地位。“地位在我之下的男人决不会令我满意,”她写道,“一个富有的独立的男人,会带着骄傲和某种怡然自得的神态。自信是一种胜利的神态。我喜欢H身上这种任性的、自负的和残忍的神态,他有尼禄[22]的特点。”还有:“女人在所爱的男人的优越面前自惭形秽,应该是高等女人能够感到的自尊心的最大享受。”这样,自恋导致了受虐狂,这种联系在梦想蓝胡子、格丽泽尔达、殉教圣女的孩子身上已经见到过了。自我仿佛是为他人,通过他人而构成的,他人越是强大,自我便越是富有和有权;俘虏主人,在自身便包含主人拥有的所有美德;被尼禄所爱,玛丽·巴什基尔采娃便会是尼禄;在他人面前自我虚无化,这就同时实现自在和自为的他人;事实上,这种成为虚无的梦想,是一种骄傲的存在意志。事实上,玛丽·巴什基尔采娃从来没有遇到过足够出类拔萃的男人,使她能接受通过他异化。拜倒在自己塑造的、遥不可及的神祇面前是一回事,而委身于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是另一回事。许多少女长久地执著于通过真实世界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她们寻找这样一个男人,在她看来,他在地位、贡献、智慧方面都高于其他所有男人;她们希望他比自己年长,事业有成,拥有权威和威望;财产和名声使她们迷恋,意中人作为绝对主体出现,通过自身的爱把光辉和必然性传达给她们。他的优越地位使少女把给予他的爱情理想化,并非因为他是男性,她才期望献身于他,而是因为他是这个精英。不久前,一个女友对我说:“我想找到巨人,却只找到男人。”少女以这种高要求的名义蔑视过于普通的追求者,回避性的问题。在她的梦想中,她毫无危险地钟爱自己的形象,它作为形象使她迷惑,虽然她一点儿不同意顺从这个形象。玛丽·勒阿杜安[23]这样叙述,她乐意看到自己成为牺牲品,死心塌地忠于一个男人,而她确实是个很专横的人。

出于某种羞耻,我从来无法表达现实中我的本性里隐藏的倾向,我在梦想中无数次体验。就像我学会认识自己那样,实际上我是专横的、暴烈的,说到底不会屈膝。

我总是服从自我消失的需要,有时我设想我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只因为责任而生活,耽于爱情,到了愚蠢的地步,我竭力满足他微小的意愿。我们在为艰难的生活而挣扎着。他累得要死,晚上脸色苍白、精神不振地回到家里。我呢,我待在一扇没有亮光的窗户旁缝补他的衣服,眼睛都快瞎了。我在一间烟雾腾腾的狭窄厨房里为他准备几样可怜巴巴的菜。我们唯一的孩子不断受到疾病的侵扰。但一丝温柔的、像受难的微笑,总是翕动我的嘴唇,在我的眼里始终看得到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默默的勇气显现的表情,我在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忍受这种勇气而不感到厌恶。

除了这些自恋的沾沾自喜以外,有些少女更具体地感受到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老师。当她们摆脱父母的控制时,她们对尚未习惯的自主感到十分窘困;她们只知道消极地加以运用;她们陷入了任性和狂妄中;她们期待重新失去自由。任性的、骄傲的、反抗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在爱情上被一个有理智的男人征服的少女的故事,是廉价文学和电影的陈词滥调,同时也是取悦男男女女的老掉牙题材。例如,德·塞居尔夫人在《如此童恋》中就叙述了这样的故事。吉赛尔在小时候对过于溺爱她的父亲感到失望,迷恋一个严厉的老姑妈;少女的她受到一个爱责备人的年轻男子朱利安的影响,他无情地对她说实话,羞辱她,竭力改造她;她嫁给一个缺乏个性的富有公爵,在他身边,她非常不幸,她成了寡妇以后,接受了她的导师苛求的爱情,终于找到了快乐和智慧。在路易莎·奥尔科特[24]的《好妻子》中,独立的乔爱上了她未来的丈夫,因为他严厉地责备她做事昏头昏脑;他还斥责她,她马上表示抱歉,俯首帖耳。尽管美国女人自尊心很强,好莱坞的电影还是多少次给我们表现那些难弄的孩子被情人或丈夫的合理的粗暴驯服,左右两记耳光,甚至打屁股,都好像是勾引的可靠方式。但在现实中,从理想爱情过渡到性爱并不简单。许多女人或多或少并不讳言,由于害怕失望,所以小心避免接近她们爱情的对象。如果这个英雄、巨人、半神回应他激发的爱情,并把它变为真正的体验,少女就会感到恐惧,她的偶像变成了一个她厌弃的男性。有些风骚少女想方设法引诱她们觉得“有趣”或者“迷人”的男子,但奇特的是,如果他反过来对她们表现出过于强烈的感情,她们又会气愤;他之所以取悦她们,是因为他显得不可接近,作为情人他变得平庸了。“这是一个男人,跟其他男人一样。”少女责怪他的失势;她以此为借口,拒绝肉体接触,这触犯了她的处女敏感性。即使少女向她的“理想”让步,她在他的怀抱里仍然是冷漠的,施特克尔说:“有时,冲动过后的少女在这种场面之后自杀了,爱情想象的整座建筑崩塌了,因为理想在‘野兽’的形式下显现。”[25]正是出于对不可能的事的爱好,有时当一个男人开始追求少女的女友时,少女却爱上了他,而且她常常会选择一个已婚男人。她乐意迷恋唐璜式的人物,她梦想顺从,恋上这个任何女人都抓不住的勾引者,她怀着改造他的希望,但事实上,她知道她做的事会失败,而这正是她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有些少女承认永远也不能体验到真正的和完美的爱情。她们一辈子都在寻找无法达到的理想。

这是因为在少女的自恋和她的性欲注定她去感受的体验之间存在冲突。女人只有在退让中重新成为本质的,才接受非本质的角色。她让自身成为客体,就变成一个孤芳自赏的偶像;然而她拒绝硬要她回到非本质的无情辩证法。她想成为迷人的宝库,而不是被人占有的一件物品。她喜欢充满魔液的神奇的物神,而不喜欢把自身看做供人观赏、抚摸和损伤的肉体,男人钟爱作为猎物的女人,却逃避女魔头得墨忒耳。

她骄傲于能征服男性的兴趣,引起爱慕,使她不快的是,她反过来要被征服。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她懂得了羞耻,羞耻仍然混杂着爱俏和虚荣心,男性的目光既奉承她,又伤害她;她只想让人看到她展露出来的部分,而人们的目光总是过于锐利。这种互相矛盾使男人感到困惑,她袒胸露肩,裸露双腿,而一旦有人注视她,她又脸红、气愤。她乐于挑逗男性,但如果她发现在他身上挑起了欲望,她就厌恶地后退,男性的欲望既是冒犯,又是敬意;在她感到应对自己的魅力负责、并自由地施展这种魅力的情况下,她对自己的胜利很着迷,但是,由于她的面容、体态和肉体是要奉献的、要逆来顺受的,她想让它们避开这种觊觎着它们的外来的、鲁莽的自由。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羞耻具有的深层含义,以令人困惑的方式干扰最大胆的卖俏。小女孩可以有惊人的大胆,因为没有意识到她的主动性会暴露她的被动性,一旦她发觉,她就会愤怒和生气。没有什么比注视更加模棱两可的了;它隔开一段距离存在,通过这段距离,它表示尊重,可是,它狡黠地抓住了瞥见的形象。正在成长的女人在这种陷阱中挣扎。她开始放松,但马上约束自己,扼杀身上的欲望。在她还不稳定的身体中,她感受到抚摸时而像是一种温柔的快感,时而像是一种令人不快的瘙痒;亲吻一下先是使她激动,继而突然使她发笑;她让反抗紧随得意而来;她让人抱吻,但装模作样地擦拭嘴唇;她笑盈盈的,十分温柔;然后她突然冷嘲热讽,充满敌意;她做出承诺,又故意忘记。玛蒂尔德·德·拉莫尔就是这样,她受到于连的俊美和少有的品质吸引,想通过自己的爱情达到异乎寻常的命运,但断然拒绝自己感官的控制和外来意识的控制;她从顺从变为狂妄,从恳求变为蔑视;她给予一切,马上又让人付出代价。马塞尔·阿尔朗[26]描画出“莫尼克”的肖像,这个人物也是这样。她把骚动和罪恶混同起来,对她来说,爱情是可耻的退让,她热血沸腾,却憎恶这种激情,她在反抗中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