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上午 索尔兹伯里(3)
“你听我说,史蒂文斯,我的意思绝非是要令尊离开这个岗位。我只是请你重新考虑一下他所承担的职责范围。”我相信,说到这里的时候,爵爷再次低下头去假装看书,并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比画着一个条目:“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史蒂文斯,可你自己却必须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令尊堪当重任的时代正在成为过去。在那种任何一个疏失都可能危及会议成功的工作领域,请切莫再派给他任何任务了。”
“绝对不会了,先生。对此我完全理解。”
“很好。那我就把此事交给你去斟酌办理了,史蒂文斯。”
应该说明的是,大约在一个礼拜以前,达林顿勋爵是亲眼看到家父意外跌倒的过程的。爵爷当时正在凉亭里招待两位客人,一位年轻的女士和一位绅士,眼看着家父端着一大托盘大受欢迎的茶点穿过草坪朝他们走来。草坪和凉亭之间有一段长约几码的小缓坡,那时候跟现在一样,有四块石板嵌入草中充当进阶的梯级。家父就是在走到这几块石板附近时摔倒的,托盘上所有的东西——茶壶、茶杯、茶托、三明治、蛋糕——在石板上方的草皮上撒得到处都是。等我接到警报赶过去的时候,爵爷和他那两位客人已经让家父面向一侧躺好,从凉亭里拿来的靠垫和小地毯权充枕头和毯子。家父已经神志不清,面色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灰色。已经派人去请梅雷迪思大夫了,不过爵爷认为等大夫赶到之前应该先把家父从太阳地里转移出来;结果是让人搬来了一把带篷的轮椅,费了不少劲儿把家父转移到了室内。梅雷迪思大夫赶到的时候,家父已经苏醒过来,感觉好多了。大夫并没有待多久,临走前只模棱两可地交代了几句,大意是家父也许是“工作过于劳累”了。
这整个意外的发生显然让家父感觉非常难堪,到我们在达林顿勋爵的书房里谈话的时候,他早已经跟之前一样继续忙碌地工作了。于是,怎么才能提出这个减免其工作职责的话题可就殊非易事了。对我来说尤其麻烦的还在于这些年来家父跟我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其原因我从来也没有真正搞清楚。以至于在他来到达林顿府以后,即便是针对工作进行一些简单的必要沟通时,那气氛也让双方都很是尴尬。
思之再三,我认定最好还是选在家父的寝室里跟他私下谈这件事,这样的话等我走后他也可以不受打扰地仔细考虑一下他所面临的新处境。能在寝室里找到家父的时间只有他刚起床的一大早和临睡前的深夜里。我选择了前者,于是在某一天的清晨,我爬上仆役厢房的楼顶来到他居住的小阁楼外,轻轻敲了敲门。
在此之前,我极少有理由进入家父的寝室,一见之下我深为那个房间的逼仄和简陋而吃惊。确实,我记得当时的印象是跨入了一间牢房,后来想来,这种感觉或许跟天刚破晓时那苍白的光线以及空间的局促或者四壁的萧然也不无关系。因为家父已经拉开了窗帘,脸已经刮好,穿好全套制服坐在床沿上,显然他就一直坐在那里观看着天色的变化,等待黎明的到来。至少揣测起来他应该是在观看天空的,毕竟从他那个小小的窗口望去,只能看到屋瓦和雨水槽。他床头的那盏油灯已经捻灭,当我发现家父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我手里的油灯——那是我特意带了来给摇摇晃晃的楼梯照个亮的——我就赶紧捻灭了它。油灯捻灭以后,我才更加清楚地注意到那照进房间的苍白光线的效果,以及它是如何照亮了家父那皱纹堆垒、棱角分明、仍旧令人敬畏不已的面容轮廓的。
“啊,”我说,短促地一笑,“我就知道父亲肯定已经起了床,而且为白天的工作做好了准备。”
“我起来已经三个钟头啦,”他说,颇为冷淡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希望父亲不是因为关节炎的困扰才睡不好觉的。”
“我的睡眠已经尽够了。”
父亲朝屋内唯一的那把椅子靠过去,那是把小小的木椅子,他把两只手全都撑在椅背上,借此站起身来。当我看到他站立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他的腰弯背驼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年老体衰,又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咎于为了适应这个小阁楼那陡斜的天花板而养成的习惯。
“我来是要跟您谈一件事,父亲。”
“那就简明扼要地说。我不能整个上午都听你瞎叨叨。”
“既然如此,父亲,那我就直奔主题了。”
“那就直奔主题,说完了事。我们这里还有人有工作要做呢。”
“很好。既然您希望我长话短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事实是,父亲已经是越来越年老体衰。以至于现在就连履行副管家的日常职责也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爵爷认为,我自己也有同感,如果允许父亲继续承担目前的职责,他随时都可能危及府内日常事务的正常运转,尤其是下周即将举行的国际盛会。”
父亲的面容,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下,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重点在于,”我继续道,“我们感觉父亲不应该再承担伺候用餐的工作了,不论席间是否有宾客在场。”
“在过去的五十四年间,我每天都负责伺候用餐,”家父说道,话音不疾不徐。
“除此以外,也已经决定父亲不该再端送盛放任何物品的托盘,不管需要走动的距离有多近。有鉴于已经做出的这些限制,也知道父亲尤其看重简洁明了,我已经在此列出了经过修正的日常职责的清单,切盼父亲自今日起就遵照执行。”
我自己都感觉不太情愿将我手里的那张清单直接递给他,于是就放在了他的床尾上。家父瞥了它一眼,然后就转过目光凝视着我。他的表情仍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的蛛丝马迹,他那双扶在椅背上的手却似乎完全放松了下来。不管是否已经弯腰驼背,他那威严的身形所造成的绝对影响仍旧不容小觑——正是那同样的影响力使得后座上两位烂醉的绅士恢复了清醒。最后,他说道:
“我上次摔倒纯粹是因为那几级石阶的缘故。都已经歪歪扭扭了。应该吩咐谢默斯赶快去把它们挪挪正,以免别的人也在那儿摔倒喽。”
“的确。总之,父亲能答应我务必细看一下那份清单吗?”
“应该吩咐谢默斯赶紧去把那几级台阶修理好。绝对要在那些绅士们从欧洲来到之前就弄好。”
“的确。那么,父亲,祝您早安。”
肯顿小姐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夏日傍晚就在这次短暂会晤的不久后——当然,也可能就是那同一天的傍晚。我记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爬到宅第的最高层,来到一侧全都是一间间客房的那条走廊上了。但我想正如此前已经说过的那样,我仍生动地记得当时那最后的斜阳穿过每扇敞开的房门,一道道橘红色的光线投射到走廊上的情景。当我从那一间间无人使用的卧房门前走过时,肯顿小姐的侧影就映衬在其中一间卧室的窗户前,她看到我之后就喊我过去。
当你细想此事,当你想起肯顿小姐在初到达林顿府时曾如何反复地讲起家父的所作所为,那天傍晚的情形何以会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中,历经这么多年而不衰,恐怕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我们俩从窗口望着楼下家父的身影时,她无疑是感觉到一定程度的负疚感的。白杨树的树影占据了大半块草坪,不过落照仍旧照亮了远处通向凉亭的那段草坡。我们望见家父就站在那四级石头台阶前,陷入了沉思。一阵微风轻轻地拂乱了他的头发。然后,我们看见他非常缓慢地走上了那几级石阶。上到坡顶以后,他转身又走了下来,比上去的时候步幅稍快。再度转身之后,家父又一次凝神伫立了几秒钟,仔细端详着他眼前的石阶。最后,他第二次拾阶而上,异常郑重其事。这一次他朝前走,越过草坪,几乎走到了凉亭边上,然后转过身又慢慢地走回来,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地面。事实上,要描述他当时的行为举止,我再也想不出比肯顿小姐在信中打的那个比方更为形象的了;的的确确,他“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
不过我看我是越来越沉溺于这些回忆当中了,这或许有点蠢吧。毕竟,目前的这次旅行是我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可以尽情品味英格兰乡村的众多绝胜佳景,我要是任由自己这么过度分心的话,以后我肯定会后悔不迭的。事实上,我注意到自己还没有在此记下来到这座城市途中的任何见闻——只约略提到一开始那在山坡上的短暂停留。考虑到我其实非常享受昨天的旅程,这真算得上一个不小的纰漏。
我相当仔细地规划过前往索尔兹伯里的这趟旅程,避开了几乎所有的主干道;在有些人看来这次行车路线像是在不必要地绕圈子,不过这样一来我就能欣赏到简·西蒙斯太太在其佳著中推荐的好多处美景了,我必须说,对此我是相当满意的。大部分的时间我都行驶在农田牧地间,置身于绿草萋萋的怡人芳香中,而且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车速,缓缓徐行,为的是更好地欣赏途经的一条溪流或是一道山谷的美景。不过据我的记忆,一直到已经行将接近索尔兹伯里的时候,我才真正又从车上下来了一次。
当时我正行驶在一条长长的直路上,道路两旁都是开阔的草甸。事实上,到了这里土地已经变得非常广袤而又平坦,四面都可以看得很远,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尖塔已经在前方的天际线上清晰可见。一种宁静的心绪涌上心头,因为这个原因我想我又一次把车子开得非常慢了——可能时速不会超过十五英里。也是幸好如此,因为开得这么慢我才及时发现有一只母鸡正以最悠闲不过的步态横穿我前方的道路。我赶紧把福特车停下来,离那只母鸡只剩下一两英尺的距离,这么一来它倒也停下不走了,就站在我车前的路当间。过了一会儿,我见它仍旧一动不动,就按响了汽车喇叭,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只使得那只母鸡开始在地上啄起什么东西来了。恼怒之下,我打开车门开始下车,一只脚刚刚踩到踏脚板上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
“哦,我真是太抱歉啦,先生。”
往周围一瞧,我才发现自己刚刚经过了路边的一幢农舍——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人从里面跑了出来,想必是汽车喇叭惊动了她。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一个突然袭击把那只母鸡抓住,她把它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一边再次向我道歉。我请她但放宽心,这对我并没有造成什么妨碍,她说道:
“真是非常感谢您特意停下车来,没有从内莉身上轧过去。她是个好姑娘,总是给我们生出最大的鸡蛋。您特意把车停下来真是菩萨心肠。而且您可能还急着赶路吧?”
“哦,我一点儿都不着急赶路,”我微笑道。“这么多年以来,我这是头一回能这么消消停停地享受一下,我得承认,这真是一种相当愉快的经历。您看,我这纯是在享受驾车出游的乐趣呢。”
“哦,那敢情好,先生。您是要去索尔兹伯里吧,我估摸着。”
“确实。事实上,前面我们能看到的就是那座大教堂吧?听说那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建筑。”
“哦,可不是嘛,先生,是很漂亮。呃,跟您说实话吧,我自己都还没去过索尔兹伯里呢,所以也讲不清楚它近看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我跟您说,先生,我们从这儿天天都能看到那个尖塔。有些日子雾太大了,它就仿佛完全消失了似的。可是您自己也看得出来,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它看上去有多漂亮啊。”
“赏心悦目。”
“您没有从我们内莉的身上轧过去,我真是感激不尽,先生。三年前,我们的乌龟就是这么被轧死的,也就在这个地方。为此我们全都非常伤心来着。”
“真是太惨了,”我说,面色非常沉重。
“哦,可不是嘛,先生。有人说我们庄稼人早就习惯了家畜伤亡了,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的小儿子一连哭了好几天。您肯为了内莉停车真是菩萨心肠,先生。既然您都已经下了车了,何不进屋喝杯茶呢?我们欢迎之至。这会给您在路上提提神的。”
“您太客气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应该继续赶路了。我希望能适时地赶到索尔兹伯里,好有时间去看看那个城市的众多胜景呢。”
“说得也是,先生。那好吧,再次感谢您。”
我又上了路,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还会有更多的家畜悠闲地横穿马路吧——我仍旧保持着刚才的缓慢车速。我必须得说,刚才的这桩小小的遭遇不禁使我的精神为之大好;我因为一念之善受到感激,又得到淳朴的善意回报,不禁使我对于未来几天里吉凶莫测的旅行计划感到一种特别的振奋之情。也就是怀着这样昂扬的情绪,我来到了索尔兹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