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礼部韵略》产生的社会背景
自唐末“安史之乱”到五代十国的军阀混战,中国社会一直处于连年战乱的动荡环境之中。赵宋王朝建立以后,赵匡胤及其后继者吸取了藩镇割据、君权卑弱的前车之鉴,深知掌握军权的重要和军权旁落的威胁,因此,在开国之初,便确立了“偃武修文”的基本国策。“政治冲动不仅仅是对手段和目的进行考虑后做出的理智推理,而且也是先于个人的思想和经验,尽管为思想和经验所修正的意向。”宋初的“右文”政策集中体现了统治者在治国理念和政治态度的基本倾向,从而引起了宋初用人路线的巨大变化。建隆二年(961),赵匡胤召见谋臣赵普问:“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炭,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长久计,其道如何?”赵普回答:“此非他故,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所以治之,亦无他奇巧,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因此,他以“杯酒释兵权”的手段,夺得中央禁军指挥权并削弱了地方节度使的权力,使武将的权力始终控制在皇帝允许的范围之内,不致构成对中央的威胁。在消极防范的同时,宋太祖还积极采取措施,提高文臣的政治地位和待遇,以牵制武将的擅权,最著名的就是“以儒臣知州事”。他曾对赵普说:“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太宗秉承太祖遗风,自谓:“朕无他好,但喜读书,多见古今成败。”《宋史·太祖本纪三》对宋初的文治政策给予了充分评价:
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间,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来,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
宋初为何采取“尚文抑武”的国策,宋人王栐曾一语道破:“唐末进士不第,如王仙芝辈唱乱,而敬翔、李振之徒,皆进士之不得志者也。盖四海九州之广,而岁上第者仅一二十人,苟非才学超出伦辈,必自绝意于功名之途,无复故籍。故圣朝广开科举之门,俾人人有觊觎之心,不忍自弃于盗贼奸宄。”由此可知,“尚文抑武”在宋代已不仅是一种嬗变权术后统治者个人的认识,而是演变为一种向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等领域广泛渗透、辐射的治国方略和政策趋向。诚如蔡襄所言:“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之下,朝野读书向学之风渐成社会风尚,大大地刺激了宋代科举事业的发展。
宋初的统治者还清醒地认识到儒家的“大一统”思想和以仁义礼乐为根基的“王道”,对确保国祚的长治久安,防止重蹈短命朝代的覆辙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因此,他们都试图通过提高儒生政治地位来振兴传统文化,恢复奉“三纲五常”为律条的儒家伦理道德,以达到重整和安定社会秩序的目的。纵观宋朝的文教政策,比较突出地反映了尊孔崇儒的特点。太祖建隆元年(960)诏增葺祠宇,塑绘先圣先贤像,并亲自为赞,书于孔、颜座端,其《宣圣赞》称:“王泽下衰,文武将坠,尼父挺生,河海标异。祖述尧舜,有德无位,哲人其萎,凤鸟不至。”赞扬颜渊云:“生值周衰,爵不及鲁,一箪藜藿,陋巷环堵,德冠四科,名垂千古。”建隆二年(961)下令贡举人到国子监拜谒孔子,并著为定例。太宗更是极力提高儒家的地位,规定选拔出的人才“须通经义,遵周、孔之教”。提出“兴文教,抑武事”,“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 “以文化成天下”等主张。太平兴国八年(983)诏谕大臣重修孔庙:“朕嗣位以来,咸秩无文,遍修群祀,金田之列刹崇矣,神仙之灵宇修矣。惟鲁之夫子庙堂未加营葺,阙孰甚焉。况像设卑而不广,堂庑陋而毁颓……既非大壮之规,但有岿然之势,倾圮浸久,民何所观?”宰相吕蒙正撰碑铭云:“夫子无位立教,化人以文行忠信,敦俗以冠婚丧祭,为民立防,与世垂范;用之则昌,不用则亡。”其根本旨意较宋太宗还要明显,孔庙不修,则儒学不尊;儒学不尊,则纲常不振;纲常不振,则大宋基业不稳。宋真宗的尊孔崇儒更是达到极点,他不仅亲赴曲阜行礼祭奠,还亲自撰写了《文宣王赞》和《崇儒术论》。《文宣王赞》颂孔子为“人伦之表”,称儒学是“帝道之纲”,《崇儒术论》则曰:
儒术污隆,其应实大;国家崇替,何莫由斯。故秦衰则经籍道息,汉盛则学校兴行。其后命历迭改,而风教一揆。有唐文物最盛,朱梁而下,王风浸微。太祖、太宗丕变弊俗,崇尚斯文。朕获绍先业,谨遵圣训,礼乐交举,儒术化成。
这段话把宋廷的“右文”政策已讲得非常清楚。同时特命邢昺、孙奭等校定《周礼》《仪礼》《公羊》《穀梁》《孝经》《论语》《尔雅》等经典的注疏,将其正式奉为儒家经典的正宗,作为法定教科书,颁行学宫。
清代四库馆臣云:“说《春秋》者莫夥于两宋。”《四库全书·春秋类》共著录著作114部1838卷,而宋人之作,即占38部689卷,以部数卷数论,均在三分之一左右。“《春秋》以道名分”,宋儒之所以重视《春秋》,主要是为了适应当时政治的需要。儒士们深感晚唐五代社会动荡与纲纪松弛密切相关,所以极重名分,力主尊君权,以维护下之视上凛然不可犯的威仪。宋学开山“三先生”之一的孙复就曾作《春秋尊王发微》,倡导尊君之义。宋初诸帝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都十分重视知识和器重读书人。北宋曾有三次大兴官学之举,而且对私学和新兴的书院也同样采取积极支持的态度,使我国封建教育制度和学校教育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宋太祖不仅明确告戒臣下:“朕欲尽令武臣读书,知为治之道。”“宰相须用读书人”,而且还任用大批儒臣“分治大藩”。为了鼓励知识分子关心国事,建隆三年(962)诏:“自今百官每五日内展起居,以次转对,指陈时政得失。事关急切者,许不时上章,无以触讳为惧。”太宗则云:
朕欲博求俊乂于科场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政治之具矣。
国家选才,最为切务,人均深居九重,何由遍识,必须采访。
宋初诸帝不仅勤于治事,而且还都是勤奋读书的典型。如太宗“辰巳间视事,既罢,即看书,深夜乃寝,五鼓而起,盛暑永昼未尝卧”。曾日读《太平御览》三卷,“有时因事耽误,亦必于暇日追补”。终于用了一年的时间,把这部千卷大书诵读一遍。他的读书目的自己说得很明白:“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朕每退朝,不废观书,意欲酌前代成败而行之,以尽损益也。”真宗好学不倦超过乃父,曾用一年时间读完十一经,又用一年半通读了十九史,其读书目正如王旦所说:“陛下博观载籍,非唯多闻广记,实皆取其规鉴。谈经典必稽其道,语史籍必穷其事,论为君必究其治乱,言为臣必志其邪正。”
重“文治”,就离不开文官,而文官又主要源于科举。从太祖开宝六年(973)殿试进士开始,到太平兴国二年(991)二十年间,录取进士就达27300人之多,“自是取人益广,得士益多”。单就太平兴国二年的贡举而言,共得进士吕蒙正以下109人,诸科207人,赐同出身191人。宰相薛居正等认为“取人太多,用人太骤”,表示反对。但太宗“方欲兴文教,抑武事,弗听”。从而一改唐末五代“及第不必读书,做官何须事业”的读书人无用武之地的局面。录取名额的逐渐扩大,大大刺激了读书人应考的热情,宋代科举的兴盛,给专门为科举服务的《礼部韵略》的产生提供了前提。
“夫教化之本,治乱之源,苟无书籍,何以取法?”宋朝统治者重视知识,器重读书人,提倡读书,自然把书籍的收集、保管、整理、编纂和印行等放在重要位置。太祖乾德四年(966)闰八月,诏求亡书,大开献书之路:“献书人送学士院试问吏理,堪任职官,具以名闻。”“凡吏民有以书籍来献者,令史馆视其篇目,馆中所无则收之”,赐以官爵。此后太宗、真宗、仁宗各朝也多次颁诏鼓励民间献书,太宗曾对臣下讲:“夫教化之本,治乱之源,苟无书籍,何以取法?”因此“献图籍于阙下者,不可胜计”。宋代学者王明清记录了宋初诏求遗书的情况:
太宗向儒学,下诏搜访民间,以开元四部为目,馆中所阙及三百以上卷者,予一子出身……真宗咸平三年,诏中外臣庶家,有搜得三馆所少书籍,每纳一卷,给千钱,[送] 判馆看详,委是所少书数,及卷帙别无差误,方许收纳。其所进书及三百卷以上,量才试问,与出身。
有感于五代战乱,书籍破坏、散乱严重,从太祖起就注意将原割据地区的藏书运抵京师保管,设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专门负责图书的收集和整理校勘。如建隆三年(962)平荆南,尽收高氏图籍以实三馆;乾德三年(965)取后蜀,得书万三千卷;开宝八年(975)平江南,籍其图书得二万余卷等。太平兴国四年(979)平太原,太宗命雷德源“入城点检书籍图画”辇载以归。为保存图书,太平兴国三年(978)建成崇文院,端拱元年(988)创建秘阁。李焘也曾记录了宋初广集图书及修建崇文院的史实:
建隆初,三馆所藏书仅一万二千余卷。及平诸国,尽收其图籍,惟蜀、江南最多,凡得蜀书一万三千卷,江南书二万余卷。又下诏开献书之路,于是天下书复集三馆……二月丙辰朔,诏赐名之崇文院。西序启便门,以备临幸,尽迁旧馆之书以实之。院之东廊为昭文书,南廊为集贤书,西廊有四库,分经史子集四部,为史馆书。六库书籍正副本凡八万卷,策府之文焕然乎一变矣。
景德二年(1005)龙图阁的藏书情况是:“藏太宗御书五千一百十五卷、轴,下设六阁:经典阁三千七百六十二卷,史传阁八百二十一卷,子画阁一万三百六十二卷,文集阁八千三十一卷,天文阁二千五百六十四卷,图画阁一千四百二十一轴、卷、册。”据此统计,龙图阁藏书总数为三万两千零七十六卷、轴、册,其数目是相当可观的。
从太祖到真宗期间,宋朝政治相对稳定,社会秩序井然,经济繁荣,为了点缀太平景象,在积极收书的同时,统治者还十分注重文化遗产的整理,太平兴国二年(977)三月,太宗命李昉等“取野史小说集为五百卷,三年成书,号曰《太平广记》”。太平兴国八年(983)命李昉、扈蒙等修成《太平御览》,雍熙三年(986)修成《文苑英华》,雍熙四年(987)编成《神医普救方》《太平圣惠方》。真宗时,王钦若、杨亿等编修成《册府元龟》。刘壎《隐居通议》尝论其事云:
宋初编《文苑英华》之类,尤不足采。或谓当时削平诸僭,其降臣聚朝,多怀旧者,虑其或有异志,故皆位之馆阁,厚其爵禄,使编纂群书,如《太平御览》《广记》《英华》之类,迟以年月,困其心志,于是诸国之臣,俱老死文字间,世以为深得老英雄法,推为长策。
有学者对北宋各朝文献整理校勘次数做过统计:太祖朝1次、太宗朝5次、真宗朝19次、仁宗朝14次、英宗朝0次、神宗朝4次、哲宗朝3次、徽宗朝9次、钦宗朝0次。真、仁两朝是校勘活动最频繁,成果也最显著的时期,“两朝时间跨度为65年,校勘次数为33次,平均频率约为两年一次;其余七朝共102年,校勘次数却仅为22次,平均约四年半一次。两相比较,前者为后者的两倍多”。宋代最重要的韵书,也正式完成于这一文献整理最活跃的时期,同时宋初辞书的编纂也实现了由私人向国家的转型,几部重要的辞书均是由国家组织编纂的。如雍熙三年(986)命徐铉等校定《说文解字》,付国子监雕刊,大中祥符六年(1013)敕令陈彭年修《大广益会玉篇》,韵书的编纂更是如此。凡此大规模的聚书、修书、编书活动,不仅工程浩大,而且涉及一些专门学科,在资料搜集、体例确定和编纂班子的遴选等方面积累下丰富的经验,为《礼部韵略》的编纂奠定了良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