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亚历山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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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波战争的结局从根本上改变了欧洲和亚洲的关系。希罗多德的故事讲的是两种文明、两种对政治权威的理解、两种生活方式,以及最根本的,两种人性观之间的冲突。但是希罗多德笔下的波斯人绝不是我们今天所谓的“他者”(这个词现在已被滥用)。尽管存在着诸多差异,他笔下的希腊人和波斯人属于相同的人种,这使他们有别于希罗多德笔下的那些生活在其他地方的更为古怪的种族,如洛托法戈伊人,也就是神奇的“食莲人”,他们只吃莲的果实;或是阿塔兰提司人,他们没有名字,咒骂太阳。这些人是确定无疑的“他者”。但是波斯人不是。尽管希罗多德憎恶薛西斯的专制,但是他对波斯人的勇气赞赏有加。他甚至能够欣赏波斯人的排场,尽管它们和希腊人自矜的简朴迥然不同。他还记录了波斯人坚持说真话,这和狡猾的希腊人截然相反,他对此充满敬意。
但是希波战争强化了希腊人与其他所有人——也就是可居世界的“蛮族”——不同的观念。在很长时间里,“蛮族(barbaros)”这个词深深影响着欧洲人对非欧洲世界的理解,它本来只是指那些不说希腊语的人,因为这些人使用的很多语言在希腊人听来似乎只是低声发出的“吧啊吧啊(bar bar)”的声音。
不过,后世将会以一种更为刻薄的方式来解读这个词可能的含义。由于在希腊人看来清晰的言辞是具有理性(logos)的证据,因此其他民族的语无伦次和口齿不清可以被用来证明只有希腊人是具有理性的存在,因此只有希腊人才是真正的人类。在哲学家和医师看来,这种差别反映了人性的不同。自柏拉图和后来的亚里士多德开始,一直到17世纪前,精神(psyche)一直被分为两个部分:位于大脑的理性部分;包含所有激情和感情的非理性部分,它位于身体某处,有时在肝脏,有时在肠子和生殖器官,不过大多数时间在心脏。这两部分不停地斗争。在真正的文明人,也就是希腊人体内,理性即使不能总是取得胜利,也可以大体上胜过非理性。在蛮族体内,情况则常常相反。
这基本上就是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理性和非理性的区别。他似乎认为蛮族很可能是“天生的奴隶”(尽管他一直都不是十分确定),他们不讲道德,也没有独立做出判断的能力,不过他们的智力足够理解主人的命令,也有强健的身体来完成任务。他因此引用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说法说:“希腊人统治蛮族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普鲁塔克说的是事实,那么当亚历山大准备征服亚洲时,亚里士多德曾对他的这位学生说,只需要把希腊人当作人类,其他被征服的民族皆可被视为动物或植物。普鲁塔克说,亚历山大明智地拒绝采纳这条建议,如果他听从了自己导师的意见,那么他就将会“让自己的国家充满流亡者和伺机而动的叛徒”。我们不知道希腊人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这种对“蛮族”的看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写作时间稍早于亚里士多德的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录《政治家篇》中,让主要的发言人——来自爱利亚(意大利南部的城镇)的陌生人——抱怨道:
在这个国家里,他们把希腊人和其他所有的民族分开。尽管所有其他民族的人数无法计算,相互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却被希腊人统称为“蛮族”;然后又因为这个单一的名字,希腊人认为他们属于同一类别。
在后世的很多欧洲人眼里,希腊人具有极端的种族优越感,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人这么认为。18世纪的著名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认为,希腊人倾向于把所有其他人放在一起统称为“蛮族”的做法,是“解释希腊城邦衰败的最好原因”。然而康德的观点是错误的。希腊人当然是种族中心主义的。实际上,所有民族都是如此。而且在所有民族中,希腊人是程度最轻的民族之一。他们毕竟还有一个词anthropos可以用来表示所有人类,而不单指希腊人。其他民族可能也有类似的词语,不过它们不容易被找出来。正如伟大的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观察到的,“在很多原始部落的语言中,‘人’这个词指的是他们自己,这说明在他们眼里,人的基本特征在部落之外就消失不见了”。
希腊人并没有这么极端。不过尽管他们对外部世界有强烈的好奇心(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希腊人是“极端的旅行者[poluplanê s]”),在希波战争结束后,“我们”和“他们”,也就是希腊人和“蛮族”(实际上意味着希腊人和亚洲人)之间的区别在很大程度上固化了。
希波战争也在其他方面改变了欧洲对亚洲的印象。在很多人(甚至包括埃斯库罗斯)看来,希腊人在萨拉米斯海战中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胜利似乎出自神意。在戏剧《波斯人》里,信使告诉阿托莎,希腊人并非因为人数上的优势或者他们的狡诈,抑或是勇气而获胜的。让他们取得胜利的是,
某种力量
某种非人的力量
让命运的天平倾斜
让我们的军队毁灭。
“宙斯严厉惩罚傲慢的人,”大流士的鬼魂稍后将提醒读者,“他是悬在你头上的无情判官。”
不过在希罗多德笔下,尽管神明一直在幕后若隐若现,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介入人类事务。萨拉米斯战役和之前的马拉松战役的胜利被描述为人类的胜利,他们凭借的是自身的勇气,以及更重要的,他们耳濡目染的民主政治文化背景。对将这一点传递给了下一代人的修昔底德而言,神在其中没有扮演任何角色。从此以后,人类将是自身命运的主宰,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诸神,以及后来的上帝,或许会提供帮助、指引人类的行为,但是除了那些最为离奇的事件之外,他们不会再积极干预人类活动。这类似于我们在后来(实际上是很久以后)将会看到的,宗教与社会、世俗统治者与神职人员的权威的分离,而这些在古人眼里仍旧是天方夜谭。我们也将会看到,它们最终会被证明是在形塑和捍卫“西方”的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最为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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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薛西斯的战败并不等于波斯的威胁消失了。为了解决此前在面对波斯人入侵时几乎导致灾难的缺乏团结的问题,希腊人于公元前478/477年成立了一个联盟。“其目的是蹂躏波斯国王的土地,以此来报复他的恶行造成的伤害。”修昔底德写道。联盟的成员包括位于小亚细亚西海岸、达达尼尔海峡和马尔马拉海海岸的爱奥尼亚诸城邦,因为各成员同意在神圣的提洛岛会面、制定政策,而且联盟的金库也设在该岛,因此现在我们称其为提洛同盟。虽然联盟内各城邦拥有平等的地位,不过实际上雅典是其中最强大的。联盟在成立初期非常成功。波斯驻军被赶出色雷斯和克尔索涅斯,希腊人重新控制了小亚细亚西岸和南岸。
不过希腊人的控制意味着雅典人越来越强的控制。公元前462年,萨索斯试图退出联盟,但是两年后战败,不得不重新加入。纳克索斯在公元前467年左右试图退出,后来也被迫重新加入。很多其他城市也在违背自身意愿的情况下被“欢迎”加入联盟。最后一步发生在公元前454年,联盟金库被从提洛岛转移到雅典,对外宣称的理由是要确保其安全,但是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提洛联盟已经名存实亡,它成了雅典帝国。和绝大多数帝国一样,它给某些人带来利益,却让另外一些人痛苦。在修昔底德和很多推崇雅典的人看来,这是情有可原的,毕竟雅典需要继续从蛮族入侵者持续不断的威胁下保卫希腊。
公元前466年,雅典指挥官西蒙在欧利米登河口击退了波斯军队的一次水陆并进的攻势。这是一场大胜,而且和萨拉米斯战役一样,这场胜利是在雅典人的指挥下取得的,因此雅典人的权力进一步得到加强。公元前450年左右,另一位雅典指挥官,西蒙的连襟卡里阿斯和薛西斯的继承人阿塔薛西斯缔结长期和约。波斯新国王同意将波斯人的活动限制在法塞利斯以东、黑海以外的地区。希腊人同意撤出塞浦路斯岛和埃及东部。尽管波斯人似乎多次违反条约中与小亚细亚相关的条款,不过现在他们不再对希腊本土和爱琴海构成威胁,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似乎是这样的。雅典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加强对自己的“盟友”的控制,后者现在更常被称为“雅典人统治的城邦”。
雅典经过非常简单的步骤变身为帝国,类似的事件在世界史上多次出现。在提洛联盟和另一支由斯巴达主导的联盟之间爆发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夕,一位雅典使节告诉斯巴达人,雅典人“不得不扩张自己的帝国,超出自然的秩序,这么做主要是因为恐惧,其次是为了荣誉,最后是为了利益”。恐惧、荣誉和利益,雅典人将其引入欧洲,此后它们将按照这番顺序一直成为驱使新的支配力量做出决策的动机,直至今日。
伯罗奔尼撒战争断断续续地从公元前431年一直进行到前404年。斯巴达和它的联盟获得了胜利。不过战争结束时,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整个希腊城邦世界因此陷入崩溃。内战刚刚结束,希腊人和波斯人之间的战争旋即爆发。它一直持续到公元前387/386年,波斯国王阿塔薛西斯二世成功地强加了所谓的“国王的和平”,重新确立了波斯对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的控制。不过到了公元前4世纪末,阿契美尼德帝国的实力因为埃及和塞浦路斯的叛乱而受到极大损耗,他们没有尝试大规模入侵欧洲大陆。公元前361年,亚洲沿岸城市的波斯总督(satraps,意思是“掌握权力的人”)起身反叛他们的国王,而在同一时间,埃及人也对阿塔薛西斯宣战,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公元前342年。
阿契美尼德帝国渡过了危机,阿塔薛西斯三世(公元前358—前338年在位)成功地平定了小亚细亚的叛乱,甚至还收复了埃及。不过他的成功基本上只是镜花水月。庞大的波斯帝国此时明显已经处于其可能达到的权力巅峰,此后开始慢慢瓦解。不过希腊城邦也无法好好利用这种局势。伯罗奔尼撒战争严重地削弱了所有参战者的实力。直到公元前346年,伊索克拉底仍然称忒拜、阿戈斯、斯巴达和雅典是“一片废墟”。另一种夸张的说法是,尽管雅典仍很强大,而且仍然保持着在地中海上的优势,忒拜和阿戈斯已经陷入无政府状态,即使是曾经强盛一时的斯巴达也损失惨重,此时城中成年男性市民不足千人。
内部不和并没有使希腊人向薛西斯屈服。不过波斯国王终究还是正确地断言,有朝一日,希腊人将会在无尽的内部纷争中耗尽自己的能量。“这就是古代希腊人的情形,他们彼此争吵不休,希望摧毁那些看上去占优势的城邦,希腊因此疲惫不堪。”受到罗马世界庇护的历史学家与低级官吏希罗第安如此写道。
虽然雅典和伯罗奔尼撒与阿提卡的城邦衰落了,但是一支完全不同的新的希腊势力从北方崛起。马其顿是一个多山的地区,它从西南方的奥林波斯山山脚开始,沿着塞尔迈湾的海岸,直到东北方的色雷斯,连接着巴尔干半岛和希腊半岛,长久以来一直位于希腊世界的边缘。尽管马其顿人讲的是古希腊语的一种方言,和其他希腊人崇拜相同的神祇,也享有很多共同的文化习俗,但是他们仍然普遍受到轻视,被视为游牧的蛮族,喜欢狩猎、打仗和饮酒。
马其顿的制度也和绝大多数其他希腊城邦不同,实行的是君主制。它人口众多,有变富的潜力,而且从波斯人自公元前512年到前476年间的统治中受益良多。只是由于王朝世仇和外邦干涉,它才无法在希腊世界扮演任何重要角色。公元前359年,一位魅力非凡且冷酷无情的国王腓力二世即位后,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在他统治的23年间,腓力将马其顿变成了希腊世界最强大的势力。也正是他,缔造了似乎战无不胜的马其顿军队。公元前338年8月,马其顿在忒拜西北维奥蒂亚的喀罗尼亚彻底击溃了由雅典和忒拜领导的希腊南部城邦组成的联军。他们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石狮子以庆祝这场胜利,直到今天人们仍然可以在那里看到它。喀罗尼亚之战使腓力成了希腊世界实际的主人,而马其顿则成了一个无人可以挑战的强权。它以猛兽的形象出现在《旧约》先知但以理的梦中,“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吞吃嚼碎,所剩下的用脚践踏”。
伊索克拉底不厌其烦地敦促腓力,现在正是重启希腊人和波斯人之间由来已久的敌对关系的大好时机,他说道:
我们对他们的仇恨已经根深蒂固,甚至连我们最喜欢的故事,也是关于特洛伊战争和希波战争的……甚至连荷马的诗歌,都因为称赞与蛮族对抗的英雄而赢得了更高的赞誉;正因如此,我们的祖先决定在音乐竞赛中给予他们的技艺以荣耀的地位,用它来教育我们的年轻人,希望他们通过一遍又一遍地聆听他的诗,能够将我们和他们之间由来已久的敌意牢牢记在心里。
最终,如伊索克拉底所愿,腓力对波斯帝国宣战。他宣称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报复薛西斯在雅典卫城的雅典娜神庙里犯下的渎神罪行;此外,还要再一次从外邦统治者手中解放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
但是这一次不仅仅是试探性的远征,也不单纯是解放战争。这是一场消耗战,不是以马其顿,而是以全希腊的名义发起的。这场战争将会永久性地终结波斯的霸权。公元前336年春,腓力率领一支由1万名左右的马其顿人及其盟友组成的远征军,渡过了达达尼尔海峡。不过他们并没有走多远。腓力在当年秋天被刺客刺杀,他的大军在他生前没有和波斯军队发生任何有重要意义的接触,在他死后撤回了希腊本土。
此时继承腓力王位的是他的儿子亚历山大三世,他在历史上以亚历山大大帝的名字为人们所熟知。父亲去世两年后,他集合起一支大军,包括4.3万名装备了6米长的可怕长矛的步兵以及5500名骑兵。这是有史以来从希腊出发的规模最大的军队。再一次,一位希腊将领准备逆着薛西斯走过的路,自西向东进军。为了彰显自己的意图,亚历山大先是到了加利波利半岛最南端的埃莱欧斯。从这里可以前往特罗亚,即小亚细亚多山的西北角,位于达达尼尔海峡的侧面,在第一次泛希腊入侵亚洲战争中,阿伽门农统帅的希腊联军正是从这里进攻特洛伊的。
传说中第一个在特洛伊登陆的希腊人,同时也是特洛伊战争第一个牺牲者普罗泰西劳斯的坟墓也在埃莱欧斯。特罗亚崇拜雅典娜,她的神庙曾经被薛西斯的部下亵渎,正如公元前480年一支小规模的波斯军队洗劫了普罗泰西劳斯的墓冢。现在,亚历山大向普罗泰西劳斯的墓献上丰厚的祭品。当他的军队到达海峡中间时,他向海神波塞冬和涅瑞伊得斯敬献祭品,然后将酒洒入海中。没有人会误解这些行为所代表的意义。亚历山大有义务为了报复对全体希腊人和他们的神祇犯下的暴行而起兵征讨。这位自称是赫拉克勒斯、阿喀琉斯和埃阿斯的后裔的人,据说总是随身带着由亚里士多德注释的荷马史诗,他将会再现自己的祖先,也就是《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们的事迹,只是现在他要面对的敌人甚至比那时的更加危险。他对自己行军途中遇到的各地的神明毕恭毕敬,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确实是当时的传统。不过他的这些行为和薛西斯那令人记忆犹新的残害、奴役希腊世界的企图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渡过海峡之后,亚历山大效仿普罗泰西劳斯的先例,第一个登上海岸。他披盔戴甲站在部队的最前面,向沙滩上掷出一支仪式用矛,这意味着神已经将亚洲作为“由矛赢得的”领地赐给了他。然后,他庄严地祈祷道:“那些土地不会不希望我成为他们的国王。”亚历山大不仅想要征服,还想要统治。他从波斯人和希腊人的长期斗争中得到教训,统治有赖于被统治者的同意,即使他们只是勉强如此。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向希腊诸神祈祷,还向亚洲的神明祈祷。他祈求的对象肯定不会是新近流行的阿胡拉·马兹达,而是特洛伊的雅典娜,他拜访了其位于伊利昂的神庙。据普鲁塔克记载,亚历山大和扈从们全身赤裸,绕着据说代表阿喀琉斯坟墓的柱子赛跑,“如习俗要求的那样”,以此来表达对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们的崇敬之心。随后,他用自己的全副盔甲交换了神庙中的遗物。此后,每逢作战,亚历山大总会将他所认为的荷马时代的先祖们的武器置于阵前。
到目前为止,他的每一步都将自己的战争刻画为复仇之战,与特洛伊战争类似。但是亚历山大的抱负比阿伽门农及其追随者们的更大。他的军队不仅是来征服,也是来使二者和谐和统一的;他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要延续希罗多德所说的欧洲和亚洲之间永恒的敌意,而是要将其终结。为了纪念被俘的特洛伊公主安德洛玛刻,亚历山大赠给伊利昂居民奢华的礼物,向特洛伊的末代国王普里阿摩斯献祭,希望以此为杀害他的阿喀琉斯之子涅俄普托勒摩斯(也就是亚历山大自认的祖先)赎罪。
现在正在上演的是舞台剧的最后一幕,它以几个世纪之前亚洲的一位王子诱拐斯巴达王后海伦开场,以希腊征服亚洲告终。
波斯和马其顿的军队于公元前334年5月在格拉尼库斯河(现在的科贾巴斯)第一次交锋。亚历山大现在已经渐渐熟悉了自己作为新阿喀琉斯的角色。他身披从伊利昂的雅典娜神庙得到的铠甲,头戴一顶两边各有一只巨大白色翅膀、不符合荷马时代风格的古怪头盔,身先士卒冲向敌军。他同时向两名波斯贵族罗沙克斯和斯皮瑞达提斯发起攻击,不过没有注意到第三名贵族的剑,差点被斩于马下,所幸亚历山大保姆的兄弟、作战经验丰富的克利图斯(被称为“黑发的克利图斯”)将其挡开。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人数上占据极大优势的波斯军队几乎被全歼,这主要归功于亚历山大鲁莽而新颖的战术。大流士失去了自己的女婿米特罗布赞斯、儿子阿布帕里斯、妻舅法纳西斯,以及很多其他波斯贵族。此战过后,波斯高级指挥官的数量严重不足。通向亚洲的道路顿时变得开阔。亚里士多德的侄子希腊人卡利斯蒂尼作为官方历史学家参加了这次远征,他将这次战役的地点和希腊的复仇女神涅墨西斯联系到一起,宣称战役的时间和特洛伊的陷落刚好在同一个月份。
亚历山大将战死者下葬,命令著名的雕塑家利西普斯雕刻一座青铜塑像来纪念这场战役,还将300副波斯人的盔甲送到帕特农神庙,敬献给雅典娜。他在祭辞中说道,这些只是他的复仇之战的第一批果实。效命于大流士的希腊佣兵中的幸存者,那些曾经和希腊人作战的希腊人被送回马其顿,余生在农田里耕作劳动,这比战死沙场耻辱得多,可能也要糟糕得多。
一项意在使波斯贵族“并非不情愿”接受亚历山大作为他们真正的统治者的和解政策开始浮出水面。在格拉尼库斯战役中丧生的波斯将领得到妥当的安葬,他们被埋在希腊人旁边。军队被告知不得按照惯例抢劫战败的亚洲城市。那些从山上下来,表示愿意成为新主人的奴隶的农民反倒被赐予自由民的身份,“每个人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地产”。
现在,从萨第斯、以弗所、米利都、法塞利斯(位于利西亚)、阿斯班都(位于潘菲利亚)、切兰纳到戈迪安,阿契美尼德帝国的城市一个接一个向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年轻国王投降。在戈迪安逗留期间,亚历山大做了一件象征意义十足的事,即使是在他的征服事业已经被人遗忘之后,这些事迹仍然会被人记住。
在宙斯的神庙里,有人向他展示了据说是弗里吉亚王朝创建者戈尔迪的车子。车轭被用山茱萸树皮制成的线绳系在柱子上,绳结非常复杂,完全看不到绳头,因此几乎不可能被解开。有一则古老的预言说,能够解开“戈尔迪之结”的人将成为亚洲的主人。亚历山大在属下和一群弗里吉亚与马其顿围观者的簇拥下登上卫城。他花了些时间,试图找到解开绳结的办法。他肯定清楚地知道,如果在这么多兴致勃勃的看客面前失败,那将会是一场灾难。最后,据说愤怒而充满挫折感的亚历山大说:“我无论用什么方法解开它,会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拔出剑,砍断了绳结。当天夜里,狂风大作,亚历山大和他的占卜者将其视为得到宙斯认可的迹象,随后他马上做出第一次的公开声明,宣布自己是全亚洲合法的统治者。对于后世的历史学家来说,这一幕意味着神认可这场战争,直到今天,“斩断戈尔迪之结”仍然被用来比喻采取大胆而粗暴的行动来解决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
公元前333年初冬,亚历山大在西里西亚的伊苏斯击败了一支人数极为占优的波斯军队,这使他取得了远至幼发拉底河的如今的近东的控制权。他还俘虏了大流士的妻子斯妲忒拉、她的母亲西希刚比斯和一众王室的公主。亚历山大俘获波斯妇女成了传说故事的主题,在很久以后文艺复兴时期以神话为主题的绘画中也常常能够见到。在这类艺术品中,这些王家女性虽然仍很高傲,不过俯身在地,对她们的新主人表示顺从。亚历山大没有让她们以奴隶的身份或是更糟的方式终老一生。相反,年轻的国王走下宝座,向斯妲忒拉伸出手来。亚历山大告诉她们,自己并不是来毁灭她们的,而是来进行“一场争夺亚洲统治权的合法战争”。这一幕被用来体现征服者的胸襟,真正的英雄知道如何在胜利时表现得大度。
他的目的达到了。不过亚历山大的雅量只是其更加宏大的计划的一部分。他没有按照当时的一般做法用这些妇女勒索赎金。相反,他把她们留在身边。在此之前,他肯定从自己的老师亚里士多德那里知悉了许多波斯习俗,而且通过后来的举动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肯定知道阿契美尼德的王权可以通过王室女性传承。此外,通过实际上将大流士的家人当作自己的家人,亚历山大同时夺取了波斯国王的王国和他的身份,等到恰当的时机,亚历山大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亚历山大甚至称呼大流士之母西希刚比斯为“母亲”,据说她为自己的新“儿子”感动至极,十年后,当亚历山大去世时,她痛不欲生,绝食而死。
亚历山大向大流士家族的每一位成员(甚至包括他年幼的儿子)保证,他们将保留过往的头衔和职位,大流士的女儿们可以得到符合王室身份的嫁妆,而当公元前331年斯妲忒拉去世时,她被葬在王家陵寝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当年晚些时候,亚历山大领军离开西里西亚和叙利亚北部,前往腓尼基。不过,他把王室的公主们留在了苏萨,下令让她们接受希腊语教育。她们注定要在其一统欧亚的大业中扮演重要的象征性角色。
亚历山大还得到了大流士的一个金匣,被他用来装《伊利亚特》的抄本(现在这些抄本被称为“巾箱本”),此后他睡觉时都将这个金匣和一把匕首放在床下。
马其顿军队沿着叙利亚海岸向南前进。亚历山大在今天的阿姆里特接见了大流士的使臣。对于波斯国王多少有些诚意不足的议和,亚历山大的回答是,自己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要报复波斯人的恶行,大流士只是波斯王位的非法篡夺者,他自己才是现在整个亚洲真正的统治者,而那些被他争取过去的波斯贵族很高兴地承认了他的权威。大流士可以得到和平,只是他必须要准备好承认亚历山大是主人。亚历山大开始将一场征服和复仇的战争慢慢转变为一个新帝国的奠基之战,他要以此实现阿契美尼德王朝曾经的野心,将已知世界的两半合二为一。只是现在,它将不会是主人和奴隶的统一,而是如同亚历山大对每一个投降的城市所宣称的那样,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自由民,他们都在同一个统治者之下,只不过那个统治者自此之后将会是希腊人,而非波斯人。
大流士不出意料地拒绝了这个条件。亚历山大随即进入埃及,埃及人一直是波斯国王反复无常的臣民。他在那里被当作解放者受到欢迎,人们给他戴上法老之冠。公元前331年9月30日或10月1日,在高加米拉平原靠近现在伊拉克北部伊利比尔的地方,希腊人击败了大流士集合起来对抗他们的第二支大军。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现在,亚历山大已经占领了大流士在扎格罗斯山以西的全部土地。他立即宣布自己是波斯国王,通知所有亚洲的希腊城邦,“所有的暴政现在都被推翻;从此以后,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法律生活”。公元前331年冬到前330年,巴比伦未经抵抗就投降了,那里的居民在路上撒满花瓣,焚香欢迎他,重现了居鲁士在公元前539年入城时的场景。和居鲁士一样,亚历山大也宣称自己到这里来是为了“施与”和平;和居鲁士一样,他也接受了古巴比伦王国正式的头衔,而且打算把这座城市作为自己的亚洲领地的新首都。
现在,亚历山大将注意力转移到帝国的心脏地带,波斯人自己的城市。公元前330年1月,他进入了伟大的波斯首都波斯波利斯。
在整个战役期间,亚历山大在处理自己的手下败将时相对节制,至少在处理他们的财产时如此。当富裕的波斯城市的财产接连进入亚历山大的金库时,他的部下一直听之任之。但是现在他们越来越不耐烦。为了避免潜在的哗变,波斯波利斯被交给胜利的军队。亚历山大鼓励自己的部下杀死所有他们遇到的成年男子,“认为这将对自己有利”。
整整一天,贵族的宅邸被劫掠一空,妇女沦为奴隶,所有不能被带走的物品都被毁掉。与此同时,亚历山大自己正在检视波斯国王的金库,里面保存了自居鲁士大帝以来积累的不少于12万塔兰特的财富。亚历山大留下这笔巨大财富中的一小部分,把剩下的送到苏萨和埃克巴坦那。为此,他不得不征用军队中的所有驮兽,还动用了不少于3000匹的骆驼。计算这笔财富在今天的价值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有人估算它大约是雅典帝国在鼎盛的公元前5世纪时的岁入的300倍!
波斯国王宏伟的宫殿和神庙、薛西斯宽敞的接见厅和百柱宫,以及各式各样的建筑群,构成了帝国的精神中心,蔓延开来如同安放在拉马特山前平地上的巨大舞台,所有这些,单单是其遗址已经让人窒息,它们虽然暂时幸免于难,但是并没有保存多久。亚历山大可能是在等待波斯新年的到来,希望胆怯的波斯贵族不久后会承认他是新国王和阿胡拉·马兹达在尘世的化身。如果他有这样的打算,那就只能失望了。到了5月,已经太迟了。新年来了又去,波斯的祭司们却始终无动于衷。在亚历山大的心中,波斯波利斯成了“亚洲最令其痛恨的城市”,而且还是有可能发生叛乱的地方。
5月下旬,为了庆祝最近取得的胜利,他在王宫进献祭品,举行宴会。故事的经过是,他喝得酩酊大醉(据说他经常如此)。泰依丝,一个有名的雅典交际花,同时也是他手下将领托勒密的情人,说了一段鼓动的话,让亚历山大想起自己曾经发誓要报复薛西斯烧毁雅典帕特农神庙的蛮行。有什么复仇方法会比烧掉薛西斯宏伟的宫殿更好呢?亚历山大亲自领着泰依丝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而这个时候歌妓们正在为贵宾吹奏笛子。据说在做出这项古代史上最恶劣的破坏行为之前,亚历山大在大殿入口处犹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而已。随后,他第一个将火把扔向薛西斯的宫殿。屋顶处巨大的杉木椽子和墙壁上的杉木嵌板很快烧了起来,直到20世纪50年代,人们还可以见到它的遗址。看到火光的军队情绪激昂,他们抢劫、破坏了所有没被大火吞噬的东西。亚历山大没有搜刮到的钱币、金器和珠宝,都落入他们的囊中。他们闯入军械库,带走了刀剑和匕首,不过给后来的考古学家们留下了数以千计的铜制或铁制的箭头。他们毁掉了所有无法轻易带走的东西,砸碎雕像,损坏浮雕。
宫殿一直处于废墟状态,只有强盗(后来是考古学家)才会偶尔到访。不过在1971年,伊朗最后一位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为了安抚日渐不满的民众,举办仪式庆祝阿契美尼德王朝2500年纪念日时,宫殿得到部分修复。巴列维国王是一名军官的儿子,其父于1925年发动军事政变夺取政权,并以一种较古老的波斯语为自己的王朝命名。典礼为期一周,来自世界各地的名流品尝着配有鹅肝的烤孔雀肉,喝掉了2.5万瓶巴黎马克西姆香槟(整个活动据说花费了2亿多美元,这在20世纪70年代是很大一笔钱)。
在典礼的最高潮,伊朗国王在打扮成阿契美尼德战士形象的卫兵的簇拥下,宣称自己是大流士和薛西斯的继承人。他对自己的宾客说:
伟大的王、万王之王居鲁士,请接受身为伊朗国王的我和我的人民的致意。……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重申伊朗对历史的承诺,见证全民族对您这位不朽的历史功臣、世界最古老帝国的建立者、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解放者,以及全人类最有价值的子嗣的无限感激之情。
五年后,他用古代琐罗亚斯德教的一种“帝国”阳历代替了伊斯兰教的阴历,新的日历以假想的25个世纪之前阿契美尼德王朝建立的日期为起始时间。伊斯兰历的1396年(1976年)现在成了2535年。从结果上看,所有这些都没达到预期的效果。1979年,一个名为霍梅尼的心怀不满的神职人员在巴黎策划了一场革命,推翻了伊朗国王。伊朗君主国就这样被伊斯兰共和国取代了(这是伊斯兰神权国家第一次公开采用西方异教徒的政治体制的名称,不过它并不接受其政治实践)。伊朗的新主人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波斯”的乡愁上,波斯波利斯的遗址险些被霍梅尼的亲信阿亚图拉萨迪克·哈勒哈利铲平,最终勉强保存了下来。
在薛西斯准备征服欧洲之时,希罗多德借他之口说出了这样的话:“或者是将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全都交给希腊人,或者是将他们所拥有的全都交给波斯人。”后来的亚历山大显然知道这句话。在这场戏剧的最后一幕,波斯人拥有的一切确实都转移到了希腊人的手上。波斯国王先是被自己的部下抛弃,然后被人用金链捆住,囚禁在镀金牢笼里,最后被刺死。不久后,在离现代的曲密斯城不远的地方,亚历山大得到了他的尸身。现在,复仇之战正式结束了。和人们预想的一样,亚历山大以应有的礼仪对待自己的手下败将。他公开处决了杀害波斯国王的凶手,把大流士三世的遗体运回波斯波利斯,为其举行了王家葬礼。
随后,马其顿人继续东进,以巩固对波斯帝国剩余部分的统治。在一次战役中,亚历山大俘获了著名的罗克珊娜,她是伊朗-巴克特里亚贵族奥克夏特斯的女儿,当时的人称她是“闪耀的小星”,以亚洲最美貌的女子之名享誉四方。不久之后,亚历山大娶她为妻。几个世纪以来,这场婚姻在诗歌和绘画中一直被描绘为爱情的典范,在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的故事出现之前的300年间,他们一直被认为是欧洲人和亚洲人之间最有名的结合。不过它也是波斯人和他们的西方征服者之间大量政治婚姻中的第一次,在19世纪伟大的历史学家约翰·古斯塔夫·德罗伊森看来,这很清楚地证明,亚历山大的目的不仅是要统一希腊和波斯,他还要将两个种族“融合”在一起,用我们今天的说法就是,将欧洲和亚洲构建成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
不过即使是和美丽的罗克珊娜结姻也没有让亚历山大驻足太久。他越过今天伊朗的东部和阿富汗的西部,穿过印度兴都库什山脉,入侵巴克特利亚(今天的阿富汗)。公元前326年春,尽管是第一次面对力量非凡的战象,他还是在海达斯佩斯河会战中击败了印度的统治者波拉斯。他在那里建了两座新城尼西亚和布西发拉,以此来纪念自己著名的坐骑布西发拉斯,它在战役之后力竭而死。然后,他继续前进。但是此时季风袭来,当他到达将自己与恒河平原隔开的比亚斯河时,大雨连续不断下了70天。最终,他的部队拒绝继续前行。
与自己最喜爱的《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阿喀琉斯一样,亚历山大也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他花了三天时间平息怒气,等待士兵们回心转意。但是毫无结果,军队拒绝前行。为了挽回颜面,他采取了最后措施。他像往常一样向河中投入祭品,得到的预兆“恰巧”是最为不利的。这样他就可以将撤军解读为服从神的旨意,而并不是遵从自己部下的意愿,因此他同意返回。亚历山大回到了波斯波利斯,然后前往巴比伦。在他离开之后,印度的传奇英雄旃陀罗笈多赶走了亚历山大留下来驻守的部队,收复了亚历山大占领的旁遮普。从此以后,在超过1000年的时间里,印度诸民族都没有受到外人的干扰,直到1526年一支以波斯语名字莫卧儿(意思是蒙古人)为人所熟知的突厥民族,从相同的方向再度袭来。被亚历山大任命为阿拉霍西亚和格德罗西亚总督的历史学家麦加斯梯尼曾经警告自己的读者,永远不要相信从印度人那里听到的任何事情,因为他们是从未被征服的民族,在希腊人看来,未被征服的民族等于未知的民族。
公元前324年,亚历山大回到苏萨,七年前被他留在这里的波斯王室女性正在等待他的到来。他为她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即著名的“苏萨集体婚礼”。他和自己的91名部下同时迎娶贵族出身的波斯女子为妻,举行波斯式的婚礼。庆祝仪式持续了五天五夜,乐师、舞者和演员从整个希腊世界来到这里。同自己的父亲一样,亚历山大也娶了很多妻子。尽管已经和罗克珊娜成婚,他又娶了两位夫人,分别是大流士的长女和阿塔薛西斯三世最小的女儿。通过婚姻,他和两位阿契美尼德先王联系到了一起。亚历山大这时确实成了“最后的阿契美尼德人”。和他们一样,他也宣称自己是世界的主宰,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希腊人曾这样做过。不久之后,他将集结起一支新的军队征服印度,一旦达成这个目标,他将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西方,远至大西洋沿岸。
这些野心无果而终。公元前323年5月末,他出席了一场宴会,如果传统的说法可信,那么他就是狂饮而死。当宴会到达高潮时,人们相互敬酒,据说亚历山大将12品脱未掺水的酒一饮而尽。他浑身抽搐,然后陷入昏厥,医生们束手无策。当时他32岁零10个月,没有明确指定继承人。据说他在弥留之际将自己的王国赠送给“最强者”。这注定要掀起腥风血雨,而灾难也如期而至。他死后不久,一系列内战沿着种族和部落的分界线爆发了。雅典起来反抗它眼中的马其顿暴政,而亚里士多德害怕自己会落得和苏格拉底相同的下场,宣称自己不想让这座城市有机会对哲学犯下另一桩罪行,出逃了。
亚历山大征服的全部疆土都被他以前的将军们瓜分了。托勒密占据埃及,他将亚历山大的遗体从巴比伦盗出,先将其运到孟菲斯,然后又运到亚历山大港。几个世纪后,另一位世界征服者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将会为亚历山大的雕像戴上一顶金冠。希腊诸城邦及其北部地区先后落入不同的马其顿将军之手。面积最大的西亚落入曾为腓力效力、资历很深的独眼安提柯的手中,随后又被前持盾兵首领塞琉古占据,后者的继承人将会建立一个帝国,在其鼎盛时期,它的疆域从色雷斯延伸至印度边界,面积几乎等同于阿契美尼德帝国全部领土的总和。
3
这就是亚历山大的故事。几个世纪以来,他被视为典型的帝国缔造者。几个世纪以来,围绕着对他的评价,或多或少一直会有些争执。他到底是金童、天才的征服者,还是像罗马哲学家塞涅卡所说的,只是一介残暴的莽夫,“超出人类限度的自大狂”,纵欲、酗酒且举止粗野;以莫须有的叛国罪,砍下了父亲最信任的将军、70岁高龄的帕曼纽和他的儿子菲罗塔斯的头;因为醉酒发狂而刺死了在格拉尼库斯河战役中救过自己的克利图斯。他确实让亚洲陷入死亡和混乱的恐惧之中,从公元前331年到前326年,他在阿富汗和巴克特利亚最早施行了某种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种族清洗”的屠杀。
然而,虽然时常会有暴戾之举(有的时候恰恰是因为他的暴行),他很快成了尤里乌斯·恺撒、庞培、马克·安东尼、图拉真皇帝和拿破仑等人试图追随和超越的榜样。毫无疑问,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其他潜在的帝国主义者意欲效仿他。但是亚历山大的帝国和所有这些人所理解的真的一样吗?还是像一位现代历史学家所形容的,它只是“某种欧洲大陆上的黎巴嫩”,由互相竞争的部族体系和缺乏怜悯心的军阀共同构成的混乱之地,而在阿契美尼德的统治下,那些地方多少还算是一个和谐的世界。
亚历山大之所以被称为“大帝”,并不仅仅因为他令人头晕目眩的军事成就。对后世而言,他的地位远远超过极具才干的军事统帅,他是第一个真正具有世界野心的希腊人和欧洲人。他不仅要征服世界,也要让世界的面貌大大不同。公元1世纪时,饶舌的拉丁语小说家阿普列乌斯满怀热情地称亚历山大是“人类记忆里唯一一位建立起世界帝国的征服者”。这曾经是,而且现在依然是一个为大众所接受的观点。大流士一世和随后的薛西斯进入欧洲的目的只是要奴役欧洲民族,而亚历山大的成就不仅在于击垮了强大的波斯帝国,而且还让欧洲和亚洲、希腊人和蛮族成为一体。
这样,他就将普世主义的野心引入希腊,随后又带到整个欧洲,而这将会决定这块大陆未来的命运,直到它于20世纪中叶最终崩溃时为止。也有人主张,它漂过大西洋被带到了美国。1926年,英国法学家和历史学家W.W.塔恩这样描述亚历山大:“他将文明世界从原来的槽中拔起,放到另一个里面。他开启了一个新时代,所有的一切都与以往不同……(带有排他主义色彩的)特殊神宠论让位于‘可居世界’由文明人共享的新理念。”在塔恩写作的年代,国联刚刚成立不久,当时涌现的希望是,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敌意将会被永久性的世界和平所取代。国联以及后继的联合国都宣扬人类之间的兄弟情谊。在塔恩看来,正是亚历山大使这样的理想成为可能。
之所以说亚历山大的野心即使不是“一统全人类”,也是要统一欧洲和亚洲,部分原因在于他的行动:他坚称自己是波斯真正合法的继承人;招纳外邦人进入自己的军队和管理体系;在苏萨举行集体婚礼;精疲力竭的军队哗变后,他在欧皮斯举行的宴会上祈祷“马其顿人和波斯人治下的和谐和友谊”。他也试图在此前广阔的波斯世界推行希腊化政策,而这项政策比他长寿得多。强大的塞琉古帝国是一个希腊化的君主国,由操希腊语的马其顿贵族统治,从亚历山大死后到被罗马人于公元前190至前64年征服之前,它一直很繁荣。
在亚历山大构想的统一的欧洲和亚洲里,欧洲毫无疑问将会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和他那个时候的大多数希腊人一样,亚历山大对亚洲的轻视态度,充其量也只能说是暧昧不明的。和他的导师亚里士多德一样,他显然欣赏波斯君主政体,而且还将它的许多特征引入希腊。他在生前扩大了宫廷的规模,增加了侍卫、嫔妃和宦官,这是传统希腊城邦中完全没有的。他任命波斯将军担任最高级别的军事和行政官员。他把波斯士兵纳入之前排外的马其顿军团,同时创建了完全由亚洲人组成的新军团。他将类似于“同胞(Kinsman)”这样的尊贵的亚洲头衔同时赐给亚洲和希腊部下。他发明了一种部分为马其顿风格、部分为波斯风格的国王印绶,让自己的妃子穿紫衣,并且采纳了一种改良了的阿契美尼德风格的服饰,甚至试图引进最令人痛恨的波斯习俗——不过没有获得多长时间的成功——让他的希腊追随者在统治者面前行跪拜礼。后来的罗马皇帝们接过了他的衣钵,他们不仅效仿他的服饰风格,也接受了他从亚洲引入欧洲的皇帝统治的礼仪和礼服。
他也尝试在希腊和波斯的宗教信仰之间牵线搭桥。亚历山大从来没能成功调和希腊异教和崇拜阿胡拉·马兹达的信仰,虽然他身穿波斯服饰,使用波斯的名号,娶波斯女子为妻,但他绝不会成为琐罗亚斯德教徒(实际上有人传言正是亚历山大毁掉了琐罗亚斯德的《阿维斯陀》原始手稿,它写在12000张牛皮上,用金字写成,保存在伊斯塔克尔的王家图书馆里)。
不过虽然他没有皈依万王之王的宗教,却做了差不多的事情。和古代世界的大多数统治者一样,亚历山大同样相信自己是半人半神的后裔,从他的母亲一系可以追溯到安德洛玛刻和阿喀琉斯,从他的父亲一系可以追溯到赫拉克勒斯。不过一个人可以给自己的最高荣誉是神本身。亚里士多德曾经教导过他,一个真正的国王是众人之中的神祇,因此他将成为神。在一次前往利比亚绿洲锡瓦的阿蒙神庙的访问过程中,亚历山大告诉编年史作者凯利斯尼兹,神已经同意收他为子,要求他死后将尸身葬在锡瓦。阿蒙可能起源于利比亚,但是埃及人认为他是公羊神阿蒙,而在附近的昔兰尼定居的希腊人认为他是宙斯。在公开场合,亚历山大穿着紫袍,戴着山羊的角,打扮成阿蒙的样子,著名的雅典画家阿佩莱斯在一幅为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所作的画中,把他描绘成携带宙斯的闪电的样子。通过选择阿蒙/宙斯作为自己的神之父,亚历山大选中的并不仅仅是珀耳修斯和赫拉克勒斯的父亲,也是同时属于两种文化——波斯和希腊,也就是亚洲和欧洲的文化——的神祇。
亚历山大将自己的血统追溯到神系,暗示神认可了自己的统治,他因此将一种对统治权的全新理解引入欧洲。希腊人总是选择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aristoi)做统治者,他可以而且常常作为个体宣称自己是神的后裔。但是在和其他人打交道时,他们仍然完全是人的身份。而王权神授是阿契美尼德统治的一大特色,至少从居鲁士开始一直如此,这一直是希腊人眼中的波斯专制主义的一部分。“他们让自己的灵魂处于卑下和谄媚的恐惧之中,”伊索克拉底写道,“在皇宫门口列队,匍匐在地……在一个凡人面前屈膝,称他为神,把神看得比人还低。”
但是即使亚历山大并不想让他的臣民们处于悲惨和谄媚的恐惧中,他也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相信自己注定将成为世界主人的统治者只能是神,至少也要是受到眷顾的神的代理人。希腊王权由于亚历山大成了神权,罗马皇帝继承了这个传统。尤利乌斯·恺撒是第一个试图宣称自己是神的,但只是在他遇刺之后,于公元前42年才被封神。此后,罗马皇帝全都同样自封为神。因为拥有神格,他们开始有别于仅仅拥有世俗统治权力的罗马元老院,他们行使的皇权成了只有他们才能够掌握的近乎神秘的权力。3世纪时,皇帝奥勒留将波斯人对无敌太阳神的崇拜带回罗马,戴克里先开始认为自己是朱庇特在尘世的化身焦维乌斯。自共和国初期开始,统一全人类就是罗马的野心,如塔恩所说,“(这种野心)最终在官方对罗马皇帝的崇拜行为中得到满足,而这正是源自亚历山大死后被奉为神”。
亚历山大死后,有关他的传说在欧洲和亚洲各地到处流传。亚历山大成了文明的捍卫者,他修建了一堵墙,以此来挡住巨人双胞胎歌革和玛各,他们是狂暴的非人生物,以蝎子、小动物、流产的胎儿和人肉为食。他们在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的身份,先是被认定为斯基泰人,在罗马陷落之后被认为是哥特人。只是到了末后之时,随着敌基督的到来,这两个生物才成功地打破了亚历山大的墙,吞噬了饱受煎熬的世界。今天,希腊渔民向亚历山大祈祷,埃及科普特教会把他当作圣徒来崇拜。
作为人类的守卫者和统一者的亚历山大,不单单是一个希腊、罗马或欧洲的传说。甚至在原来的阿契美尼德领土被(另一个)外来宗教伊斯兰教占领之后,亚历山大(在阿拉伯语里是艾斯坎达)继续为有着类似的神学倾向和征服世界的野心的新势力提供合法性的来源。在《古兰经》里,他以左勒盖尔奈英(意思是“有两个犄角的人”,可能是因为他著名的头盔)的身份出现,在世界的边缘建了一道铜墙,以此从歌革和玛各的手里保护整个“文明”,这里是指整个伊斯兰世界。在波斯人、印度人和后来的奥斯曼人对他的生平的叙述中,他成了先知、预言者和寻求永生的人。对于几代信仰伊斯兰教的波斯君主来说,亚历山大(艾斯坎达)一直是世界统治者的理想形象,他以简朴、智慧,以及有朝一日将会包括整个世界的伊斯兰普世国度的先驱者的身份而闻名。从1502年持续到1736年的萨法维王朝的创建者在他所作的一首自我吹嘘的诗里如此写道:
我是国王伊斯玛仪,
我是现世的赫迪尔[伊斯兰教的智者]和圣母之子耶稣,
我是当代的亚历山大。
最重要的是,亚历山大将希腊文明的价值观念、尊重个人自由和自治的概念带到了亚洲,亚历山大最终给波斯人带去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欧塔涅斯曾经提议过,却遭到他们的拒绝。普鲁塔克说,亚历山大曾经希望自己完全不是以征服者的身份,而是以“诸神派到世间的寰宇调解者和仲裁者”的身份被人记住。正是他,“用武力让那些无法被说服的人团结起来……血缘和秩序大相径庭的人被统一在一起……所有人都视可居世界为自己的祖国……他告诉他们希腊精神立足于德性,而野蛮主义则依赖恶行”。
亚历山大教育索格代亚纳人要赡养自己年长的父母,而不是把他们杀掉;告诉斯基泰人要埋葬死者;教阿拉霍西亚人如何耕种;禁止波斯人娶自己的母亲。如果哲学家的任务是驯化人性中粗野的部分,启蒙不受教化、难以驾驭的人,那么“改变了无数部落野蛮性质”的亚历山大,无疑“可以被视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在普鲁塔克笔下,亚历山大实现了斯多葛派哲学家芝诺所构想的只有“一个共同体、一种政策”的大同世界。正是亚历山大使“他们[人类]将整个可居世界视为自己的祖国”。这个祖国将是一个涵盖整个世界的君主国,但是它将按照希腊政治美德所重视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自由和个人主义的原则进行统治。没错,腓力和随后的亚历山大要为最终抹掉了希腊城邦原有的民主文化负责。但是希罗多德的isonomia至少是被部分保存了下来。希腊现在的统治者可能是君主,但是他们仍然尊重法律,仍然视臣民为不可被奴役的个人。他们可能渴望统治整个可居世界,但是他们仍然知道如何尊重差异性,承认个人的价值。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现代社会学之父”孟德斯鸠于1748年在其名著《论法的精神》中花了整整一节讨论亚历山大的作为。
他说,亚历山大拒绝了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那些人的主张,他们要求亚历山大将希腊人视为主人,而将波斯人当作奴隶。因为他“只是考虑使两个民族合二为一,消除征服者和战败者之间的差异”。他“接受了波斯人的习俗,只是为了让他们在接受希腊人的习俗时,不会感到沮丧”。他是一个善于调和的征服者,“他尊重各民族旧有的传统观念以及所有涉及荣誉或者民族自豪感的文物古迹和纪念物”,这样,亚历山大“在征服后,不过成了每个民族特殊身份的君主,每座城市的第一公民而已”。
亚历山大的这一形象和其他很多形象一样,都不大可能是真实的,但是它却演绎出不同的版本,流传了很长时间,直到今天仍有其拥趸。2003年,伊朗法学家希林·艾巴迪在接受诺贝尔和平奖时说,作为伊朗人,她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后人,后者以自己的方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人权捍卫者。她的话倒是呼应了另一则流传已久的无稽之谈:道路崎岖难行,皆因大流士已死。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亚历山大是文明的传播者和一统东西方的形象(这些在达达尼尔海峡两岸都成了传说的素材),主要是因为普鲁塔克,他是公元1世纪的希腊人,生活在罗马人的统治之下,并对其赞赏有加。这当然是因为罗马将会改进和传播亚历山大助力创造的文化,而且罗马人取得的成就甚至远远超出了亚历山大的想象。“希腊教给罗马的是,”塔恩写道,“亚历山大的希腊化世界。在现代学者重构出伯利克里的雅典之前,古代希腊的重要性微乎其微。仅就现代世界的文明源自希腊这一点来说,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亚历山大使它有了这样的机会。”因此,现在我们必须将视线转向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