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实证:进入“性实践”层面
(一)操作策略
对中国性文化的实证考察,将从上述三个层面着手,这三个层面又分别包括了如下内容:
第一,“论述”(“话语”),包括不同时期不同学派思想者对性的经典论述,还有国家权力层面与知识人士论说中怎么看待性以及如何主张。按照琼·斯科特(Joan W. Scott)的说法,“话语”需要投入实践运作,其实话语的制作流传本身也是一种实践方式。笔者认为,在性领域,话语要比投入实践有更多的挖掘潜力,在中国古代更是如此。
第二,“运作”,即从当事人在不同情境下的性欲念、行为、技术、态度、感受、互动的观察,结合较中观的制度管理如规范、法律、褒奖、惩罚、教诫等的考察,二者都有非常广阔的天地空间。
第三,“效果”,上述二者在时间维度(连续性)和空间维度(阶层和地域,特别注意下层和边陲)的影响,从再现的文本和风俗实物遗存可见延续今天的效果,这与第一部分的缘起相呼应。
(二)三个层面
1.肉体生命:聚焦于个体性事情欲
以梳理话语为主,同时要对话语的制造者及话语本身进行特定语境下的性别、阶级(层)等交叉因素的分析;内容应该包括有关管(治)理的、科学的和知识的(集中在经学、诸子学、神话、史学、医学、文字训诂学等)、宗教信仰(道教、佛教、民间宗教及西方传入宗教)、方法技术(生育与房中技术等)的论述。
在个体性实践层面,还需分辨健康长寿成仙和房中愉悦纵欲两种性实践的区别,并在当事者双方(也包括色情业嫖/妓)的享献互动中,深挖并处理性别权力和利益关系、主体感受与角色认同的差异。
还应该注意到,在论说与实践的两个层面,将禁/纵(欲)、采(阴)/补(阳)、损(女)/益(男)的情景过程进行阶级、性别和个体心性的历史叙述和分析。
2.人种生命:聚焦于生育繁衍与性
重点围绕对华夏族家庭(族)至为重要的人种延续的分析,需要揭示人种延续何以聚焦在男性精种的重要性上并为此将生育控制的重点转移到对女性身体和性的规训控制上,还需要探究究竟从何时、基于什么考虑控制女性的贞操,谁在操控生育中的性,不同时期用何种手段操控。如父权制初建,周贵族用“血缘禁忌”纠正“同姓相婚,其生不蕃”,始创一夫一妻多妾制外婚制以保障精种纯正,家胤永续;进一步推行性隔离制度,对男女身体接触进行管控,如隔离内外的礼防、男女有别的规训、倡贞和惩淫的宣教律法……这虽然似乎人所皆知,但理想的管理和规训就是真实的存在吗?所以,还要努力揭示可能的真相和全貌,探索论述与实践在何种情况下的一致与背离,如日常生活中,作为制度性的父权制和性主体的阴阳两方如何控制、抵抗、顺从、适应和磋商?在时间维度上什么时候连续、什么情况下发生断裂?在空间上不同地域与阶层有何异同?最微观也是最真切的个人生命史不同阶段在人种生命繁衍中有哪些变化?等等,都需要给以揭示。还有,家国一体(同构)的父权制,除了家庭管理和道德训诫,国家还鼓励什么,惩戒什么?在已有的法律史文献,对人种生命繁衍的纯正性保障做了些什么?勾勒出这样的一幅以生育为目的的性文化版图,一定是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画卷。
要完成这样的计划,需要广博的材料,为弥补文献材料之不足,可借助民俗遗留、考古实物,在妇女生育实践、经历和体验尤值得挖掘(如当代有关生育与性的口述,也可以看到历史留给今天的遗产和发生的变化)。
3.妓业中的色性才艺享献
这里不用“青楼”“娼妓”之类的名称而用“妓业”,是想抛弃单一关注从业一方而忽视该行业是多种力量互动参与的历史过程,从妓业变迁中揭示国家操控管理性制度、建构性等级和影响性再现的中国特色的性文化,也许这是一个好的切入点和新的考察论述的途径。
(1)从命名变化与建制构设的考察来看妓业中“献”“享”之间性别及多种关系的变迁。繁多的娼妓史的著作重在制度沿革的梳理,一旦加上性别、阶级、民族、政治、经济多视角叙述与分析维度及突出享献主体互动关系,庶几可弥补以往著作中“见制不见人”的社会史著述的通病。发现商周宫廷愉悦神/人的男女伎乐并用;汉魏六朝官妓(宫、营妓)、家妓渐以女性为主;唐宋宫廷、京城与地方官妓、营妓机制化公开向士人官员开放,个体享献双方互动建构了愉悦中的才情文化,宋代已到极致,并在官妓中增添了商业经营的库、酒妓,社会流动从业队伍中自由民的涌入,打破奴、俘、犯和犯官女眷连坐入乐籍的惯例;元明巨变一是切断官员与妓的嫖宿关系,“入院宿娼”犯法。二是将异族、政敌贬为贱民,女子世代为娼,为私妓繁盛奠定基础;清代更彻底废宫廷女乐,解放贱民,刺激私妓增长,光绪宪政废除官办妓业,设巡警抽收妓捐以“官管”,交妓捐为合法“官妓”,否则为不合法之“私妓”,此例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封闭妓院。今天的“扫黄打非”是在延续了半个世纪卖淫非法判定基础上的约制。
(2)揭示妓业变迁下的一系列矛盾与关系也可出新意。如:官办(管)与贱业(出身来源,从业性质,偏离性规范……);危险与愉悦(溺妓,纵欲,才艺,情感……);多重关系需通过个案研究,可以剖析“温柔乡”中性别阶层的复杂的关系,特别是色艺才情德性等诸关系;但这部分操作难点在于女性的声音绝少,除了诗词外基本都是男性的欲望、想象的再现。
(三)整合三个层面,解释其内在联系
如何将肉体生命、人种生命和色性业这三个层面的性论说、实践、效果作统合分析,这既是对研究者的一个挑战,也是一次研究性文化史的创新契机。可以初步作这样的设定:个体生命的性关系中,阳性一方在性欲满足与节制、享用房中采补和权力支配中占有绝对主动优势地位,因而在建构和强化阳性的男性气质与优越感的过程中得到进一步巩固;而阴性“她者”的被动、卑微和屈从的现实位置和女性气质也在性实践过程中同样得到强化;因此,所有关于愉悦、健康、尊严、权力的分布或曰分配在性域中是阴阳失衡的,这种失衡是建立在阴阳刚柔尊卑主从内外等多种等级关系上的。
这种不均衡(不和谐)除了代际经验的传递外,还借用文字、图像和符号,人际交往的传播,流布广泛且源远流长。个人的经验、公众的传播,自然也影响到家庭领域中人种生命的性,这一影响集中表现在,为了家族人种传承的精种纯正,一方面在对个体生命性行为的放达行乐警戒的同时,另一方面尽力对家族男女的规范训诫进一步强化,不过女性在其中受到的限制压迫要多于男性。
国家在对性的管理和利用是另一套性制度,其原则是在保证父系家庭的人种生命纯正和社会道德风化的前提下,实行“良贱隔离”的做法,良家妇女严守贞操以专事生育,将一些低等级男女专务出卖色艺身体(后来更多为女),服务宫廷、军士、官府、士子、商贾,直至所有购买性的人。作为良贱隔离满足愉悦与性欲之需的青楼风月故事,正是为文学、戏剧、小说、诗词展现另一种画面与想象提供了可能:那里不乏才子佳人的浪漫悲情,忠贞侠义、复仇报国的从良名妓,多才多艺、风情万种的嫖客消费物件……
这样,在性文化史研究中,个体、家庭和国家三个层面的性图景可以联结成交叉错落有致的画卷,文化、政治以至经济史交融的性史也有望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