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振风肃纪——减轻百姓负担
万历十三年正月,海瑞在籍家居16年后复出,任命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不久改为南京吏部右侍郎,五月抵任,因尚书未到任,署吏部尚书,一年内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十五年正月十四日卒于留都任上,在南京度过了最后两年半的官场生涯,画下了明代清官也是中国古代杰出清官形象圆满而又光辉的记号。
关于海瑞在留都任上的作为,《明史》本传只有寥寥六七十字,既有研究更显得相当不足,均未对海瑞施政时的具体背景作探讨,个别叙述甚至与其应天巡抚任上的作为混淆不分,今主要依据海瑞所发告示、黄秉石所作《海忠介公传》及地方文献记载,予以简要胪列述论,主要概括为如下三方面。
一是崇俭去奢,整肃官箴。永乐迁都后,南京是留都,设官如常,但地位下降,中央官员政务简单,甚至无实质性事务,人称“及北京定为京师,大政悉归于北,而财赋入出于南京户部者,曾不能以十一,虽其地望如故,而事则简矣”;“南京文武诸司,其职务多简,凡有官君子,每朝视事,或不过数刻即罢,居常既多暇日,则往往相与为诗酒之会,山泽之游,畅然皆有以自乐者”。万历时期,时人记载:“南京百司事简,若太常寺则尤闲寂。先辈有为是卿者,终日酣眠坐啸而已。”为政清闲,官员生活上却往往追逐比攀,铺张奢华,徜徉于秦淮河畔,出入于烟陌柳巷。海瑞履任,遵行大学士申时行的指令,要使南都官员的靡靡士气振作起来。海瑞认为,吏部既为六部之长,岂可不念以百姓为先,于是在公布告示禁革铺户供张的同时,凡衙门办事官吏的公费银,新任官员的贺礼等一切革除。有感于南京官员的茸阘无所作为,海瑞向朝廷上“治安要机”,主张欲安百姓先在守令,欲督守令先在司道,欲督司道先在抚按,寄望于阁部诸大臣,最后归本于君主。有鉴于贪残现象极为严重,而屡禁不止,屡劾不止,海瑞因而主张,太祖高皇帝时严惩贪官,有剥皮食草之重条,应该参照沿用。后来海瑞升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据说特别置立二条大红板凳,要严惩不法御史,以厉台纲。南京原来每逢夏至、冬至二节,文武百官俱斋宿公署,勋卫世家各以肴蒸酒果馈送,海瑞予以禁止,以致坊市不敢制作此类饼饵食品。海瑞处理政事,秉公持正,即使权贵关说,也毫不徇情,留都官箴,因而大为好转。有次海瑞因送表文,要在三山门内举人家借坐,举人宅第极为壮丽,惮其清严,闻其要来,事先撤除厅事陈设什物,以旧椅数张等待。海瑞倡率俭约,自己先行做到。履任时,行舟已泊近郊上新河,南京地方官府仍未知道。平时生活俭朴,衣着布素,萧然有如寒生,出行轻车简从,不事张扬。有靴一双,穿破了发上元县补缀。去世时,宦囊只有银子八两,葛布一匹,旧衣数件,连受其惩处而怨恨在心的御史陈海楼也大为感动,说从此“回吾怨恨之心矣”。
二是革除承值,严禁抑勒。海瑞为南京吏部右侍郎,署吏部尚书事,刚抵任,即收到通政司转来的告状,南京五城兵马司所需办公及聚宴之物,均发票取诸市场铺户,各铺坊承应兵马司的票据多达三百余张。更有甚者,进士观政、监生举人历事,所在衙门也收取银两,谓之“罚班”,或“办纳”,公私用度皆取用此银。海瑞认为,吏部统领百官,岂有不能行令兵马司之理,乃发出《禁革积弊告示》,对衙门滥取民物,规定:“今后如有部议之外,仍前票扰者,虽小费一分一文不及先日万分之一,亦不姑恕。”对所谓“罚班”银、“办纳”银,一律停止不收。对各衙门办公用具,规定:凡自上手流传下来者除外,若用“罚班”等银置办者,一律退出,必用不可无者,一律以本身薪俸银两给还,一如原价分文不少。对于告状,规定:居民被害,可以放胆来告,“做百姓不可做刁顽不听法度的百姓,亦不可做软弱听人打听人而不言的百姓”,可以拦街,可以叫门,所在不禁。状纸上必须明说通政司因畏异,告状若干次而不准字样。海瑞认为,今日做了朝廷官,便与家居之私不同,因此对于赠送上官的所谓“交际银”,规定合行告止。南京是留都,保留了全套的中央职官机构,以及操江、守备、五城兵马司、应天府、上元江宁两县衙门等,官员丛杂,供张之物既多且繁,衙门向铺户索取钱物,由来已久。当时实行当行制,官府所需供张由各铺户承应,但铺户“一入衙门,则胥徒便视为奇货,掯抑需索,无所不有,或给不偿本”,官吏乘机勒索铺户,或白白供奉,或半价而偿,“人始以市物于官为厉,而其党递相扳告,当行纷纷矣”,铺户或逃或败,官府所需百物反有亏欠之虞。官府一再采用审行的办法,对铺户加以控制,“籍其人于官以备呼唤”,“每行列名以次轮流承应”,或者相对固定,派办某行。如摆酒一项,多由各铺户承办,“吏部是办事官吏,户部是箩头与揽头,礼部六科是教坊司官俳,兵部是会同馆马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是店家,工部是作头,太常寺是神乐观道士,光禄寺是厨役。大韶摆酒一桌,给银二钱,刻剥者止给钱半”,而“衙门中官员既多,日有宴席,人甚苦之”。审行轮值衙门供张,困扰铺户仍然严重存在。何良俊致仕后,嘉靖末年客居南京,见“各衙门官虽无事权者,亦皆出票令皂隶买物,其价但半给。如扇子值二钱者只给一钱,他物类是,铺户甚苦之”。至于监察御史,气焰熏灼,尤为可畏。有一御史买橙丁一斤,其价只五六分,而皂隶诈银五六两。一官员买果馅数斤,各铺家被皂隶骗银12两,而仍未交上。一官员取松江绫数十匹,每匹只给银一两二钱,还警告铺家不许控诉,“于是疾痛愁叹之声彻于市井间”。铺户既要承担供应的义务,还要承受各级官吏胥役的无端需索,实在苦不堪言。海瑞先为南京吏部右侍郎,后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认为五城兵马司于民事铺户之事尤关切要,都察院无不当问,对此刻剥诈扰铺户的恶劣行径,海瑞屡屡严禁,每下一令,洞中情弊,南京人途传巷诵,一时间遍在人口。而且严惩顶风作案者。御史陈海楼用红票买米,仍按往常做法只付半价,铺户怒而不敢言。该家秀才何敬卿,持红票进都察院击鼓告状。海瑞要以太祖严治贪官之法惩治,经众御史恳求,改为杖责办事皂隶三十大板,革除其役,并将该皂隶枷号该御史之衙前。经此一番惩创,收效极为明显,“一时六部两衙门与府县,闻风凛凛,不敢妄取市物”;“自大僚至丞郎,无不凛凛奉法,无以片纸取市中物者,其市物必以价,无敢剧饮为大宴乐”。雨花台、牛首山、燕子矶等风景名胜之地,官舫游屐一时绝迹。后来继任者进一步采取措施,“自是宿弊一刬,贸易者始得安枕卧,而民不至于罢市焉”。
三是议革总甲,定额夫差。与禁革铺户供张相应的是,海瑞在南都任上的另一举措是禁革火甲和均平夫差。所谓火甲,是南京作为都城自明初以来一直沿用的城市巡夜办法,以加强治安和防止火灾。原来做法是,每日总甲一名,火夫五名,沿门轮派,富人雇人代役,贫人自役。设施有锣、鼓、梆、灯笼、火把等。每夜人执一器,每人支应一更,一更三点禁止通行,五更三点放人通行。城中各地设有更铺,可蔽风雨,可拘束犯人。遇到有事,各铺前后传讯,灯火相接,锣鼓相闻。此火甲法,平时凡刀枪兵器与救火之具,由铺家准备,若损坏,也由铺家负责修理,但一旦遇到突发的差役或人命案件等,却无常设机制应对,而一直由总甲承应,有时往往数年不能结案,甚至其他杂差也由总甲出应,总甲以至拖累败家。所谓夫差,指南京大小衙门,凡需供张,往往滥发红票,派夫取物,无所节制。海瑞在南京右都御史任上,不时接到投诉,深悉其中弊端,制定《简可照繁册》,以革除总甲,减少衙门对坊里人户的派役。针对各衙门滥征民间夫差,海瑞会同南京兵部商议,制定《夫差册》。册中称道,“议得火甲专为地方防守,京师百官用,本有皂隶而已。南京不然,以致地方之人不堪而诉”。现在遵行圣旨,会同兵部商议,将应存应革,逐一开列,“今日知有朝廷之法而已,不复能念各官之私,有册外取一物一夫者,先执其将票之人,参奏候旨。兵马司暗地奉行,地方总甲私为科派,一同处治。部院科道官犯,互相纠,护不纠,又有别衙门官之口在”。《夫差册》具体开列了各衙门可以动用的夫役人数,而且针对现状强调,“每款应革事下云自行租办,盖设立公费银两,充上下人情,各衙门有之,人情属私字,不属得公字。先日资用火甲,若不问银所从来,转此代火甲用,有恤人心,犹近于义。然细推其所事之故,皆非不可以已而不已之”,因此“酌而革之,无不可”。既经查革,今后“身可着役之事方为之,多多少少,调停其便,今后若事出不可以,用其力,不可索其财,盖俸禄柴薪,下之供上已而不尽,不堪重出”。凡各官衙及官员按规定取夫,发票至兵马司,兵马司登录,按数拨送。所需仪物,送该城御史查验,必待票取而应。要求公私分明,不得借公济私,徇公肥私。海瑞试图禁革火甲和滥差夫役,一时并未完全付诸实施,万历末年南京工部尚书丁宾时继续改革,才收到实效。
海瑞复出,在南京任官,已是72岁的高年,身体和精力虽大不如前,但从上述三方面内容可以看出:他为民请命为民申冤之念时存心中,刚直不阿、廉洁自律之节操始终未易;崇俭去奢、励行官箴之基本理念丝毫未变;体恤民艰、兴利除弊的敢于担当精神一如往昔;要求官员公私分明,不借公济私,不损公肥私,不以势刻剥侵蚀百姓利益的施政理念始终不渝。趋向奢靡的南都,一时之间风气大为好转,所以吏部办事进士顾允成等称颂道:“近在南都,禁绝馈送,裁革奢侈,躬先节俭,以示百僚,振风肃纪,远近望之,隐然有虎豹在山之势。”海瑞节俭清廉、刚正不阿的形象得到时人和后人的肯定,一直深深保留在了江南人民心中。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