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一个羸弱的女孩（代序）

冷望高

常言道：命运天注定。老家还有一句俗话：命里只有半升米，走尽天下不满升。这些都是用来说明命运难以改变的。我看都未必。命和运应当分开来看，命是命，运是运。人所处的年代或动乱或和平，降生的家境或贫寒或丰裕，成长的环境或偏僻乡壤或繁华都市，身体状况或残障或健康，等等，这是命，无法选择与改变。然而即便命有不顺，老天不公，也有不少人能够拥有很好的人生，那便是通过个人努力而改变了并非不能改变的“运”，使命运得以改变。

卢煦林，我大姐的二女儿，一个羸弱的女孩，不到五岁时患上了左侧腓骨骨髓炎。骨髓炎这种病在如今的生活状况和医疗条件下几于绝迹，而在当年，尤其在居住在农村的人群中是常见的。幼小生命的一条腿反复红肿、剧痛、流脓，全身高热，长时间与药罐子相伴，多少次死去活来，历经一年多的折磨，终于在一次手术后获得好转。那次手术治疗之后看起来不发炎了，不流脓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一种严重的残疾正在等待着她，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显现。由于当时基层医院没有专业骨科的医生，水平有限，在切除病变腓骨时无意中损伤了腓总神经。人体各部位的生长发育与功能完成能够协调自如，依赖于组织结构的均衡发展，若一侧神经瘫痪、肌肉麻痹，将因失衡而导致另一侧异常紧张，随着身体长高、肢体长长，病状会越来越明显。眼见她脚的形状一点一点发生改变，小腿肌肉外侧松弛内侧挛缩，脚背及外侧着地，脚掌朝向内上，形成了典型的足内翻畸形。

好好的一个女孩，就这样落下了残疾。

乡下有过年过节走亲戚的习惯，从我十多岁开始我们家走亲戚的事就由我来承担。去姐姐家也算走亲戚。姐姐家离得远，每当翻山越岭十几里路去到他们家时，总也忘不了那样一个场景：一个又黑又瘦、脚跛得厉害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房门，隐约听到她叫了一声“舅舅”，忽而就不见了踪影。待我满屋找寻，必然发现她躲在堆满柴草的灶门角落帮母亲烧火，再也听不见她发出一丝声音。

那个可怜的女孩！

命，对于小煦林确实不公，但她特别懂事，特别勤奋，读书成绩一直很好。到了高二那年，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虽然成绩好，但都担心她那个样子高考体检不能通过，或者即使能上大学也担心她能否生活自理和会不会受到歧视。我同往年一样走亲戚去到姐姐家，其时我已在一家镇级的渣津医院做外科医生，刚好在省城医院骨科进修回来。煦林虽长成了大姑娘，但依然瘦弱和胆怯。我说她的脚我可以治，这句话可能让她受到了强烈震动，“哇”地哭了：“就是死也要请舅舅帮我治脚！”这是我听过她的最大的声音。可她父母不答应，既怕她又要遭罪受痛，也担心再次手术会有风险，就暂时搁了下来。煦林的哥哥、姐姐毕竟是开明的年轻人，跑来详细问我，相信了我这个舅舅，愿为妹妹做主。于是，在高三上学期开学不久便以让煦林来我家复习功课为由，三姊妹加上我，合伙“欺骗”他们的父母。

来到我所在的医院第三天就给她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为矫正严重畸形而将踝部外侧变形的骨关节作了楔形凿除，设计往后穿半高跟鞋，进行四关节融合，切除外侧摆正之后的、因长期磨损呈胼胝增厚的多余皮肤，用靴形石膏外固定。畸形了十几年的脚矫正了过来。

骨科病人的恢复有一个重要的过程是功能锻炼。煦林手术后切口愈合很好，关节与骨的融合没有问题，三个月期满就要拆除石膏进行功能锻炼了，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十多年不能正常行走，一下子落地很不容易适应，原来从不受力的部位忽然要承受身体重量是极其艰难的，尤其通过手术融合的骨关节在最初负重时必然会有剧痛。煦林真能忍耐，意志的坚强超出了我的想象。冰天雪地里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练行走，汗水和泪水一起流淌，看得出一步一锥心，她却从不说一声痛。手术的第二天也是最痛的时候，她就开始躺在床上看书、做题，从没要求用镇痛药。经过一番漫长而艰苦的训练，她恢复得十分顺利，能正常穿鞋，行走时基本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平衡了。

经历几个月的治疗，她整个人完全换了面貌，变得活泼、开朗、自信，笑容洋溢在了她的脸上。那时候农村的孩子上大学的比率很低，她如愿考上了，入学体检自然也没有问题。

也许这段经历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烙印，使得她的人生态度和对待事情的方法常常与众不同。大学毕业之后她一直在机关部门工作，事业上不断取得进步，成家立业，相夫教子，一切都很顺利。后来从县级机关通过自己努力，又考入市级机关，无论在什么岗位都能敬业乐群，温和恭谦。她学习上进，工作勤勉，良善孝悌，乐观向上，于社会、家庭、长幼、亲朋间，都能获得广泛好评，虽无大富大贵，盛名盛利，却总能心中洒满阳光，脸上充满笑容。

煦林于政务工作之余喜欢写作，勤于记录心灵印迹和生活感悟，对亲情、友情充满感恩，文字朴素平实，舒缓从容，温婉柔和，如絮语娓娓而道，似山泉静静而流，没有华丽的词藻，不见丝毫怨怼和阴影，完全是不假矫饰的实录。此次结集名为“心泉流瀑”，我初以为不妥，心想能流成“瀑”得要多大的泉流呀？但很快就理解了，正因为她从小受过病痛的折磨，历经了生命由羸弱到强健，因而特别感念如今的美好。有人戏谑“给一点阳光就灿烂”，而她是一个不管有没有阳光都能灿烂的人，在她的眼里与心中一切都是美好的，所以她能感受到即便是涓涓泉水也能成就宽阔的瀑流。

作为一本文集的序言，本该写一写书评，可是我从来没有学过文章应该如何写这门功课，也不甚懂得怎样写文章才更具有文学意义，尤其不善于或者反感于司空见惯的溢美之词，所以书评肯定是写不好的。虽然也常写文字，但凭真情实感，唯愿每一句话都能心手合一，落到实处，不假掩饰。于是将她的这一段鲜为人知的苦难经历如实展现，或能起到一些关于人生历程的烘托作用，以及成为她所拥有的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的一种证明。

多少逞强好胜、自以为是者，多少养尊处优、自命不凡者未必能如她的精神充实，能如她的日子过得自在优雅；貌似强悍现实中未必都能有多如意；成长经历一帆风顺也许容易使人平庸。而当年羸弱的女孩，经历一番磨砺与彻悟，加上不断进取，自我完善，对人生与世事有了良好的认知和对待，已然成为生活的强者，这些都是值得年轻的人们思考和借鉴的。

2015年6月于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