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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贾惜春:单身情歌
贾惜春:名列情榜正册之八,贾府的四小姐,画家,单身贵族,孤僻冷漠,心冷嘴冷,极端个人主义,后入栊翠庵为尼。
女人长大了为什么要结婚——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此看他的眉梢眼角?
我曾经把这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制成调查问卷,发给大观园里已婚或未婚的女人。
答案五花八门,我更加困惑。有的说:为了寻求保障。而我贾惜春经济独立,无须为了穿衣吃饭而把一生的幸福系在一个男人身上。有的说:怕寂寞。试问天下会有几个男人能够真正爱女人一生?恐怕结了婚的女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家外有家”,内心更是寂寞得如沙漠一般。有的说:人言可畏。我不禁冷笑,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
大观园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人的答案是:爱情。连为了一个贾宝玉争夺得死去活来的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没有这样回答。我以为,女人除非为了爱情,才能心甘情愿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可是我生活在一个没有机会发生爱情的年代。
因为心中无爱,我决定此生做一个独身主义者,我发出了单身宣言:远离婚姻,失去的只是枷锁。
有句话说,每个成年人的性格,大都可以在童年找到原因。我想我的独身主义,也应该追溯童年。我母亲早亡,父亲贾敬痴迷炼丹修道,哥哥贾珍只顾自己花天酒地,我一个堂堂王府的小姐,竟然像一棵小草一样自生自灭,大观园的实权派人物贾母出于人道主义把我接到荣国府居住,小草算是从贫瘠的土地移到一个精美的花盆里,不缺吃不缺喝了,可是没人关心小草想什么。
其实在大观园里,贾母真心喜爱的女孩子,只有一个,即林黛玉,因为喜爱,她想让林黛玉嫁给她的宝贝孙子,并且千方百计制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甚至逢年过节园子放鞭炮时,她都怕鞭炮声吓着林黛玉,她把林黛玉搂在怀里,拽着她的耳朵说:拽,拽,耳朵垂,没吓着我孩儿的魂。拽,拽,耳朵垂,没吓着我孩儿的魂……我站在旁边羡慕地看着,我才是真正需要保护的幼童啊,可是她视而不见。所谓,一把手之所爱,即手下之所爱,一把手之所恨,即手下之所恨。尽管林黛玉见谁都尖酸刻薄,众人却不仅不恼,反而调笑地回她一句:调皮。即使万千宠爱与一身,林黛玉还要动辄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她有理由哭,想念远方的亲人,我不能,我的亲人在咫尺。
到大观园不久,我加入诗社。人是怕孤独的动物,我像个胆小的兔子,只有入群入伙才有安全感,诗社是大观园内唯一风雅正规的集体活动。可是,善于绘画的我,在诗社能干什么,只能做些打杂的活儿,美其名曰:“誊录监场”,其实就是没有一句台词的“群众演员”,我不甘心,也没任何办法,谁让我们那时候的主流热门是作诗呢?我们那时候的政权和闺房都是面向优秀的诗人敞开的,你若会吟诗,能当官,能赚钱,还能做驸马,虽然那时在遥远的西洋,当医生、科学家、海军,甚至当海盗,都能出人头地,而我们这里,唯有诗人。
按照朱自清的话说,热闹是她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一日我忽然独出心裁地想,尽管我的诗一般化,可是我若把那些一般化的诗配上画儿呢?比如忧郁的诗,画上一个美丽的女子手托香腮怔怔出神;欢快的诗,画中的女人则意气风发长长的头发四下飞扬。
没想到我的“诗配画”竟然大放异彩,很吸引人们的眼球,惊动了贾母,她着手让我画《大观园行乐图》,我暗暗笑了。虽然本来我也想当诗人,但是既然诗人不能让我更出名,我就当阵子画家再说吧。
我的剑走偏锋,连著写《红楼梦》曹老先生也惊动了,他专门为我写了一场“诗社请假”的戏,我狂喜地认为我终于不用再当一个“群众演员”了,那天我特意梳洗打扮一番,参加这场戏的演出。可当我刚得意洋洋地宣布“我要请假一年,不能参加诗社活动了”之后,立即被林黛玉抢了戏,她首先批评我“借绘画而偷懒”的思想要不得,又讲了一个“携蝗大嚼图”的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薛宝钗当然不甘示弱,她佯装热心地帮我出主意想办法,以便我早日完成绘画任务早日回归组织,洋洋洒洒地说一大篇,抢起戏来好不手软。史湘云干脆使用起“苦肉计”,连人带椅子咕咚咕咚往后翻去。一场以我为主角的戏,却压根没我什么事,我的悲惨经历,有兴趣的可以翻阅《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那里有详细记载。我悲哀地看着众人的表演,你们有点爱心好不好?
没有人真正从内心疼爱我,所以我心底上也没真正关心过任何人。长大后的我变成了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不想结婚不想生儿育女不想承担任何责任,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单身贵族。
可是一个王府小姐怎么可能呢?
水月庵的尼姑智能儿说,怎么不可能?和我一样,当尼姑啊。智能儿接着说,你不要以为尼姑的日子就是青灯枯坐,其实不是那样的,尼姑的日子也可以过得不错。
我当然知道,每次我去找妙玉的时候,都见妙玉在蒲团上坐着,小小的茶几上点一盏红烛,浮在水盆里,小情小调地亮着。智能儿更甚,她和帅哥秦钟打得火热。
智能儿的话像黑暗里开启的门,隐隐约约透过的光明让我的心跟着清晰激荡起来。可激荡归激荡,若真把美丽的长发剃了,我还真有些不舍得,就像周瑞家的来送宫花时,我将花匣打开,看着精致的宫花,还想,若剃了头,可把花儿戴在那里呢?
我的婚事促成我下决心出家的催化剂。那天我的嫂子尤氏喜滋滋地来了,进门就给我道喜,我正纳闷喜从何来,她已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她已自作主张把我许配给甄宝玉。
她像个资深的媒婆似的说,那小伙儿,啧啧,比贾宝玉还帅哩,家庭虽穷了点,但是很有前途很有前途。
她正鼓噪得起劲,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不需要丈夫,就像鸟儿不需要胭脂盒一样。
一向自喻“长嫂如母”的尤氏没想到我会拒绝这桩在她看来大好的婚姻,顿时愣住,半晌喃喃地说:可是,每只鸟儿都有她的胭脂盒呀。
我说这样吧,你给我个结婚的理由,先。
她说,结婚还需要理由吗?这是每个女人的归宿,在咱家里,只有出家的女子才不嫁人。
我说那我就出家。
我平静而笃定地说完,尤氏气咻咻而去。后来我听说她对男方家说我年龄尚小才搪塞过去,从此我与尤氏交恶。
我欲出家的消息传遍大观园。大观园里顿时流言四起,很多人认为我在为我的新画做宣传,我不辩解,因为我知道很多名人都以出家为幌子炒作自己,我开始义无反顾地为出家做起准备。
那是个平常的清晨,我在栊翠庵悄悄地出家了,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室内时,我的长发已如繁花般落尽,但我发现我的举手投足之间倒增添了几分纤尘不染的气质。
栊翠庵,就在我家附近的半山腰上,周围的景色很美,其实它更像位于高尚住宅区的单身公寓,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过起快乐的单身生活。
人生就在转身的刹那,我像个阴谋家一样,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