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樵夫坝里,婚宴热闹。
乡亲们三个移拢一堆,五个围成一圈。拉家常,谈人生,开玩笑,划拳行令,频频举杯,高兴得不得了。陈秀才踉踉跄跄,走到大家前面,高声嚷道:“大喜日子,讲段故事,好不好?”
过去听书,出钱才能办到。现在免费听故事,个个都喜欢。随着一声,“好——”
下面巴巴掌,顿时响了起来。
陈秀才说:“那就讲《三国志通俗演义》吧。”
下面又是齐声呐喊:“随便你——”
陈秀才清了清嗓子,就开始了:
“且说张角一军前犯幽、燕界分,校尉邹靖来见幽州太守。太守姓刘,名焉,字均郎,江夏竟陵人也,汉鲁恭王之后。刘焉问邹靖云:‘黄巾生发,侵及境界,当如之何?’靖曰:‘既汉天子有明诏,令各处讨贼,明公何不招军以助国用?’焉然其说,随即出榜,各处张挂,招募义兵,量才擢用。”
陈秀才讲得有声有色,底下听得张头立耳。
“时榜文到涿县张挂去,涿县楼桑村引出一个英雄。那人平生不甚乐读书,喜犬马,爱音乐,美衣服。少言语,礼下于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游天下豪杰,素有大志。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表字玄德。中平元年,涿郡招军。玄德年二十八岁,立于榜下,长叹一声而回。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苦长叹?’玄德回顾,见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玄德见此人形貌异常,遂与同入村中,问其姓名。其人曰:‘某姓张,名飞,字益德。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壮士。却才见公看榜,缘何长叹?’玄德曰:‘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字玄德。今闻黄巾贼起,劫掠州县,有心待扫荡中原,匡扶社稷,恨力不能耳!’飞曰:‘正和吾机。吾有庄客数人,同举大事,若何?’玄德甚喜留饮。酒间,见一大汉推一辆小车,到店门外歇下车子,入来饮酒,坐在桑木凳上,唤酒保:‘即酾酒来,我待赶入城去充军,怕迟了!’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三寸,髯长一尺八寸,面如重枣,唇若抹朱;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玄德就邀同坐,问及姓名。其人言曰:‘吾姓关,名羽,字长生,其后改为云长,乃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豪霸倚势欺人,关某杀之,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今闻招募义士破黄巾贼,欲往应募。’玄德遂以己志告之。三人大喜,同到张飞庄上,共论天下之事。”
“唉唉唉,秀才秀才,”徐青山说,“故事很好听,可是太长了,只怕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你下来再讲吧。让我来给大家唱一段普天乐。”
徐青山扭了扭,便唱了起来:“柳丝柔,莎茵细。数枝红杏,闹出墙围。院宇深,秋千系。好雨初晴东郊媚。看儿孙月下扶梨。黄尘意外,青山眼里,归去来兮……”
不待徐青山唱完,杨郎中又跑了上来。
“你……行了……行了……”杨郎中的舌头,早喝得搅不动了,话都差点说不清,但他非要讲一段不可。“让我来……讲……讲一个故……故事……”
“哎呀,师傅唉,”何老二说,“你还说得清话么?”
“谁说我……说……说不清……”杨郎中嚷着道,“别来打……打扰我了……”
何老二见师父不听劝阻,便给他抬了一条高板凳来,想让他坐着。杨郎中把凳子看了看,嘻嘻一笑,然后回过头来说道:
哎呀,在座男人多叫多,可惜都是耙耳朵。只要老婆脸一垮,有谁敢说不吓爪?只要老婆一声吼,有谁敢说不打抖?只要老婆一排刚①,有谁敢说不慌张?只要老婆手一招,吓得尿水直见猋。只要老婆抓鞭鞭,哭流扒涕喊抠天。只要老婆要加餐,弄死不敢梭边边……
什么?不信?那我们试一下嘛。
不是耙耳朵的,举手。
如何?都是耙耳朵呗?
唵,你举手啦?哎哟喂,说其他人我还相信,你的根根底底我清楚。
喊你去放牛,不敢去喂猪。喊你去煮饭,不敢不洗锅。喊你用手抓,不敢用手摸。喊你朝前㧐,不敢往后拖。喊你横起宰,不敢顺着劐……
什么?我是乱编的?哦,你的意思,总比一个某人,要好一点是吗?
还真是,你不提醒一句,我还真的搞忘了。你确实要比一个某人,要好一点。为什么?因为你毕竟不是抬着出来的。
那次,你们三个咕噜子,悄悄溜到黄老幺家里去,打斗十四。搞得正来劲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呐喊:说你们几个的老婆来了。你跟二娃子,赶紧把纸牌一甩,咚声钻到桌子底下去藏着。只有一个某人,人家坐在圆凳上面,权当没有那回事,动都不动一下。结果你们几个的老婆呢,根本就没来。尽管是虚惊一场,但你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桌子底下留了一凼水,你知道呗?老远就闻到了,大尿气。出来站在桌子旁边,筋都还吓来缩着。当然,心里跳没有跳,我就不知道,只见你好半天,脸上都没有神光。
“大家竖着拇指,佩服一个某人。可他一点没反应,黄老幺便在他头上,用手一刨,日你的温伤。不刨不知道,一刨吓一跳。像风车子一样,在圆凳上面嘚儿转。原来他都吓成木偶人了,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大家只好把他抬出来。正是:一声老婆惊煞人,耷起耳朵像胎神。轻轻一刨就嘚儿转,不好意思说下文。”
“这一个某人,真是太没面子了。耳朵居然这么耙。”徐青山问,“杨郎中,你说这一个某人,究竟是谁呢?”
“还有谁呢?当然是耙耳朵王铁匠了。”
大家掉头一看,王铁匠的脸,红得像关爷一样。杨郎中说:“是不是吧?你看他的耳朵,好耙。”
“耙就等他耙,别管他。”江泥水匠走到王铁匠面前,说,“来,我们干一杯。”
王铁匠以为江泥水匠真是过来敬酒的,便把杯子端在手上。不料江泥水匠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束野花,说:“祝贺你,从今天起,你就是耙耳朵协会的会长喽!”
“去你的吧。”
江泥水匠与王铁匠逗乐,又引来了一片笑声。
王铁匠老婆麻大嫂说:唉唉唉,我这个做老婆的,没有那么不讲理呀。别听杨郎中的,他是胡说八道。
“对,大家别听杨郎中的,他是胡说八道。”良补锅匠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我来给大家展个劲。”
“展什么劲哟?先说清楚,喝不得了。”
“谁说展劲就是喝酒?不喝酒不喝酒。”良补锅匠把脑袋摇了摇,又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在手上噹声一拍,就爆炒豆子似的吼了起来。
说展劲,就展劲,唰声筋绷就来劲,跑得风快是冲劲,敢说敢干叫齁劲,跳落裤儿是莽劲,昏起胆大叫憨劲,高天日望是悬劲,屁儿挣繁是鼓住劲,又婆又颤是吼扎劲,咬住牙巴是吃奶奶的劲,手脚夫灵做事杀杠叫作劲,四两能拨千斤叫巧劲,扯转倒提是一个劲。
“只做样子是虚劲,光说不动叫嘴劲,突然叫停要闪劲,几下子下赏就焉劲。悬眉搭眼太差劲,事情搞砸不对劲,疲打嘴歪不来劲,鸡公车滚滚不圆要偷劲,见钱眼开你哪里来了劲,跩哩嗑啷是不踩沟的劲,尖屁儿干事是豁憨子的劲,一只手按十二个虼蚤整扎劲,瞎鸡公儿啄米头子是太费劲,惊风忽扯不知你是什么劲,提两根灯草假逼过事使莽劲,三句话不对你打靶又提劲,抱过肩膀子比哪个都还吼得最起劲,精躴不儿手上只有低加低低儿劲,干稀儿干稀儿荫到还有一把劲,龙门子脚踏就算耳夯也是敢较劲,不怕老婆才算有齁劲,说话宰子完全叫乎是提得起劲。
逮爬海的劲,斗黄鳝的劲,击天板地的劲,不给你吼起鼓求不起劲。褥嘻嘻的劲,硬戳戳的劲,稀哇哇的劲,瓜兮兮的劲,谭吼吼的劲,昏懂昏懂戴个老花镜。吃咪咪的劲,嚼水水的劲,剥米米的劲,爬上去的劲,滚下来的劲,红鼻子烧火儿胆怯胆怯你不敢把门进。
“挨头子的劲,踩假水的劲,拍心口的劲,夹窝儿塌摸你叫入噤。脚杆上有劲,腰杆上有劲,嘴巴头有劲,见到老婆你打冷噤。可是老婆喊到你呻,我给你说嘛,还得要中起勾子鼓住劲……”
良补锅匠这个吃百家饭的人,一个“劲”字说了一长串,又把大家逗来笑呵了。
“来来来,看酒看酒。”云三嫂和陈纸匠,见大家开心,又端着酒杯敬了一圈。杨郎中、徐青山和良补锅匠,酒量可以,正准备互敬一下,他们刚把酒杯端在手上,就听见有人高声叫喊起来。
“大家注意了,这棵桦树的树梢上有一个红包。这是麻大嫂精心准备好后,放在上面的。今天你们有谁能够取下来,就该他要。”吴根根用手一指,说,“但是有个前提条件。不能爬树,不能用杆子戳,只能三个人重在肩上站上去。”
“搭人梯?”王瓦匠说。
“对,搭人梯。也就是说,底下那个人,他肩膀上要承两个人?必须有一点力气。反正腰能直得起来。”吴根根说,“平时,大家都说自己力气好,今天,谁敢上来?”
郑和尚趁着酒性,大声说道:“我来。”
麻大嫂说:“一个了,先报名的站上面。”
接着窜脸胡说:“我也来一个。”
麻大嫂又说:“第二个,站中间。还有谁敢来?”
“陈秀才。”江泥水匠明明知道陈秀才个子瘦小,他却呐喊说,“陈秀才厉害,他站最底下那个。”
麻大嫂说:“别喊他了,他不行……”
“谁说他不行?”江泥水匠抿着嘴巴,说,“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麻大嫂说,“我早就试过了。”
“什么时候?”江泥水匠一点不笑,只把脖子一伸,故意用很大的声音,问麻大嫂说。
“昨晚上吧。”麻大嫂认认真真回答说,“我准备好了,心想喊他给我拿上去。他爬是给我爬上来了,可是腰杆弯着,就是直不起来,真把我气得没奈何……”
“哈哈哈哈……”江泥水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是不行嘛!”麻大嫂说,“直不起来,软得很,没劲。”
“听见没有?人家麻大嫂嫌你,软得很,直不起来。”
江泥水匠一边说,一边品着味道。麻大嫂忽然察觉自己,糊里糊涂就把话说来上套了,就像干绍菜下酒一样,脸给她结得通红。
“你这个家伙,讨打。我说实话,你给我理解到一边去。讨打……”
麻大嫂见大伙都笑她,随手捡个木渣,捏在手上,跳起来追了上去。江泥水匠也是拔腿就跑。
“我来逮着收拾你……”麻大嫂说,“黄大嫂,陈二嫂,赶快把他给我堵着,赶快把他给我堵着。我来收拾他。”
“对,你们几个一起去,逮住抠他痒痒。”
“不,筛他的糠,筛糠好玩,筛糠好玩。”
“天上乌云撵乌云,地下老婆撵男人,撵死男人好出门……”江泥水匠哈哈连天,边跑边闹。专门逗麻大嫂使劲追他。
“动不动就占我的便宜。”
“不让他占便宜,不让他占便宜。让我来占便宜……”
“不逗了,不逗了。赶快把那边去障新娘了,”邱茶壶抬起手臂,高声喊道,“赶快把那边去障新娘了……”
大家欢天喜地,像唱戏一样,把樵夫坝里面搞得非常热闹。可以说,在老家交代儿打发女,都从来没有这么热闹。
①一排刚:方言,一通谩骂或吓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