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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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马马儿来到田野上,一个人伤心地哭了起来。

本来已经讨到了两个芋头,可以拿回去让奶奶饱餐一顿。殊不知大舌头儿半路抢劫,看着稀饭化成水。想伦理呢,又被李茂盛甩到沟里面,打得鼻青脸肿。爹娘死去了,奶奶病倒了,自己单独出门,要受别人欺负。小小马马儿,生不逢时,命运是多么的凄惨啊。

在田坎上,他把打湿的衣服裤子脱下来,使劲拧了拧。然后把脸上的水珠和泪珠擦了擦,绝望地看了看空空的篾篼,看了看远方的村子,看了看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又沮丧地往郭家丧场走去。

郭家丧场上,帮忙的乡亲们分头行事去了。大门前面,只有五六个人。马马儿见对面桌上有碗热水,便走过去抿了一口。不烫,就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一旁的人们,都忙着给郭公子夫妇缝衣服、㩟扣子、做鞋子、开孝帕、打纸钱、包袱,谁也没注意马马儿的举动。

马马儿喝了水,正要去接近大家,却听背后嘭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是蹲在竹丛旁边,给郭夫人梳理的郑王氏。刚刚直起身子,倒在了地上。

李幺姑呐喊说:“赶快赶快,把她扶起来。”

刘裁缝也连声喊道:“郑王氏,郑王氏……”

陈二嫂和黄幺娘同时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马马儿转身跑了过去,可云三嫂比他稍近一些,她已经把郑王氏扶到了椅子上面。

陈秀才反应慢些,问:“怎么倒了呢?”

郑王氏缓过气来,说:“没事。”

云三嫂说:“偏说没事,先就吓我一跳了。”

黄幺娘说:“那就回家去休息吧。”

郑王氏听见喊她回家去休息,心里很不高兴,说:“摔一跤有什么嘛?吵得讨厌。”

“连意思都没有听出来,喊你回家去休息,还错啦?”李幺姑已经猜到郑王氏,为什么不想走了。“等一会儿,我们给郭老爷说一声,不就对了呗。”

“对,我们记着给郭老爷说,”刘裁缝也说道,“郑王氏来过,她刚刚才走。”

郑王氏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人。三月二十二那天,流沙堰村子遭遇军兵烧杀,她和云三嫂一路去捡柴,错过了与乡亲们结伴外出躲避的机会。在云三嫂家里住了几个月,直到乡亲们回来以后,她才回到了自己家里去。

可她家里一贫如洗,每天就靠这里撬一把野菜,那里捡几片叶子维持生计。郭家出事以后,她心想过来混口饭吃,谁知摔了一跤。尽管大家都是关心她,但她有自知之明:如果中途走人,郭老爷没看见过,到吃晚饭的时候,只怕人家会做脸色。同时,也怕不了解情况的旁边人,可能要说她混饭吃的颜色话。

郑王氏低下头来不说话,大家便忙碌去了。

“郑婆婆。”马马儿见郑王氏没精打采的样子,轻言细语问她道,“没摔伤身体吧?”

郑王氏听见问话的是个小孩子,而且声音陌生。她轻轻回过头来,把马马儿看了一眼,又埋下头去,靠在椅子靠背上面。

“不舒服?”马马儿说,“那我给你捶捶背嘛。”

尽管郑王氏才六十出头,可这一年,她身体衰多了。今天,天气稍微冷一点,就搞得不死不活。马马儿知道郑婆婆没神气说话。便半握拳头,在她肩上、背上,轻轻地拍打起来。

竹哑巴从郭家大门那边走过来,路过郑王氏前面。他一眼看见了马马儿脸上的伤痕,湿淋淋的裤子,顿时惊讶起来。

他躬下身子,在马马儿裤子上面捏了一把,拧得下水来。他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惊动了所有人。

“就是先头那个小朋友嘛。”云三嫂走过去仔细一看,马马儿全身上下,都是湿的。不仅头上有许多青色包块,竟连脸上也挂满了血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呢?这么多伤痕,脸庞也肿胀了。”

马马儿见云三嫂和竹哑巴同情他,嘴巴一扁,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究竟是谁欺负你了?”云三嫂追问说,“是大人?还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

马马儿用他脏得不能再脏的袖子,擦着眼泪,没说话。

“乖,”云三嫂说,“你说吧。”

“是大……”马马儿哭着道,“是大人……”

“大人?”云三嫂又问,“拿人家东西了?”

马马儿摆着头说:“我从来不拿别人的东西,随便它有多么值钱……”

“是顽皮?”云三嫂接着又问,“讨人嫌是吗?”

“不是。”马马儿心里道:连我都才这么小,就是你来给我撑腰,我也没那个胆量。更何况奶奶,经常都在教我。

“那,”云三嫂说,“凭什么打你?”

马马儿正想解释,是别人抢他的东西,云三嫂却又嚷了起来:

“太过分了吧。只图人家是个小孩子,好欺负是吗?别哭,别哭,男子汉嘛。”

“打就打呗。”陈秀才在旁边问道,“怎么一身都是水呢?”

“他们不仅打我……还把我提来甩到了沟里面……”马马儿说,“怎么不一身都是水呢……”

“这么冷的天,丢到沟里面。这还是人做的事吗?”云三嫂把马马儿劝了一阵,又做活路去了。“一个大人,欺负这么小的孩子,不知怎么下得了手哦?心太黑了吧。如果我们的孩子走出去,像这样被人打了,天唉,那也是一样的呀。”

“究竟为什么事?”陈二嫂问,“总得有个原因呀?”

“他们,”马马儿有些哽咽,“他们,他们抢我的芋头。”

“抢你的芋头?”刘裁缝非常惊讶,“还把你提来甩到沟里面?”

“谁呀?谁呀?”李幺姑和黄幺娘也是一下子火了。“是谁呀?”

“是,是一对父子俩。”

“父子俩?怪不得。”刘裁缝把手里的剪刀倒转过来,在桌上使劲敲了一下。“这么可怜的孩子,被父子俩合伙欺负……”

“我真希望这种人,拿给兵士们两刀砍死算了。”云三嫂说,“居然这么缺德。”

陈秀才问:“在什么地方?”

马马儿用手一指,说:“那边,高土墩过去。”

李幺姑说:“高土墩过去,二郎杠呀?”

陈二嫂问:“他们用什么打你?”

马马儿说:“竹子做的响刷子。”

陈秀才说:“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人?”

黄幺娘说:“别说我成心诅咒他们,不信你看吧,这种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云三嫂说:“如果以后有人再打你,不管是谁,不给他脸。打不赢,咬也要咬他两口。人要机灵点,人不机灵总吃亏。”

听到大人们都在憎恨欺负他的坏人,马马儿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心肠很软。不由得抽了一口长气,然后调个方向,又在郑王氏身上,继续拍打起来。

“云嬢嬢。”马马儿见大家都喊旁边这个善良的女人,叫云三嫂,他自然也就称她叫云嬢嬢了。“郑婆婆浑身打战,肯定冷。”

“就是吧。”云三嫂说,“早就喊她回家去休息,她就是不走。几十岁了,还这么犟,你拿她没办法。”

像我一样,穿这么一点儿。但我受得了嘛,无论有多冷,跳几下就没事了。你这么大年龄,怎能跟我比呢?

“郑婆婆,天上飘雪了,你还薄薄的一层,怎么不多穿一点衣服?”马马儿问郑王氏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在打抖,而且肚子还咕咕直叫。

“乖孩子唉。”郑王氏有气无力地说道,“婆婆穷,没衣服。”

哦,马马儿知道了,原来郑婆婆跟我一样——穷!

郑王氏休息了片刻,又站起身来,准备接着刚才的活路,继续做下去。她巴着方桌,走得晃晃悠悠,就像要倒的样子。云三嫂说:

“你看你,走路都站不稳了。”

“站不稳了,该不会说我要死了。”郑王氏有点多心,以为云三嫂是嫌她来吃受用,“老是这样说,你没看见我做那么多活路呀?”

“郑王氏,她不是那个意思。”陈秀才说,“是怕你身体受不了。”

“就是嘛,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格呀?”云三嫂说,“来,我送你回家去。”

“几十里几百里我都知道往家里走。几步路,用得着你送我吗?”

“这个郑王氏,好心好意送你,还有意见。”陈二嫂说,“真要摔一跤才服气呀?”

“口口声声尽拿摔一跤作借口。”人一病,郑王氏心眼也长多了。她啪声甩了剪刀,独自咕噜咕噜道,“我走我走,免得你们看不顺眼。”

郑王氏说着,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不管她,”李幺姑说,“摔倒不关我们的事。”

云三嫂不放心,追了上去。将一根竹棍递给郑王氏,说:“来,不要我送可以,把竹棍拄着。回家蒙头睡一觉,等我空了,给你请郎中。”

郑王氏接过竹棍,吭都没吭一声,埋着头,一跩一跩回家去了。

马马儿知道郑婆婆心情不好,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直到有几片雪花落在他脸上,才转过身子,往陈秀才旁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