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临近中午时候,李茂盛听到了郭公子遇害的消息。
但有多种说法,让他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慌慌忙忙吃了一点冷饭,便和隔壁邻居王铁匠一起,急匆匆跑到了郭家来。
两人走到郭家大门口,郭公子夫妇刚好出殡走了。李茂盛贼眉鼠眼看了看,地下果然撒有纸钱。于是喊道:“王铁匠!”
李茂盛喊话的同时,把脑袋瓜儿往大门方向一甩,做了个敲门的暗示。王铁匠老实,他走上前去,把门敲得嘭嘭直响。
在郭家后院那个偏僻的柴房里,张端公、周大爷、孙大贵,正围在地铺旁边,陪着郭员外。忽然,他们隐隐约约听见了敲门声。张端公慌忙抓起被盖,把郭员外盖了起来,周大爷和孙大贵又随手撒些谷草在表面上。伪装完毕,三人迅速钻到旁边的谷草里面,藏了起来。
敲门声虽然急促,但有节奏。周大爷问:“是不是把墓地里去的乡亲们回来了?”
孙大贵说:“应该不是。我们说好的,到后面来呐喊,不敲门。再说,他们也没有这么快,我算过时间,还够等呢。”
张端公说:“那,会不会把他们吓回来了呢?”
“既然搞不清楚,”孙大贵说,“谁去看一下么?”
“那……”尽管张端公也很害怕,但他毕竟是半边主人家,便硬着头皮说道,“我去吧。”
“就你一个人去?”孙大贵又出花点子说,“要不,喊周……”
“对嘛,”张端公说,“周大爷跟我一起去。”
周大爷被点到了,用细微的声音说道,“好吧。”周大爷掀开谷草,站起身来,陡然想起了冯水生,“唉,人家冯水生在门口嘛。”
“不,他在床上蒙头睡觉。”张端公说,“身体还没恢复。”
“就恢复也等于零。”孙大贵说,“早就吓憨了。”
“多活跃的小伙子,”周大爷闷声闷气说道,“这么不经吓呀?”
张端公和周大爷轻手轻脚,出了草屋门。
“我们大家机灵点,”张端公说,“如果情况不对,就赶紧跳到那个沁水的茅坑里面躲起来。”
“反正我……”周大爷说,“跟着大哥走,不会栽跟头。”
两人走到大门口,先在柱子后面观察一番,张端公才胆怯胆怯地走上前去。当他刚要靠近大门的时候,大门嘭嘭嘭嘭,震动起来。张端公顿时吓了一跳。
“开门!开门!有没有人哦?”
喊开门的不像是军兵,二人很快镇定下来。张端公弓着腰,眯着半边眼睛,从砸烂的木门小孔里往外一看:
嚯,原来是李茂盛和王铁匠——两个老家伙!
门开了,李茂盛很不高兴地说:“等半天才来开门,我以为都死了。”
“耳朵不好,”张端公赔礼道,“没听见,对不起。”
“逋儿迸!”
李茂盛是流沙堰村子的垮台里长。虽说倒台差不多一年了,可他走进郭家,仍然昂着脑袋,自高自大,一点不理张端公和周大爷。而跟在后面的王铁匠,则比较客气。主动招呼说:
“张端公,周大爷,你们都在呀?”
张端公和周大爷点点头,把门关了。
李茂盛问:“郭金山呢?”
张端公回答说:“在后面。”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钱串子。说到钱财,心比农家翻晒种子用的斗筐还大。他在这个时候走到郭家来,谁都猜得着,准是跑来捞财的。虽说张端公是外村人,但张端公是郭家女婿。而且常与李茂盛接触,自然了解他的为人。
尽管张端公和周大爷心里很不舒服。但张端公和周大爷,都是有头脑的人。眼下毕竟是郭家遇事了。人家既然过来,不管怎么说,也算郭家客人。所以,张端公和周大爷,还是热情迎接他们。
“二位请。”
周大爷把手一指,李茂盛黑着脸色,背着双手,叮叮咚咚朝后面走去。
周大爷害怕李茂盛耻笑藏在草屋里面的郭员外,吓得像掐尾巴的老鼠一样,便快步抢到前面去,大声通报说:
“是李大爷和王铁匠他们来了,有客人到!”
周大爷话音一落,就听见柴房里面,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和撤除抵门杠的声音。
“怪不得,到处清风雅静,原来都藏在角落里面。”李茂盛睁大眼睛,到处看了一番。“搞什么哟,吓得这么厉害?”
张端公把李茂盛和王铁匠,带进柴房旁边的一个空房里面,随手将乱七八糟的凳子,挪了一下,让两人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孙大贵和周大爷扶着郭员外,也走了进来。郭员外有气无力说道:
“李大爷、王铁匠,让你们费心了。”
“来看郭老爷,这是应该的嘛。”李茂盛起身说道,“只是我们刚刚听说,来迟了一些。请郭老爷见谅。”
“郭老爷,还是到寝室里面去么?”王铁匠见郭员外身子不停地抖动,“外面冷,你可能受不了。”
“对对对,这里风大,到处都敞着。”李茂盛说,“郭老爷身体差,着凉了人吃亏,到寝室里面去盖着,要暖和一些。”
郭员外偏着脑袋瓜子,做了个听不见的样子。
“李大爷他们说外面冷。”周大爷大声说道,“喊你到寝室里面去。”
“没问题。”郭员外坐了下来,“我受得了。”
“你们两位,往这边靠一点。”孙大贵说,“不然,郭老爷他听不见。”
“这一次,谁也没想到,郭老爷家里,竟然出了这么大个事情。”李茂盛挪了位置后,说,“要是早先知道,不回来还没事。”
“是哇……”郭员外说,“可是谁知道呢……”
“张端公,我听得有些不明不白,”李茂盛问,“郭公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就像闯鬼了一样。”张端公说,“侄儿子他们到河边上去修船……”
“哦,修船呀。”不待张端公把话说完,李茂盛脑袋一扭,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郭金山,刚一拢屋就抢占口岸,难怪我削尖脑袋都插不进去。可是,想钱,结果如何呢?“唉呀……”
“怎么说呢?早知要乱尿,肯定不会喝汤了。”郭员外抖着气说,“心想抓紧时间,把船修好算了,偏偏……”
“郭公子也是,这么着急干什么嘛?你又不是等着买米来下锅。”李茂盛话中有话——只怪你郭金山的下一代,命不好。本想去找钱,结果钱没找到,反而把命丢了。“你看现在,搞得这么糟糕。”
“实事求是说呢,”孙大贵说,“并不是郭公子着急……”
“是嘛,龟儿子些太过分了。”李茂盛口是心非,“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来给郭老爷撑腰。”
“李大爷。”张端公见李茂盛把意思理解到了一边去,说,“你还没听懂是怎么一回事。”
“谁说我没听懂?你们一说,我就知道是哪个意思了。”李茂盛又问,“这是今天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孙大贵说:“清早过一点。”
王铁匠问:“那么早啊?”
“早?”李茂盛把眼睛一瞪,说,“既然想收拾你,他怕早吗?”
“他妈的,”王铁匠骂道,“……”
“不管怎么说,人家先把口岸占到吗,还是方便大家嘛。”李茂盛比着嘴巴说,“有些人,心胸狭窄,就是不喜欢人家在河上挣几个钱……”
“挣什么钱哦?”张端公心里很不舒服,“张口闭口就是钱。”
“李大爷,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看见,看见这河上没船……”
郭员外连续说上几句,又咳嗽起来,周大爷便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郭老爷休息一下,郭老爷休息一下。”
“河上这么久没船,大家很不方便。”张端公见他内兄接连咳嗽,话都说不出来了,便解释说道,“我们大哥,心想把船修好……”
“没船是不方便吧,这话还需要你说吗?憨子都知道。”李茂盛装模作样,声音比张端公还大,“龟儿子,简直吃豹子胆了,来收拾郭公子。有本事,就来给我较量吧。我今天就要专门出来,打个抱不平。”
“李大爷,”张端公说,“你听我给你说嘛……”
“别忙,说到这里,我要先反问一句。”李茂盛说,“你们知道仇家是谁呗?”
“给你解释你又不听,”张端公啪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还有谁吧?”
“谁呢?”李茂盛问道。
“谁?”孙大贵说,“当然是军兵喽。”
“什么,军兵呀?”李茂盛惊奇地抬起头来,“我还说是……”
“这年头,除了军兵。”周大爷说,“还有谁干得出这些事来嘛?”
“说半天,原来是他几个呀?”李茂盛大声骂道,“滚他妈的。”
“狗杂种些。”王铁匠也骂了起来,“太坏了。”
“是太坏了吧。说起那些遭刀不死的兵哥子,我真恨死他们了。”李茂盛越说越上气。“一天到晚杀过去杀过来,不仅杀死那么多人,还把里长给我搞垮台了……”
“凡是这些事情,事前往往都有预兆。”王铁匠说,“你们仔细想过没有呢?”
“肯定有嘛,前面那个塔子,立在村口那么多年都没问题。昨晚上,无缘无故,彻底倒了。”孙大贵说,“清早起来,郭老爷走进厨房,缸子烂了。转身过来呢,坛子又爆了。你说怪不怪吧?”
“坛子,缸子,就承认它容易损坏。”郭员外说,“但是那个塔子,你们都知道,那么坚固,它也倒了呀。”
“人就是这样的,”李茂盛说,“祸事来了,往往察觉不到。”
“事后一想,”张端公说,“才知道这些都是预兆。”
“我就搞不明白,郭公子那么机灵的人。既然看见是军兵来了,为什么不跑呢?”李茂盛对钱,相当敏感,他又想到了钱的份儿上去,一定是郭公子想在军兵身上搞几个钱。可你郭公子也不想一想,老鼠打猫的主意,这不是把命拿来当儿戏吗?“你怎么把他们的钱赚得下来吧?”
“赚什么钱哟?偏要乱说。”郭员外心里很不舒服,“我是起好心,喊他们抓紧时间,把船修好,方便行人。正在修船的时候,碰上了军兵。”
“反过来说,还是你们失误了。”李茂盛说,“修船摆渡,那是有禁忌的。如果事前择一个日子,早一天迟一天,都没这回事。”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张端公说,“简单修理一下,择什么日子嘛?不可能打一个屁,也要择个日子吧。”
“张端公,不说那么多了。”李茂盛历来嫉妒张端公,只要张端公一说话,他不是打断他的话,就要打他的官腔。“人都躺下了,还有什么可争辩呢?”
“说来说去,”王铁匠说,“还是怪老天爷,一点不长眼睛。”
“老天爷,”周大爷说,“他管什么闲事哦?”
“我真的不相信呀……”郭员外气得眼泪长淌,垂头丧气。“我郭金山这家人,究竟做了什么缺德事嘛……”
“郭老爷,世上没后悔药卖。”李茂盛睥睨郭员外一眼,“说难听点,命就是这样。”
“你们可不知道,不仅令郎和儿媳妇,还把人家谭木匠,也诖误了呀。”
“什么,还有谭木匠?”李茂盛假意惊讶起来,“那这个事情,真的闹得太大了。”
“砍脑袋的军兵些呀,砍脑袋的军兵些呀,你们为什么要在流沙堰,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嘛……”郭员外大声哭道,“把我一屋人搞得这么惨。你们太把人伤痛了呀……”
“我说这里面,要怪就怪谭木匠。”反正谭木匠已经死了,无论李茂盛怎样责备他,都不会有人出来反驳。“那么聪明一个人,你是干什么的?既然看见是军兵来了,就该把小两口保护起来嘛。你不仅没把人家保护起来,还反过来把人家害了呀。”
“要得公道,打个颠倒。”张端公说,“虽然谭木匠是没把他们保护起来,但也不一定就是他的责任,毕竟连他都把命丢了。当时,冯水生也在那里。”
“嚯!还有冯水生呀。”
“他们几个,就只有冯水生逃脱。”
“你们请的什么长工哦?关键时候贪生怕死,主人家都没逃脱,他反而逃脱了。在哪里?”李茂盛做着真要找冯水生麻烦的样子。“我去把他拖出来,给郭公子陪葬。”
“在厢房里面。”
张端公知道李茂盛是在假意发脾气,有意给他说个地方,看他究竟怎么办。可周大爷不懂张端公的意思,走上前去劝李茂盛说:
“算了算了,他还是差点把命丢了。到现在都还爬不起来。”
“他爬不起来吗,把命保住了吧……”
“李大爷不跟他计较。”孙大贵也在一旁劝解说,“年轻人不懂事,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完了,再来找他讨说法。”李茂盛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简直太不像样了……”
“我估计,当时的情况可能有点复杂。”王铁匠说,“你想嘛,飞花渡已经很久没来过军兵了,突然看见军兵,肯定不知所措。”
“逋儿迸。什么不知所措哦?”李茂盛的假话,张口就来。“十几天前,谭木匠过来,我才教过他。大上前天,对,就是大上前天。我又给他说,军兵很久没来过了,要注意呀。他说几十岁的人,牙子都吃黄了,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吗?教不来呗,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重视。”
“李大爷,事情没搞清楚以前。”王铁匠说,“还是不能完全责怪谭木匠。”
“怎么是这种德行呢?怪冯水生你们不同意,怪谭木匠你们也不同意。那不是怪我?”李茂盛眼睛一瞪就火了,“怪我里长垮台了,保护不了大家是么?这话还是说得过去,要是我还在当里长,敢说,流沙堰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
“李大爷息怒,李大爷息怒。”
李茂盛在郭员外家里大发脾气,张端公赶紧把语气软了下来。
“我们不怪李大爷,我们不怪李大爷。这是自不小心,自不小心。”
“郭老爷家里面,我不好发脾气。”李茂盛吼着道,“如果是在外边,老子必须闹个惊天动地。”
“郭老爷,喝水么?”周大爷见李茂盛目中无人,乱吼一通,搞得郭员外心烦,便贴近郭员外耳朵说道,“我给你倒杯热水来。”
“不喝。”郭员外摆着头说,“不喝。”
“这样吧,张大姑爷把李大爷和王铁匠陪好。”孙大贵说,“我们把郭老爷扶到床上去。”
“算了。”李茂盛见孙大贵想给他留一条冷板凳,慌忙说道,“我们都进去,多陪一会儿郭老爷。”
李茂盛安心纠缠郭员外,大家也就不好再提把郭员外扶到床上去了。
“说句真心话,真正把我弄死了,还什么事都没有。”郭员外哭着道,“可偏偏搞到儿子身上去,还有我那个儿媳妇,她还有孕在身呢……”
“什么,你儿媳妇,还有孕在身呀?”李茂盛装得很像,脖子一缩,假意又是一惊。“所以说呀,你我几个旁边人,根本就体会不到郭老爷的心情。”
“龟儿子军兵,欺负老百姓。”王铁匠咬牙切齿说道,“我真想专门遇他们一下了。”
“佩服,王铁匠才真的是个男子汉。”李茂盛说,“最起码,他敢说几句大话。”
“大话?”王铁匠本身气愤,加上李茂盛把高帽子给他戴在头上,说话铿锵有力。“这样乱来,是要跟他们拼吧。”
“对,”李茂盛趁机鼓动王铁匠说,“拼。”
“拼?鸡蛋碰不赢石头。”张端公把调子降了下来,“你去,只有你吃亏。等老天爷收拾他们,几个总有一天要完蛋吧。”
“你这个老东西,亏你把男人变了,口口声声尽说软话。”李茂盛说,“这是几条人命,你知道么,我们的命那么不值钱呀?斗不过就不斗,那不是把几条人命拿来白丢?”
“李大爷。”张端公说,“不要支瞎子去跳岩了。”
“支瞎子跳岩?你再说一遍。”李茂盛猛地站起身来,“我才来一两支烟的工夫,打我官腔都几次了。你们是亲戚,你就不得了了是吗?等老子翻身了,我就要给郭老爷出口恶气。”
“李大爷的话,”张端公说,“老母猪的胯。”
“张端公,你真的太没水平了。”李茂盛气得用两手在大腿两边,使劲一拍,“尽说不负责任的话,就再也不说,如何帮郭老爷想点办法,把这船撑过去。”
李茂盛骂张端公,张端公心里也不舒服。
“不看大家都是搞惯的熟人,早给你骂上身了。”李茂盛吹胡子瞪眼睛,“做正事没你,拖后腿就有你,地地道道的假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