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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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冬月二十七日。晚上,一更时分。

县衙内堂的厅房里,摆了几桌酒席。蒸菜热菜一上桌子,满屋子热气腾腾。把总、幕友和几个比较活跃的差役,分别插在里长和粮长们中间。照着桌上的大盘小盘,五抢六夺。一双双筷子,去了又来,去了又来。看见稍大一点的肉坨时,还使劲够着手臂,左右开弓,甚至站起身来直往嘴里塞。

幕友见眼面前这些里长、粮长,穷吃饿吃,嘴里含着,筷子夹着,心里想着。不禁暗自发笑,只顾那张嘴巴,却不管吃了这台酒肉,要喊回去干什么事情。大家喝得正来劲,幕友忽地站起身来。干咳几声,把几张桌子扫视一遍。待大家都注意到他的举动之后,开口说道:

“县太爷为国效力,不幸染了风寒。无法与在座诸位,当面痛饮。要我代他,向各位问好,代他,敬各位一杯。来,干!”

幕友喝了一口烧酒,继续说道:“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告诉大家吧,正县,已经不是大明的正县了,它是大西的正县啦。”

大家盯着幕友,幕友不慌不忙,把帽子搊了搊。

“哎呀,大明跨啦,如同逝去的光阴,就像溪河的流水,一去不返。作为聪明人,顺从天意,归顺大西,那是最明智的选择呀。”

“听到没有吧,赵老二说了,大明江山,已经垮了。”一旁把总,本是请来陪坐的,不料他嘭的一声,触了一下酒杯,目中无人地说道,“今天把你们喊到这里来,就是看你们几个知不知趣,是调皮捣蛋作对呢,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们卖命。”

“逋儿迸,里长都干这么多年了,连五阴六阳都分不清楚是吗?”李茂盛见把总语气,来得非常直接,慌忙说道。“没问题,县太爷放心,把总放心,赵老……噢,幕友老爷放心,毫不含糊,保证站拢。”

“好,好。”幕友竖着大拇指,把李茂盛表扬一番。“大明虽然不在了,但你们在座的各位,依然还是里长、粮长。不过,你们不是大明的里长、粮长哟。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了。”

“给老子记着!”把总眼睛一瞪,说,“你几个私娃子,懂吗?是大西的里长、粮长了!不要猫儿子眼睛——昏头昏脑的。酒肉饭吃了,还把老皇历拿来抱着翻!”

“说句实话吧,如今正县,百废待兴,正缺人手。”幕友用手一指,说,“只要你们这些里长、粮长好好干,前途无量呀。”

“说去说来,你们全都比我划算。老子花那么多银子,才当一个把总。”把总非常嫉妒,说,“你看你们,分文不花,神也不淘,尽捡便宜,还前途无量。”

“是呀,这叫运气来了,门枋都挡不住。我大西的里长、粮长们,”幕友说着,走到李茂盛旁边,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你们要向这位老兄学习,抓住机会,好好干吧。县太爷,县太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李茂盛昂起头来,心里乐滋滋的,非常得意。

“好处得到了,还是要记着给我来点实际的。如果只知道一个人独吞,不来上供呢,早点说清楚,去你妈的!”

把总也学幕友,离开座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在桐梓里里长——黄松青肩上,噹声一拍。黄松青正想悄悄夹几坨肉墩子,给老婆孩子揣回去。不料挨了把总一个,脸上的肌肉,顿时吓得就像狗在撕扯一样。不过还好,把总望着脑袋,没把他逮着。

“日不拢耸,猫儿钻灶孔。不要胡琴笛子,我都把你们在座的几十个算准了,有哪一个不滑头?敢说,搞点小动作,比我都还厉害。哄、骗、黑、诈,欺上瞒下,尽都是老手。”

虽说把总是个没水平的人,但他长期在江湖上鬼混,多多少少还是知道要来一个三板斧。

“话又说回来,随便你怎样不作为,随便你怎样油滑,反正要搞着走。不要给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只知道漂浮呢,小心,老子立刻叫你消失。就是他们说的,一刀宰了,彻底提断根!不信你试。”

把总气势逼人,逮些鬼来把大家吓了一番。幕友睖了一眼,再次走到李茂盛面前,举杯说道:“为保正县这方,县泰民安,来,我们干一杯。”

今天,李茂盛协助差役,四处找人,做了一个非常吸引眼球的事情。幕友对他印象很深。他知道幕友赏他一杯,是要他带个好头。于是,他拍着胸口,大声说道:“道谢县太爷,道谢幕友,从今以后,我李茂盛就是大西人了。县太爷呢,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无论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绝不敷衍塞责。”

“句句都是经典。老兄呀老兄,你真优秀!”

幕友一句提示,大水、红瓦几个村的里长、粮长,立即附和起来:

“县太爷瞧得起我们,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们几十个里,几十个弟兄,李茂盛是带头大哥,他是榜样,他说了算,我们保证跟好。”

当然,李茂盛得意洋洋,过于表现。旁边几个善于巴结奉承的人,又跳得非常带劲,底下就有人说起悄悄话来:

“注意,今天这个堂子有点野。弄不好,会把我们搞得下不了台。”

“龟儿子谄媚阿谀,简直不得了。”

“像是得到好处的样子,你看他,太出风头了……”

“这又不是第一次,他杂种的性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经常都要显示自己。”

“既是这样,我们也把幕友面前去,做个样子。”

“行,大家走来并排着,谁都不掉在后面。不然,以后经常都会挨他们批评……”

不过,也有人自始至终,脚都不抬一下:“见人拉屎屁股痒。行市都没摸准,情况都没搞清。一个二个就得意忘形了。简直是,一点不动脑袋瓜子……”

厅房里面闹哄哄的。幕友、把总和其他几个差役,频频举杯。把烧酒你劝过去,我劝过来。几十个粮长、里长,也是嘴太馋了。尽管叫大片大片的肥肉,腻得发呕。熊掌豆腐,又在软腭上面巴着烫。却还撸着袖子,你争我抢。没用多久功夫,桌上的东西就被吃个精光。甚至连巴碗的渣,也吃得一干二净。

幕友这家伙很聪明。一顿酒肉饭,就把里长粮长们都收买了。

大家肚子塞得饱饱的,昏昏沉沉走出衙门,已快三更时分。

桐梓里里长黄松青,与李茂盛不仅相熟,而且同路。二人出了北门,黄松青跟着李茂盛,摇摇晃晃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黄松青不断揉着心口,还拉呱拉呱与李茂盛聊个不停。

“秃顶大哥……你这个人……真的聪明呀……这么快就成了县太爷的红人……说什么呢……你这一次……得利了吧……”

“得什么利哟,连毛都没捡一根。”

“你看……不,是县……县太爷……这么器……器重你,就算今天……没得……得利……接下来也肯定要得……得势……”

“逋儿迸,我怎么不觉得呢?”李茂盛突然停住脚步,把黄松青看了看,“唉,黄松青。是不是县太爷,悄悄应允你什么好事哦?”李茂盛虚伪奸诈,“先说清楚,如果你得势了,不能忘记我李茂盛哟。这是我李茂盛给你牵的线……”

“秃顶大哥,你说到哪……哪里去……去了?”黄松青今天来到县衙里面,可以说,真是猪儿滚稍缸——吃饱一顿。一路上,不停地打着饱嗝。“我黄松青……瘦骨嶙峋……浑身不带富贵相……县太爷……怎么看得起我嘛……”

“这是谁说的?”

“秃顶大哥……我不会搞……不像你……以前就吃肥了。搞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我是千做万没有,你是不做自然来……算……算了,我们不说……不说这些。你看你……肥头大耳……战乱搞得没吃没喝,你还……还满起……满起福相……”

“是吗?”

“当然是了……秃顶大哥,对真人不说假话。兵荒马乱,我早就看透了……一点没意思。谁想……想过要得……得什么势哦。不说,你也知道,我……我这个人的性格,太……太直了。搞不来谄媚奉承……当……当什么官哦……我是饿……饿来……饿心慌了,想来混……混一顿饭吃。这顿饭倒是相当不错,可惜才……才跟老婆孩子……揣……揣一点点回去。我真的失悔……失悔……”

“还看不出来嘛,你老弟吃顿酒肉饭,都还想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真不好找呀。”

“谁……谁说不好找……”

“以后,我也要学你。有好吃的,还是给老婆孩子揣点回去。”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了十来里路程。

“哎哟喂,哎哟喂,哎哟喂……”

“怎么了,你怎么了?”

“心里很难受,涌动几次了……哎哟喂,哎哟喂,心口,为何这么痛哦?”离桐梓里不远的时候,黄松青叫冷风一吹,直喊心口痛。“哎哟喂,哎哟喂……”

李茂盛定睛一看:黄松青的肚子,涨得那么圆,肯定吃多了!

“把心口压紧点。别说话,可能是着风了。”

黄松青跟着李茂盛,又坚持走了一两里路程,他见路边有棵老槐树,便靠着树干,呻呻吟吟:“秃顶大哥……我……我走不动了……歇……歇一会儿吧……”

“逋儿迸,这半夜了,还要歇一会儿?那不是走到天亮?”

“我真的走……走不动了……”

“谁说走不动?咬紧牙关。”李茂盛说着,随手折根树枝,递给黄松青。“来,拄着走,已经不远了。”

黄松青拄着树枝又走几步,就真走不动了,李茂盛只好把他扶着。两人走着走着,黄松青突然惊叫起来:“呀……鬼……鬼……”

黄松青叫喊着,直往李茂盛怀里钻。一股大酒气,令李茂盛很不舒服。

“滚你妈哟的,我才鬼迷了。黄松青走不动,关我什么事?”

李茂盛一把推开黄松青,眨眼就跑了。黄松青失去依靠,咚声倒在冷咪咪的地上。他头脑里面先是嗡的一声,接着眼睛一眯,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大鬼小鬼一窝蜂扑到身上,拖的拖,抬的抬,七拉八扯,把整个身子搞得痒痒的。黄松青想:哎呀,管它了,我也很累了,走就走吧。跟他们一路放松放松,还是舒服。

李茂盛跑了十几步,回头一看。黑夜里的黄松青,倒在地上七扭八歪,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抽搐。李茂盛本来就是狠心人,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愿过问黄松青了。朋友又怎么样呢?倒霉的时候,谁也不会来管你。李茂盛掉过头去,不轻不重骂了一句:

“馋虫一个,来贪吃吧,命都被收走了。”

李茂盛独自走了,黄松青也在迷迷糊糊中,跟着鬼魂,逍逍遥遥走了。不过,黄松青这一走,还算走得比较好。毕竟不是饿死的,说出去也要好听得多。

李茂盛回到家里,已是鸡叫二遍。他的眼睛太困了,将将上床,就打起了呼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