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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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正月十二,天气晴朗。

乡亲们在小溪旁边开垦荒地,劳动了一个上午。午后,男人们休息去了,女人们收拾卫生。黄大嫂、李幺姑、陈二嫂,以及好几个妇女和年轻女孩,拿了许多衣物,来到温泉旁边。她们一边清污除垢,一边说笑。

“身上太脏了,这里都是女的,我要洗个澡。”李幺姑说着,脱了衣服裤子,跳进水中。“这水不冷不热,很舒服。你们几个也来洗洗吧。”

“洗就洗。”黄大嫂说,“不然一身汗水气味,谁都不喜欢。”

温泉池里的水不深不浅。其他几个女子见李幺姑、黄大嫂洗得开心,也跟着下了水。

这时,云三嫂与张大疙瘩帮黄幺娘搭棚子,一人扛了两根斑竹,路过溪边。李幺姑呐喊说:

“喂,云三嫂,下来洗澡么?这水很舒服。”

云三嫂累得满头大汗,正想擦擦汗。听见李幺姑喊她,咚声甩了斑竹,很快跑了过来。“乖,你们都洗好久啦?”

“刚下来一会儿。”李幺姑说,“赶快下来吧。”

几个大女子,简直太放肆了。她们趁周围没有男人,大白天的,公然赤条条地一起泡在温泉里面。搓污垢,溅水花,你追我逐,说笑话,嘻嘻哈哈,乐得一点不像样子。

洗过澡,各忙各的去了。陈二嫂和李幺姑回到小山脚下,见杨大嫂坐在石头上面,闷闷不乐。李幺姑问:

“杨大嫂,你怎么不出去走走呢?”

杨大嫂不仅没有答应,反而把头低了下去。陈二嫂连忙问道:“怎么,你哪里不舒服?”

“孩子他爹,一走就是这么多天。”自从杨郎中走了以后,杨大嫂一天到晚都担心。但达尔齐太远,她去不了,只好把苦衷压在心里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舒服得起来吧?”

“没事,”李幺姑说,“杨郎中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

“昨晚上,梦见他被人甩到河里去,直喊救命……”杨大嫂说着,汪声哭了起来。

“你想得太多了,”陈二嫂安慰杨大嫂说,“梦是乱做的,怎么信这些呢?”

“在杨家林没被军兵杀死,在路上没被饿死,在雪地里没被冻死,走到坝子里面来,眼看就要出头了,谁知……早知道要走到这一步,我就不骂他了吧……”

“以前,连他都经常鼓励我们,现在轮到他了,”陈二嫂说,“你要相信他,不应该有事的。”

“是嘛,我也希望没事。”杨大嫂哭着道,“可是这么多天了,要是没死,为什么还不回来?”

李幺姑和陈二嫂劝了半天,杨大嫂心情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哭得愈加不可收拾。李幺姑和陈二嫂只好去找云三嫂。云三嫂又把杨大嫂的情况,给补锅匠大哥一谈,良补锅匠说:

“这事与我有关,无论如何,我也要去达尔齐再走一趟。”

说实在的,从流沙堰走来,大家经历了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所有人都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友谊和感情。

杨郎中十多天没回来,大家肯定为他担心。经云三嫂提议,当初一路去达尔齐的几个乡亲,都愿意到达尔齐找杨郎中。

“这毕竟不是去打架,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江泥水匠和周大爷就不去了。”良补锅匠说,“我另外再喊几个。”

当晚,大家准备停当,只等天亮出发。可是不到半夜,云三嫂头昏脑胀,四肢无力,周身不和。本来吃野芋禾中毒都还没完全康复,现在又生病了。

云三嫂仔细一想,才知是白天大汗淋漓,就下水洗澡,闭汗了。

天亮以后,云三嫂站立不起,只好由良补锅匠和其他几个乡亲,陪杨大嫂去找杨郎中。良补锅匠他们刚刚起身,郭二公子跑了过来,悄悄提出一包银子,塞到良补锅匠手里,要他顺便再买一些粮食。良补锅匠刚把银子包好,放在身上,冯水生叮叮咚咚跑过来,一把将郭二公子拉到旁边,问:“银子呢?”

“给补锅匠大叔了。”

“什么,给他了?”冯水生脸色一沉,“你简直是……”

“怎么样嘛?怕我把郭二公子的银子吞了是吗?我这个人的心,究竟好黑呀?上次就这样,说得那么难听。”

冯水生处处防着良补锅匠,良补锅匠心里很不高兴。

“那你把达尔齐去吧。腰痛,纯粹就是装。”

“不不不,补锅匠大叔。你别多心,没有说你。他说的不是这个事情。”郭二公子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走吧。”

离开坝子,杨大嫂寻夫心切,加上良补锅匠路径已熟,他们当天擦黑,就到了达尔齐。怕出意外,他们仍在西番人废弃的马棚里面,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亮以后,杨大嫂与陈二嫂,扮成男人模样,与良补锅匠、吴根根一起,到了达尔齐街上去。他们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每一个摊点。但来回寻了许多遍,始终没有看见杨郎中与何老二的人影子。杨大嫂慌了,大家四处打听,谁知西番人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听不懂,要么就是不答应。最后没办法,良补锅匠只好去找彭大胡子。恰恰彭大胡子不在,他妻子央金,也同弟媳一路,朝觐去了。

回到马棚,杨大嫂大哭不止。

大家在马棚里面,又艰难地熬了一夜。第三天一大早,良补锅匠便和几个男的,先到达尔齐街上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人。良补锅匠才喊上杨大嫂和刘裁缝,再次来到彭大胡子家门前的树林里。他们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彭大胡子终于回来了。

“彭大老表。”

“哎呀,补锅匠大哥。”彭大胡子把刘裁缝和杨大嫂看了看,说,“你们,稀客,稀客。”

大家站起身来,在屁股上拍了拍。

彭大胡子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就来了。”良补锅匠说,“没有找到你。”

“真对不起,昨天有事,没有回来。”彭大胡子问,“表妹呢?她没有来?”

“她有事。”良补锅匠说,“这次没有来。”

彭大胡子耿直,一点也不怀疑良补锅匠他们是说假话。热情地把大家请到家里面,坐了下来。良补锅匠说:

“今天我们来找你,是想问你,见过杨郎中吗?”

“杨郎中呀。”彭大胡子说,“见过,见过。”

“他师徒俩,”杨大嫂问,“人没问题吧?”

“哪有什么问题哦?在寨子里摆了一个摊点。都好几天了。”彭大胡子说,“他师徒俩能干,搞得相当不错呢。”

“想起来了,还没给你介绍过。”良补锅匠说,“这是他爱人。”

“爱人?”

彭大胡子见杨大嫂女扮男装,有点回不过神来。杨大嫂一把就把头上的皮帽揭了下来。彭大胡子忙说:

“嫂嫂好。”

良补锅匠又指着刘裁缝说:“这是刘裁缝。”

彭大胡子说:“刘师傅好。”

刘裁缝也礼貌性地回应了一句。

“真不遇巧。偏偏这两天,他们师徒俩到土司家里去了。”彭大胡子说,“没在达尔齐街上。”

杨大嫂说:“难怪找不着他们。”

良补锅匠问:“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中午就回来。”彭大胡子说,“土司女儿久病,他们每隔两天,就要上门去一趟。本来昨天就该回来,土司泽巴要他们顺便去给他丈母娘,把把脉,所以耽搁了。”

“师徒俩出来十多天,他爱人很担心。”良补锅匠说,“知道他们平平安安,我们就放心了。”

“我说这样吧,彭哥,在这里给你增添麻烦。”杨大嫂说,“我们到街上去等他算了。”

“不,大家都不是外人,随便一点。我马上煮午饭。”

“不麻烦,中午饭就不煮了。”良补锅匠说,“我们还有几个乡亲在街上。”

“那么远来,哪有饿着肚子走的?补锅匠大哥,你也算这家里的半个主人,辛苦你去走一趟,把几个乡亲全都请到家里来,吃顿便饭。”

彭大胡子一人在家,手忙脚乱,便把内弟请来帮忙。

良补锅匠把黄篾匠他们带到彭大胡子家里,闲聊一阵。杨郎中和何老二,也来到了彭大胡子家里。

杨郎中走进门槛,杨大嫂心中大喜。可黄篾匠和王瓦匠,就有一些不自在了。不过,杨郎中对着他们笑了笑,气氛很快融洽了下来。大家话明气散,都劝杨郎中一路回坝子里去。可杨郎中说,土司女儿的病还未痊愈,无论如何,要医好才能离开达尔齐。

饭后,彭大胡子又帮忙搞了一些大麦和小麦。

第四天,东方刚刚发白,良补锅匠他们挑着粮食,便离开了彭家。走过吊桥以后,大家使劲赶路。不久,他们走过河谷,就进入了山林。

忽然,天空明亮起来。良补锅匠抬头看了看,说:“不好,很快就有一场大雪。”

“大雪不要紧。”王瓦匠说,“只要不是下大雨就好办。”

“好办?”良补锅匠说,“你清楚山里面的雪,是什么样子吗?”

“随便它什么样子。”刘裁缝说,“反正不湿衣服。”

“是不湿衣服,”良补锅匠说,“可是堆厚了,就连路也看不见,而且还冷得死你。”

良补锅匠话刚说完,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来。

“这么大风,”吴根根嚷道,“我们返回达尔齐算了。”

“不划算。”刘裁缝说,“走都走这么远了。”

“你看这么吓人。”吴根根说,“如果到了中途,离两头都远,我们走不动了怎么办?”

“风里来雨里去,才第一次吗?”黄篾匠说,“你要知道,坝子里面的乡亲,还等着我们呢。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

大家转过山头,密密麻麻的雪花,铺天盖地撒了下来。那一阵紧一阵的寒风,又把堆在地上的雪花,卷了起来。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

“大家注意,千万不要踩虚脚了。”良补锅匠心中焦急,不停地吼着道,“走快点。像你这个脚步,到达坝子里面,不知会需要多长时间。”

风雪太大了。大家走得相当艰难。吴根根说:

“找个岩窝歇息行吗?”

“不行。天黑以前,必须赶拢木屋。”良补锅匠大声说道,“这是一场,从来没见过的大雪。一旦堆厚了,根本没法赶路。”

大家冒着风雪,又坚持走了一阵。

“恐怕真要歇息哟。”王瓦匠说,“连路都看不见,怎么走?”

“看我发火了,没那么多理由可讲。”良补锅匠知道坝子里面,本身有人对他有看法,加上乡亲们急着需要粮食,如果买到粮食不按时返回坝子去,必然有人要说闲话,所以他黑着脸色,不讲情面。“如果大雪封山,就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才能返回坝子里面。那不是把老婆孩子饿死完,那不是把乡亲们饿来一个都不剩?”

“对,歇不得。”黄篾匠说,“把吃奶的力气,全部拿出来。”

“杨大嫂,陈二嫂。”良补锅匠回头呐喊道,“把眼睛睁大点。”

“知道。”

“知道。”

暴雪堆得越来越厚了,大家只好杵着木棍,没命地往木屋赶去。

下午过一点,大家终于走到木屋。在木屋住了一晚,第二天麻麻亮起来,良补锅匠与黄篾匠走出木屋一看——糟糕!天上仍然大雪纷飞。地上白雪,已经堆了厚厚一层。

良补锅匠上前试了一下,差不多齐腰深,顿时心都凉了。

黄篾匠问:“这么大的雪,怎么办?”

良补锅匠说:“一个字,走。”

“可是走得动呗?”

“走得动要走,走不动也要走。无论如何都要走。”

“那好吧。”

良补锅匠与黄篾匠跑回木屋,很快把大家喊了起来。

大家走出木屋,根本不知道哪里是下脚的地方。良补锅匠和黄篾匠走在前面开路,可是后面几个跟不上。他们走了好一阵,才走不到一根田坎远。良补锅匠大发雷霆:

“杨大嫂,把你身上的东西,匀点给我。陈二嫂,把你身上的东西,匀点给竹哑巴和吴根根他们两个。快!”

一行八人,强行走了一阵。刘裁缝掉下山崖,险些丧命。尽管良补锅匠和黄篾匠都有一把力气。但他们还是用了很多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刘裁缝以及他身上的麦子拉起来。实在没法走路,大家只好返回木屋。良补锅匠又找来木板和棕绳。把东西捆在上面,气力大的拉,气力弱的爬,结果还是不行。

就这样,他们反反复复,试了很多次,就是走不出去。逼迫住在木屋,等待天气好转。可是,他们一等就等了许多天。真是人要发奋,天又不肯。一个个急得都快疯了。

这天半夜,良补锅匠实在睡不下去,他轻轻站起身来。隔壁屋子里,杨大嫂和陈二嫂又在哭泣,良补锅匠的泪水,也封不住地流了出来。他一个人走出木屋,靠在树上,他心中真的不是滋味呀。

从噩梦里飘来的雪花,

铺天盖地堆在了我的面前,

把我困在荒野进退两难。

想起苦难深重的乡亲,

我已不知急出多少冷汗。

三更夜半,哭声惨淡。

抬头望去,心中还是那样茫然。

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

立即飞到你们中间,

紧紧依偎,生死相伴。

那年,我曾经撑住了一片天。

如今,却撑不过这一场难。

难道我炙热的情怀,

真就这样,被羞辱,被沦陷?

人走霉运,受窘到了极点,

我的“奢侈”顷刻成了梦幻。

即使可以停住光阴,挽回时间,

也没有人理解我今生今世的遗憾。

所以我不得不祈求老天,

保佑我的乡亲们平安,

来世做牛做马,我加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