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河坝的那条横沟,其实是条泄洪沟。流水由西向东,注入溪河。
这沟平时流量不大,但洪水天却大得惊人。沟口原有一座石拱桥,名曰龙头桥。是流沙堰村子进出的必经之桥,也是渡口到县城的必经之桥。只因战乱,无人养护。后被洪水冲毁,来往鸡公车没法通行,害了不少行人。郭员外躲避几个月回来,大做善事。他叫大儿带人去渡口修船的同时,又请曹兴发,带着另外几个乡亲,清理旧桥基础。待订购的石灰和青砖出窑以后,要重修龙头桥。
昨天,曹兴发和竹哑巴砍来十几根青冈木头,平铺在旧桥旁边,并用抓钉固定,搭成便桥。陈秀才、江泥水匠、黄大嫂、李幺姑,也把旧桥两头的基础清理完毕,并将周大爷他们编好的几个笼篼,抬到了龙头桥来。
今天,他们增加了擅长蒙吃的郭大汉儿,把水断了,接着昨天活路,正在沟底搬运石块,填装笼篼。沟坎又深又陡,人在沟底,完全看不见坎上的动静。加上曹兴发认真负责,在他的带领下,尽都干得热火朝天,全然不知有股军兵,正向这里走来。
离龙头桥还有一两个田远,云三嫂两腿实在提不动了。她停下脚步,左看右看,根本没有黄大嫂和李幺姑的人影子。心里很不高兴。甚至大骂郭大娘这个鬼老太婆,让她空白一趟:
诚心拿人命来开玩笑。
云三嫂正想转身,往溪河边上跑去(因为原路返回,已经是不行了),却见横沟那边的大路上,走来一人。他右肩挑着担子,左手甩着响铃。
云三嫂知道,他是家住桃碾子的娘家堂兄——良补锅匠。于是,她又坚持向前走去。她要告诉补锅匠大哥:军兵来了,赶快回去,通知村子里的女孩们,抓紧时间藏起来。
云三嫂没走几步,忽然听见旁边沟里,有人说话。
“就是牛,也该放我们休息一下了吧。反正大爸他们,又没人监工。对吗,曹二爸?”
“就这堆石头,搬完就休息。”
“还要搬完呀?那么大一堆,不知要搬多久。尽是重活,脏活,腰也胀了。你看吧,一身就像泥菩萨一样。”
“是嘛,所做的活路,要对得起三顿饭。养小鸡,才不拉白屎。”
“早知劳动强度这么大,无论怎样请,我才不来呢。”
云三嫂已经听见了,是郭大汉儿与曹兴发他们在说话。
“我们大爸真是,抠搜。那么有钱,做事这么不好看。几个那么难吃的麦面膜膜,就把我们招待了。怎么不想想,招待一次了,上一碗烧酒又有什么不行嘛?”
听他说话,就知道郭大汉儿太滑头了。不图贪吃,不会来帮忙。
“烧酒没有,昨天你没来,只有萝卜青菜和甑子饭。”
“甑子饭没如烘饭。要么,谁回去给他说一声,烘饭,或者炘饭。巴过锅的饭,咬着香,而且耐饿……”
虽然没看见人,但云三嫂已经知道,曹兴发他们都在沟底下了。她顺着说话声,跑了过去。她想先把沟底下的乡亲喊上坎来,回头再告诉补锅匠大哥——反正他也要到沟边上来。
“赶快,赶快……”云三嫂看见江泥水匠头顶了,“军兵,军兵,已经从,从渡口过河来了。赶快,赶快……”
云三嫂喊得急迫,沟底下的人,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乒乒乓乓,丢了家具,巴着沟坎,又跳又纵。
由于事前没有思想准备,下坎的时候又是胡乱跳下去的,现在大家脚上糊着稀泥,要想很快爬上坎来,自然有些困难。
云三嫂正为大家着急,恰好良补锅匠走到了便桥边上。她大声呐喊道:“补锅匠大哥,军兵来了,赶快过来帮个忙!”
良补锅匠听见大妹子呐喊,又见沟底有人,尽都慌慌张张,赶紧跑了过来。兄妹俩站在斜坡上,抓住沟里伸上来的手臂,生拉硬扯。再由沟底下的人,互相帮忙,才一起爬上坎来。
“二爸,大妹子,你们一定要小心呀。”良补锅匠说,“我也赶快回去,在村子里面喊几声。”
良补锅匠转身走了。曹兴发他们,则是张皇失措地朝家里跑去。可他们没跑几步,就隐隐约约看见军兵出了村口,往下河坝走来。
“糟了,只怕今天要完蛋。”
听郭大汉儿闹了一声,陈秀才神经紧绷,埋头乱窜。黄大嫂也是接连绊了几下,吓得脸色铁青。李幺姑跟在后面,不停叫喊:
“……哎呀呀,哎呀……等等我……等等我吧……哎呀呀……”
良补锅匠听见背后闹哄哄的,回头一看,军兵真来了。而他前面,全是开阔的河滩地。他想:万一遇上事了,连商量的人都没一个。要么,先把这阵躲过再说。反正我们那边的女孩们,都没出门。于是,他迅速改变主意,转身跑了过来(因为背后溪河边上的林子,稍微近些)。
“郭大汉儿,你没看见军兵都下来啦?”良补锅匠见郭大汉儿六神无主,还朝村子方向与军兵对着跑,便呐喊他说,“顺着大路去不得,跟着曹二爸他们跑嘛。”
郭大汉儿扭头一看,曹兴发和江泥水匠,都已经跑到东方上去了,他心里一慌,气冲冲说道:
“等你们跑,我不跑了,我跳到横沟里面去。”
“横沟里面?笔直的,连遮挡都没有。”良补锅匠说,“叫军兵看见,两头一堵,你根本跑不了。”
郭大汉儿迟疑起来,问:“那……”
良补锅匠说:“横着跑过去,顺着河边,往青冈林里跑。”
郭大汉儿说:“那么远。”
良补锅匠说:“加油跑嘛,实在不行,可以往河里跳,有退路。”
大家跑着跑着,陈秀才乍见旁边有片茅草丛,便咚声倒在里面,趴着不动。
“哎呀,先人唉!”黄大嫂见老公陈秀才,只藏了个脑袋,大声嚷道,“你这是搞什么哟?”
“差也。”陈秀才道,“虽然藏不完全,总比不藏要好许多。”
“迂夫子,”黄大嫂嚷道,“真是遇上你了。”
“罢了,罢了,起来便是。”
“云三嫂,今天我的两腿究竟怎么了?简直没劲。”李幺姑从沟底起来的时候,来不及穿上鞋子,一双脚板,叫石块顶得疼痛,尽掉在后面。现在她见云三嫂放慢脚步等她,心里才稍微稳定了一些。“该不会被他们捉住哦?”
“你看你,这么不会说话。”这一次,云三嫂也学聪明了。她特别忌讳那些不吉利的话。“捉不住,捉不住。”
一直跑在前面的曹兴发,以为大家都紧跟在他后面,跑了一阵,才发现陈秀才和李幺姑他们,掉了很远一段距离,便停住脚步,说:“只怕来不及跑到青冈林,就被军兵看见了……”
已经追到曹兴发屁股后面的良补锅匠,说:“那就跳到河里去吧。”
江泥水匠说:“离河还有几百步,陈秀才、李幺姑他们来不及,干脆跳到坑里去算了,就这旁边有个烂水坑。”
曹兴发说:“水坑我知道,就怕被军兵围住……”
江泥水匠说:“只要不出声响,离大路两三百步远,没问题。”
良补锅匠说:“那好,趁现在军兵没看见我们,赶紧跳下去吧。”
江泥水匠立即蒙住半边嘴巴,一声招呼,除了郭大汉儿,大家很快跳到了水坑里面去。
“郭兄为何不来?”陈秀才轻声呐喊郭大汉儿说,“前面去不得。”
“坑里尽是冷水,太凊人了,我到树林里面去。”
“怎么不考虑大家呢?”江泥水匠心里很不舒服,“只顾你自己。”
“你这一跑,让军兵看见,必然追来。你能逃脱,我们怎么办?”
郭大汉儿不愿顾及别人,根本不听陈秀才和江泥水匠的话。曹兴发厉声吼道:“郭大汉儿!再不下来,我发火了!”
就算郭大汉儿不服人管,曹兴发开腔了,他也不得不规规矩矩走了过来。郭大汉儿将将跳进水坑里面,军兵就走过了村子前面那排枫杨树。这下没有遮挡,龙头桥这边,就是几只麻雀飞过,也叫军兵看得一清二楚。
“看嘛,好险。”曹兴发板着脸色说道,“差点就被军兵看见。”
郭大汉儿撇了撇嘴巴,回头被冷水一凊,忽然想起刚才抓捉的鲇鱼搞忘了,失悔说:“哎呀,我还有两条鲇鱼和一条鲤鱼都没提走,今天晚上拿什么来汆汤呢?”
“还想汆汤,”江泥水匠说,“现在才搞得你汆汤呢。”
“别说话,军兵过来了。”良补锅匠话音刚落,大路上就响起了嘀嗒嘀嗒的马蹄声和军兵们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