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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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1645年初春。达尔齐天气,异常寒冷。

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天天待在几张方桌大小的片石平房里面,心里闷得发慌。这天上午,看病的几个西番人走了以后,何老二捞开门帘,心想出去走一走,谁知出门没走几步,就退了回来。

“什么天气是这样嘛?外面到处是雪,风也相当大,简直冷得受不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把我们两师傅,像关牢笼一样,搞成憨子了。”

“哪有那么严重哦,”杨郎中说,“人家这里的居民,他们不生活啦?”

“生活,可是你怎么不说,他们过得很困难呢?”何老二说,“我记得在我们那里,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天气。是吗,师傅?”

“是嘛,这里是高寒山区。我们外面是坝子,矮都矮了那么多,哪来这么冷呢?”

“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何老二愁眉苦脸说,“才暖和得起来哦?”

“多久?够等呢。你就耐心点吧。”

自从杨郎中找到彭大胡子以后,靠彭大胡子的人脉资源,很快就在达尔齐站稳了脚跟。虽然生意还是不算很好,但每天都有账进,吃饭已经不成问题。最令杨郎中感到高兴的是,卓玛的病渐渐好了。土司不仅给了他一些皮毛、粮食,还送了他几只山羊。

转眼之间,杨郎中离开坝子,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想念老婆,想念孩子,也想念坝子里的乡亲们——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杨郎中坐在凳上,端着热茶,喝了一口,听见里屋簌簌声响。问:“何老二,你在翻什么?”

“我把装麦子的口袋检查一下,看它被老鼠咬坏没有。不然,麦子漏了怎么办?”

“一共有三口袋了吗?”

“不止,起码有三口袋零大半挑篼。”

“我想趁这几天没有飘雪,我们回坝子去算了。”

“好嘛,我们马上就走。”

“都快中午了,怎么来得及?”

杨郎中与何老二正在闲聊,忽然一个衣衫破烂的跛子,捞开门帘,走了进来。杨郎中招呼说:“看病吗,哥子?”

跛子回答说:“看病。”

何老二听见说话声,从里屋走了出来,指着凳子对跛子说:“请坐。”

跛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面,理了理他又脏又长,把脸都遮了大半边的头发。一屁股坐在凳上。杨郎中问:“哪里不舒服?”

跛子听见问他,不仅没有说话,反而睁大眼睛,把杨郎中打量一番,然后站起身来,直接就往外面走。杨郎中以为没有招呼周到,病人多心了。说:“唉唉唉,哥唉,我说话没有对头是吗?”

“不,是我……是我搞忘带钱了,等一会儿来。”

“没事,先看了再说吧。”

“锤子锤,不怕我开溜?”

何老二知道师父心善,随即走上前去,把跛子拉了回来,让他坐在长凳上。

杨郎中问:“腿上不舒服……”

跛子埋着头,故意理下长发,把半边眼睛遮着,说:“大腿,痛。”

“多长时间了……”杨郎中忽然嚷道,“狗东西,原来是你王铁匠呀。我是觉得,声音这么耳熟。”

“哎呀。”何老二也惊呼道,“是王大叔呀?”

“不是我是谁呢?你没眼睛是吗?”

“你?”杨郎中问,“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呢?”

“不能来吗?”王铁匠态度粗鲁,“你还管得宽呢。”

“说你们,”杨郎中问,“尽往北边去了嘛?”

“要看就看,不看就算了。”王铁匠还是比较火爆,“问得厌烦。”

“看看看,看。”杨郎中急忙说道。“你的脚是……”

“命不好,滚下山崖整跛了。”

杨郎中在王铁匠腿上捏了捏,“是这里吗?”

“对,是不是(骨头)断了?”

“把裤子捞着。”

“那你要仔细给我看一看。”

王铁匠挽着裤子,杨郎中弓着腰,看了看,说:

“哎呀,肿这么大,血都瘀黑了。”

杨郎中用手一捏,王铁匠呻吟起来:“哎哟喂,轻点不行吗?”

“应该早点来嘛,怕是骨头都长来错开了。”

“错开就错开吧,只要不痛就行。”

“好吧。”杨郎中反复看了看,说,“肝主筋,藏血;肾主骨,生髓。”

“肝主筋,藏血;肾主骨,生髓。”何老二站在旁边,跟着师傅重复了一遍。

“跌打损伤,皆瘀血在内而不散也,血不活则瘀不克去,瘀不去则折不克续。”杨郎中又道,“先止血化瘀,退肿止痛。再和谋生新,续筋接骨。舒筋活血,坚筋壮骨。”

何老二嘱性好,教一遍就记住了:“跌打损伤,皆瘀血在内而不散也,血不活则瘀不克去,瘀不去则折不克续。先止血化瘀,退肿止痛。再和谋生新,续筋接骨。舒筋活血,坚筋壮骨。”

“伤筋动骨,休息、服药都很重要,两者必须兼顾。”杨郎中说,“恐怕你要安静下来,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呀。”

“开玩笑是吗,卧床?”王铁匠道,“我把锤子上去找床呀。”

“最起码要躺段时间。”杨郎中说,“不然,就一辈子都跛了。”

“跛就跛吧,”王铁匠说,“有什么办法呢?”

“那,”杨郎中说,“先把瘀血给你处理了再说。”

何老二听见师傅安排,就把王大叔请来躺在条凳上面,把下肢给他压着。杨郎中用锋利的手术刀,把表面上那层肉皮,轻轻给他劐开,使劲挤。王铁匠痛来嘴巴歪着,不断呻吟:“哎呀呀,哎呀呀。日你的温伤,手轻一点吧。真要杀人吗?”

杨郎中说:“不清理干净,怎么好得了?”

何老二说:“不怕,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鬼话。我都会说,坚持一下。”王铁匠不停地嚷着道,“哎哟喂,哎哟喂,太痛了。清完没有?清完没有?”

“哪有刚开始就完了的?”

“哎呀,快一点吧,快一点吧。”王铁匠痛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哎呀……”

“咬紧牙关,”何老二说,“心头不怕就不怕。”

“哎哟喂,还没有清理完毕呀?干脆,不医了,不医了。”王铁匠痛得受不了。“反正老都老了。”

“你才说得好。”杨郎中说,“淤血放了,还要把骨头给你接好嘛。不好好治疗,以后你把我说来,一点本事都没有。”

“哎哟喂,哎哟喂……”

“马上就完了。”何老二又安慰王铁匠说,“马上就完了。”

“好了吧,”王铁匠还是一个劲地闹,“好了吧。哎哟喂。”

“好了好了。”杨郎中喊道,“何老二,拿酒来,你给王大叔洗一下。”

“去你的吧,拿酒来洗,有谁受得了?”王铁匠又是大声嚷道,“漤得那么痛。”

“没事,”何老二说,“痛一下就不痛了。”

“又没痛你,当然没事了。那把你的肉割开试一下嘛。”

王铁匠骂何老二,何老二虽然不敢开腔,但他还是依照师傅的指示,用酒(这是杨郎中从彭大胡子那里搞来的)给王铁匠洗了几遍,敷上膏药,包扎起来。

“王大叔,”何老二说,“可以起来了。”

“别忙,往天划篾条绑架子,遇到节包,把手割开了,你这个药,敷得吗?”

“我看一看呢。”杨郎中说,“没问题。”

“那就给我敷一点吧。”

“可以。”杨郎中敷完药后,把手洗了洗。从桌上拿起药来,给王铁匠交代说,“这是膏药,一天换一次。换勤一点,愈合快。这是跌打损伤药,化瘀生新,消肿镇痛,续筋接骨。早晚各一次,用酒吞服。”

“饭都吃不上,”王铁匠说,“还酒。”

“知道你没酒,”杨郎中说,“我是叫你就在我这里住。”

“住可以,可是,老婆孩子怎么办?”王铁匠说,“就算再没办法吗,还是要先把老婆孩子照顾好嘛。哪有老婆孩子,都不管的人呢?”

“那你的意思,必须回去了?”

“这话你也要问?”

“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王铁匠说,“远。岩窝脚下。”

“李茂盛他们也在那里?”

“谁给他狗家伙在一起?是邱茶壶。”

“邱茶壶?你们……你们又怎么走到一起了呢?”杨郎中追问说,“你不是跟李茂盛他们,一路走了吗?怎么……”

“别提李茂盛了,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王铁匠气愤地说,“就是他把我害惨了。简直把他看透了,我恨死他龟儿子了。”

“你这……”杨郎中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说了,”王铁匠说,“说了也没用。”

杨郎中看了看王铁匠的表情,发觉他心里不爽,没再多问。

屋子里清静了片刻,王铁匠说:“你们两师傅,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一个多月了。”

“还是你们好,有本事,无论走到哪里,都混得下去。”

“你的铁匠手艺也不错嘛。”

“不行。”王铁匠说,“这年头,铁匠派不上用场。”

“邱茶壶呢,他怎么样?”

“也不两样。不过,他比我幸运,四处摆摊卖药,至少没有残疾。”王铁匠说着站起身来,“算了,等几天再来找你。”

“等几天?”杨郎中说,“可能我们明天就走了。”

“明天就走啦?”

“到时候肯定找不着我们。”

“把哪里去?”

“找乡亲们嘛。”

“乡亲们?”

“我们都没有分散。”

“没有分散好,当初我就错了。”

“接下来怎么打算?”

“活一天算一天。”王铁匠悲观地说,“就当在流沙堰的时候,叫军兵砍了。”

“既是这样,我们一路去找乡亲们吧。”

“找乡亲们,怎么好意思?”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大家都知道,是李茂盛捣的鬼。”

王铁匠低头不语。

“你就别固执了。”

王铁匠想了想,说:“那我回去跟邱茶壶商量一下。”

“也好。不过你要抓紧时间。”杨郎中老老实实说道,“我已经出来很多天了,我也担心我的老婆孩子。”

“好吧。”王铁匠抬头盯着杨郎中,假意问道,“多少钱?”

“多少钱,你不知道吗?”

“暂行赊账。”

“赊账可以,反正一个月结一次账。不付就利滚利,实在付不起,就把老婆典当给我。”

何老二出来跑一段时间,也知道一点成人的事了,便在旁边抿嘴笑。

“锤子锤,烧熟人呀?”

“这些都是玩笑。记住,还要喊上邱茶壶他们,我们一路走。男子汉,说话算话。我等着你们,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