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9章 年,关。
“史铁生的腿也是瘸的…他坐在轮椅上写……”
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可能是因为不太吉利。
其实我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公共厕所的一大滩尿液旁边把韧带摔断——这滩黄澄澄总是出现在最近几晚的梦里,像没有涟漪的黄河,笑而不语。
然而康复的日子竟如此漫长,一眼望不到头。双腿被“制动”后,脑子却比之前灵活许多,慢慢悠悠读完了《山海经》和《苏菲的世界》,重温了一遍《边城》和《南行记》,接着尝试背诵曹植的《洛神赋》……
昨夜里,宇宸从后山发来几段农村社火的视频,里面游走龙蛇的“高灯”队隐约弥散着我曾经留下的多巴胺,只是他们的秧歌唱得有些温柔,没有当年撕心裂肺唱抖黄土的气势了。
大体意思我还记得,翻来覆去表达着“风呀调雨顺太呀平年”的祈愿。
我嘴唇跟着鼓点微动,心里也希望这双腿能早点好起来。
这个时候,一些乌漆嘛黑的回忆便蜂拥而至:为首之人就是我的四哥,他身披黑甲,唇边尺余黑髯,后背四面靠旗,手持钢鞭,护卫赐福天官,八面威风。
在所有人的簇拥下,他站在高凳上沉声吼道:
生吾当天黑地暗,(锣鼓)
降吾当星斗未全。(锣鼓)
太师闻爷将咱搬,(锣鼓)
身跨黑虎下仙山。(锣鼓)
进西岐和子牙熬战,(锣鼓)
七箭书咱命归天。(锣鼓)
面吾黑虎赵——(锣鼓)
天官赐福奔向吉庆堂前,命吾二帅前去开道。这番时候前面乱动黑虎!(锣鼓)
吼完跳下凳子,把手中钢鞭舞得生风。
真是帅极了!我们一帮做弟弟的恨不得挨个村民介绍:这是我四哥…这是我四哥啊……
然而他在社火圈里没风光几年,就出门去打工了,直到今天。我刚才打视频问他:“上班了没?”
“上了两天了。”
“累不累?”
“咋不累呀…”
“你还记得当年你扮演“黑虎”,嘴里那套说辞是啥不?很威风。”
他眨着眼睛努力回忆,嘴里呜呜渣渣,一时间楞是没想起来。
三十年了啊!
三十年后,我坐在“鸡鸣三省”某个户外营地的房车里,四面玻璃干净通透,才正月,阳光好得不得了,面前的山上的绿叶间有鸟在盘旋。
给剧痛无比的膝盖上喷完云南白药后,用一种此生最奇特的行走姿势来到木头露台上,在小圆桌旁重新坐下后点燃一支惬意烟。
春风不燥。
故乡远在脑后。
其实不然,在营地主人的眼里,我佝偻沉重的身体,沧桑感拉满的神态,早已像极了故乡的某位故人。
很明显,人生就是这样。
肉身越跑越远,灵魂停滞不前。
记得奶奶从前说“过年过年,小孩过的是年,大人过的是关…”
我一直不懂,直到今天。
盯了半天打着固定器的双腿,耳边响起稀稀疏疏的爆竹声,想象着烟花绚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总会有难关,总会有难关……”我喃喃自语,好似没有难关,这颗心便不平衡一样。
所以就诞生了“年”。
以往,穿新衣吃精粮,祈风雨盼富贵。
如今一样,岁岁年年,欲壑难填。
我听见半空一个声音,像是赐福的天官。
说:“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知道,但不能给你们……过完年,又是一年……请撅起腚啊,等着扬鞭,前往下、一、关!”
嘻嘻!
(202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