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帝天信仰的起源疑案
华夏先民的至上神被称为“帝”或“天”。这种信仰的起源,据现存在文献,或可追溯到上古之虞夏时代,《尚书·舜典》曰“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尚书·益稷》亦载“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再如《尚书·甘誓》所云“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等等。
1.“天”的字源学考察
“天”,甲骨文作“”,像一人形,突出头部。《山海经》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刑天”,即断首之义也。故本义为头顶,《说文·一部》云:“天,颠也,至高无上。”段注:“颠者,人之顶也。以为凡高之称。”后由此义引申为头顶的自然之天。《尧典》所谓“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益稷》所谓“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此天即自然之天是也。再其后又因对虚渺寥廓、至高无上的自然之天的崇拜——自然神崇拜,从而引申出作为宗教意义之主宰之天,即至上神的含义。所以,后世称“天,百神主也”,“天者,百神之大君也”。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尽管我们现在可以归纳出天作为至上神的含义,但在古人通常并不称天为神。罗光讲:“在一般信仰里,天特别高,地居其次;天不称神,地可称为神,神在天以下。”此论虽并不完全切合中国古代的宗教信仰情况,但就一般情况而言,他所说的也是事实。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在至上神的天的观念基础上,诸子又阐发出作为世间万事万物终极根据的超越形上之天的含义。如孔子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庄子也讲,“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而万物化”,“无为也,天德而已矣”。《鹖冠子》更明确讲到,“天也者,神明之所根也”,“万物所以得立也”。可见,天在此已经衍生出自然天道的观念。另外,在作为至上神的观念基础上,天又发展出世俗帝王的含义,甚至可以泛指“百姓”、“父亲”之类,以表示其价值优位。由之可见,作为至上神的天的观念的出现,是“天”这个字含义发展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
2.甲骨文中至上神“天”的起源悬案
不过,尽管甲骨文中已有“天”字,但有甲骨文研究学者指出:“卜辞中的‘天’字都不是指天空,也不是指天神,而是与‘大’字的意义相同,如商人把商都称作‘大邑商’,又称作‘天邑商’,把商王‘大乙’(即商汤)又称作‘天乙’等等,这表明,在商人的意识中,尚没有‘天’的概念。”按照郭沫若、陈梦家、胡厚宣等甲骨学或商代史专家的考证,大概到了殷周之际以后才出现至上神意义上的“天”。所以现在一般流行的思想史观点认为,作为至上神的“天”是由周人自然崇拜或祖先崇拜演化而来的信仰,商人只承认由其氏族祖先神祇演化而来的“帝”(“上帝”),所以甲骨卜辞中多见“帝”或“上帝”,而罕见“天”这一尊号称神。
此种思想史观点,主要以甲骨文为史料依据。但何炳棣、董作宾等人认为甲骨文作为一种特殊的占卜文字,一般会使用统一规定的诸神名号,卜辞使用商人至上神之“正名”——“帝”,不使用其“别号”——“天”,并不意味着商人没有至上神的“天”的概念。再则,如杜而未所讲,设若至上神的“天”是由周人祖先崇拜演化而来,为何周族的先王如文王、武王甚至他们最早的祖先后稷都不称“天”呢?另外,正如何炳棣所指出的一样,如果“天”与商人全无关系,周公又怎会使用天命理论来安抚商人的降志呢?这些质疑尽管无法确凿地论证商代存在作为至上神的“天”的观念,但是却足以使那种简率地对“帝”(殷)、“天”(周)信仰进行断代分割的观点以及认为殷商宗教中完全没有“天”的概念的断论难于立足。
实际上,据先秦史专家王晖考证,已出土甲骨卜辞中也绝不是完全没有神学意义的“天”的概念,他指出卜辞中有两条证据足以证明殷商已存在天神概念:“唯犬于天”(《甲骨文合集》22454)、“唯御引于天”(《小屯南地甲骨》2241)。“这两条卜辞虽有未识之字,但上条其义盖为以犬祀天,下条盖为名叫做引的人御灾于天。显然这两条卜辞中的‘天’的性质已是天神了。”当然,这两条卜辞只能够证明殷商卜辞中确乎已然存在天神的观念,但仅凭这两条卜辞却似乎未足以证明存在至上神“天”的观念。所以这里仍旧不得不求诸其他上古文献,如《尚书》、《诗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