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如何起死回生: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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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上海公共领域的形成

现代中国公共领域的出现,大致在甲午海战失败到戊戌变法这段时间。受到马关条约的刺激,士大夫从过去的醉生梦死中幡然醒悟,开始大规模地议论时政,参与变革。一时间,报纸、学堂、学会,层出不穷,形成了公共交往和公众舆论的基本空间。在当时,全国维新运动最活跃的地区主要有三个:北京、上海和湖南。报纸、学会、学堂等,也以这三个地方发展最甚。但是,为什么现代中国的公共领域会以上海为中心,而不是北京和长沙呢?

公共领域的出现,有两个很重要的条件:一是从私人领域中发展出公共交往的空间,伴随书籍、杂志、报纸的日常生活化,出现有教养的阅读公众,这些公众以阅读为中介、以交流为核心,逐渐形成开放的、批判的公共领域。二是公共领域讨论的虽然是公共政治问题,但本身是非政治化的,是在政治权力之外建构的公共讨论空间,相对于权力系统来说拥有独立性。参见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第1—3章。

从这一角度检讨,我们可以发现,北京和长沙分别拥有上述两个条件中的一项,唯独上海,同时拥有上述两个条件。先说北京。维新运动的序幕——公车上书是在这里拉开序幕的,康有为、梁启超最早也是在北京办强学会和《中外纪闻》。而在这之前,就有京师同文馆等新型学校。然而,北京毕竟是京城,风气比较保守,且政治色彩浓烈,缺少市民社会的基础。任何变革事业,都不得不与体制纠缠在一起,容易形成意识形态之争,所以,办学、办报、办学会等事,往往事倍功半。同是洋务办的学校,上海的广方言馆,成绩卓著,而京师同文馆,则风波迭起,阻力重重。参见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6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272页。而最早的维新团体强学会,成员中多是官府中的重臣要员,不具有独立性,可以说是一个半体制、半民间的团体。很快便卷入朝廷内部的利益斗争,无法在京城生存,更不要说发展了。再说长沙。虽然在巡抚陈宝箴的支持下,1895年以后,湖南新政轰轰烈烈,且远离京城,维新士大夫云集,时务学堂、《湘学报》也办得有声有色,有形成中心的趋势。然而,长沙有其不可克服之短处:地理位置偏于内地,风气比较闭塞,对外部大势了解有限,也不易形成全国影响。维新势力多是靠地方官员一时一地的鼎力推动,且多外来,缺乏本地的扎实基础。一旦地方官易人,失去政治背景,公共领域就全面崩盘。

比较起北京、长沙,上海在建构公共领域方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本来,上海不过一区区弹丸之地,在传统政治地图中找不到它的位置。1843年开埠以后,借助租界带来的特殊地位和八方汇集的欧风美雨,到19世纪末,短短半个世纪之间,就成为京城之外中国最重要的城市。现代上海的权力结构是奇怪而复杂的,西方列强、中央朝廷以及地方官员之间形成了微妙的抗衡,谁也无法主宰上海,因而现代上海体制外的空间,在当时的中国,可以说是最大的。西方人带来的新型事业、洋务运动所形成的商业氛围,使得上海在建构公共领域方面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早在19世纪末,就拥有了多项全国之最:数量最多的中外报刊,发行量最大的中文报纸《申报》、《新闻报》,历史最悠久的西书出版机构广学会和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规模和影响最大的中文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全国数量最多、办学最成功的新型学校广方言馆、格致书院等。还有邮政、电报、电话、现代印刷技术、公共图书馆、戏院、电影院、公共园林等,在全国也处于遥遥领先的水平。这一切,为新型士大夫的公共交往和公众舆论的形成,提供了别的地区无法比拟的优越环境。

那么,上海公共领域的形成,与上海工商业的发展和市民社会的建构有什么关系呢?在许多场合,人们总是将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相提并论。的确,欧洲公共领域的形成,与市民社会的发展紧密相关。本来,市民社会涉及的是有关市场交易的私人事务,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市场社会,在市民社会中活动的,是作为资产阶级的市民。而公共领域不一样,它涉及的,是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公共事务,在其中活动的,是具有公共关怀和政治参与意识的公众。随着市场经济的扩展,资产阶级的市民们,日益感到有介入公共事务的需要,遂作为公众出现在咖啡馆、沙龙、报纸等公共空间,讨论社会公共事务,形成制约权力的公众舆论。由此形成体制化的公共领域。参见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第14—25页。

然而,在现代上海,公共领域的出现,并非受到了市场社会的推动,也与资产阶级无关。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几乎是一个平行的过程,甚至,前者的出现,要比后者更早。作为市民社会建制化的重要标志之一的商会组织,中国直到1902年才首次出现,即上海商业会议公所,而成规模的建立,要到1903年《商会简明章程》发布以后。相比之下,作为公共领域重要标志的政论性报刊,在1895—1898年间,就出现了第一次高潮。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中国公共领域的形成,并非与资产阶级的市民利益有关,而是同晚清帝国的内外危机密切相关,是社会变革的一部分。它的参与者,没有一个类似欧洲那样的从市民到公众的资产阶级的身份转变,从一开始,就是由立志于改革的士大夫来推动的。现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在起源上有其特殊性。之所以特殊,乃在于它的形成,相对于市民社会,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过程。因而,研究现代上海的公共领域,不是由下而上,从市民社会着手,而应该从新型士大夫的凝聚开始。

由于上海是中西交汇之处,而且成为洋务运动的中心,凡是有改革意向的洋务士大夫,如冯桂芬、王韬、郑观应、张焕纶等,几乎都有过在上海的经历,从19世纪中叶开始,上海就成为得风气之先的新型士大夫的凝聚之地。这些新型士大夫,虽然有传统功名,但已经不再重复传统的仕途,而是面向社会,走另外一条人生的道路:当买办、开报馆、办书院、译西书等等。这些创造风气的士大夫,再加上报纸、杂志、西书和书院所培养和创造出来的受过新式教育的阅读公众,成为上海公共领域中基本的骨干。

不过,在1890年代中期之前,上海虽然陆续形成了公共领域的多种基础和条件,但不能就此判断说,这些就是公共领域本身。公共领域按其性质来说,是独立于权力系统之外,而且是公共的、批判的。虽然,1890年代中期之前的一些报纸、书院部分地具有批判的性质,比如我们以后将谈到的格致书院对社会政治问题的讨论,但它们并非是公开的,也没有直接面对公共大众。而且,作为主持者洋务士大夫本身也依然属于体制的一部分,缺乏真正的民间身份。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说,在上海公共领域形成的过程中,有两位思想家功不可没,不得不提。第一位是郑观应。在早期洋务思想家中,不少人都重视民权和议院,但真正认识到公共领域,特别是报纸的重要作用,并将此与议院相提并论的,可能只有郑观应。在著名的《盛世危言》中,他专章讨论了“日报”的作用,认为要使君意与民情上通下达,除了开议院之外,“莫如广设日报矣”。郑观应:《盛世危言》“日报篇”。郑观应明确认识到:“日报与议院,公论如秉炬。”郑观应:《罗浮侍鹤山人诗草》卷1,第30页。转引自胡太春:《中国近代新闻思想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7页。此外,他还重视学校的作用,将办学校与开议院看成是“君民一体、上下同心”的重要途径。郑观应:《盛世危言》“自序”。能够在开议院之外,如此重视办日报和办学校,以此作为“公论”的基础,在当时恐怕仅郑观应一人。

另一位重要的人物是梁启超。梁启超虽然也参加了公车上书,但他开始走出乃师康有为的光芒,开始崭露头角的,却是在上海主笔《时务报》期间。上海是他的真正发迹之地。维新运动领袖,一般以康梁并称,但两人的改革旨趣和所代表的路向是有区别的。康有为的目光往上,致力于体制内部的变革,开议会,追求君主立宪;梁启超的旨趣在下,办报纸,搞学会,兴学校,后者更接近公共领域的思路。他在《时务报》上发表的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文章,在变法的总题目下,富有感染力地论证了“报馆有益于国事”、“有助耳目喉舌之用”,也指出了“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6、28页。他以自己那支“笔锋常带情感”的锐笔,不仅提出了一套中国式的公共领域观念,而且还身体力行,通过主持《时务报》的言论,提供了在中国建立公众舆论的成功实践。值得注意的是,郑观应、梁启超都是在上海,形成了他们的公共领域思想,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应该与当时上海浓郁的民间氛围有直接的关系。

《时务报》不仅对梁启超个人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上海来说,也是重要的标志。1896年《时务报》的创办,标志着“一个规模虽然偏小,但已经具有批判功能的公共领域”这段话是哈贝马斯借助别人的话形容18世纪末德国的情形,参见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序言第3页。的正式形成。

之所以将《时务报》创刊视作上海公共领域的起点,乃是基于三个理由。其一,《时务报》不是一份孤立的报纸,其背后还有一个维新派组织:强学会。强学会的性质,按照康梁的自我理解,是“兼学校与政党而一之”。梁启超:《莅北京大学校欢迎会演说辞》, 《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九,第38页。报纸、社团和学校,将成为现代中国公共领域的主要形式,而四马路上的时务报馆,也成为当时维新人士的聚集地。以报纸为中心,再加上学校、学会的配合,现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开始初具规模。其二,《时务报》及其创办者康、梁、汪(康年)等人,虽然与体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其基本的活动方式已经从体制内部转移到了民间,朝下诉诸于舆论的教化,向上对朝廷施加变革压力,开始具有了现实的批评性格。其三,《时务报》虽然办在上海,但影响在全国,如梁启超所说,“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梁启超:《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 《梁启超全集》第1册,第477页。这表明,《时务报》已经具有了公众舆论那种公开的、覆盖全社会的影响。

自《时务报》以后,上海就一直执掌全国舆论之牛耳,上海众多的报刊杂志左右并影响着全国的舆论,谁要对全国产生影响,首先必须控制上海的舆论。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引证《上海闲话》一书的话说:“全国报纸,以上海为最先发达,故即在今天,亦以上海报纸最有声光。北京称上海报为南报,而广东及香港南洋群岛称上海报纸为沪报。凡是未经上海报纸登载者,不得作为证实,此上海报纸足以自负者也。”戈公振:《中国报学史》,香港太平书局1964年版,第349页。

现代上海作为全国舆论和公共领域的中心,从此不可动摇,拥有了无可质疑的权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