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研究(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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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感,来自何处

刘晓丽 注68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200241)


摘  要:美感来自何处?现有的美学理论有三种回答:美在客观,美在主观,美在主客观统一。客观主义美学理论,抛弃了具体的事物,找到的是抽象比例和规律;主观主义美学理论,丢失了具体的人,找到的是抽象的心理活动、心理状态。这两种美学理论殊途同归,都清洗掉了审美发生时的周边环境。而美在主客观统一,则跌入寻找“第三项”——“意象”抑或“形象”的逻辑循环。回到生活实际,我们说美感——编织于生活世界。

关键词:美感  客观  主观  主客观统一  生活世界


日常生活中,我们以美为标准行事,买衣服时,在自己能付得起的价位内,选一件最漂亮的;装修房子时,我们看一个又一个样板房,选一个自己最满意的样式……当我们穿着漂亮的衣服,住在装饰一新的房中,某个有阳光的午后,悠闲的我们坐在沙发上,品着香茗,看着眼前新买来的一幅画——抑或名画的复制品,开始了思考,这幅画这么美,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种美,而这“美感”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这幅画本身美吗?我的确是看着美才买下了,但是隔壁邻居王二看后却说“这画,太差了”。美感不在画那里,难道在我心里不成?

这时上帝的嘴角可能就会显出一丝蒙娜丽莎式的狡黠的微笑。

一、 美在客观

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仰望璀璨的星空,听一曲莫扎特的小夜曲,观摩印象派画展,此时此景,一种美好的情感油然而生,这是每个人生活中都有过的经历。有时我们只沉浸其中,或者赞叹一句“真美呀!”有时我们转入沉思:美感来自何处?是事物的本来属性?还是我们把自己心中的情绪附加到事物之上的?或者理论化地表述为:美在客观?还是美在主观?

这样的思考不是从你我开始,很多哲人的思考就是从这样的问题开始的,并做出了大量深入的分析和论证。有些哲学家、美学家认为美与丑的区别基于事物自身的本质,而个人判断的正确度与准确性要根据是否符合事实来衡量;还有些哲学家、美学家认为美丑的判断在于欣赏者内心感受,审美判断无所谓正确与准确,每个人都感受自己的。哲学家们用一套专门词汇描述这种争论——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之争。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之争,简要来说,就是我们将一样东西称为美时,我们是说出来这种东西的性质,还是说出了我们的心情或者某种情绪。我们说某物美,是因为某物本来就美,还是因为我们喜欢某物,某物令我愉快,或者某物符合我们的趣味,某物无所谓美,只是因为我们喜欢、高兴。即我们到底是将其原有的一种性质归之于它呢,抑或将其原来所没有的一种性质加之于它。

早期哲学家中,毕达哥拉斯学派发明出美是事物客观属性的论证。一般情况,我们普通人与某物相遇,美丑了然于心,但是如果反思美感来自何处,通常会认为美感是一种主观感受,这大概是先于古希腊哲学时期所流行的见地,而当时的毕达哥拉斯学派要反思这种普通人的看法。毕达哥拉斯学派在研究音乐的过程中,发现了数和音程之间的关系——数的比例关系可以用来表示音乐中的不同音程,例如:第八音程是1∶2,第五音程是2∶3,第四音程是3∶4。毕达哥拉斯学派还思考这样的问题:一根线段,若在中间点一点,点在那里视觉感觉最美?最后发现,在某一点处分割一长一短两段,长段与整根线的比例同短线与长线的比例相等时,视觉感觉最好,而这一点的长短线的比例是1∶0.618。于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得出了美学史上第一个美学理论——美在客观。毕达哥拉斯的客观美学思想可以表述为:在事物的诸多属性之中,有一种属性构成了美,这便是数与数的和谐,和谐带来秩序,秩序带来美。数的比例、和谐、秩序是美感的客观基础,美是自然界所固有的规律,美学的任务就是去发现这些规律。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看来,秩序和比例不但美而且有用,艺术家根据黄金分割的比例塑造了维纳斯——从她的头顶到肚脐,喉结是黄金分割点,肚脐又是整个身体的黄金分割点。

毕达哥拉斯学派这种探索美的方式,今天依然有跟随者。周宪在《美学是什么》一书中,介绍了美国一个心理学教授朗洛伊丝(Langlois)的研究。朗洛伊丝教授自1980年代以来一直探索这样的问题:什么样的人脸才是美的?朗洛伊丝教授不同于毕达哥拉斯学派,她拥有高科技的电脑图像合成技术。她的实验设计是这样的:随机选择了96名男大学生和96名女大学生的照片,将这些照片各分成三组,每组32张。然后将这些进行合成,即分别用2张、4张、8张、16张、32张照片合成一张人像照片。之后再从街上任意找300人对这些合成照片进行打分,结果惊人地相似:算术级数越高的合成图像,越具有吸引力。于是,朗洛伊丝教授得出结论:具有吸引力的人脸是接近于人脸总数的平均状态——一种脸的常模。在此基础上,朗洛伊丝教授进一步发现。她把经常在媒体上出现的模特儿的脸与经过合成的人脸进行比较,经过电脑分析得出一个结论:大凡被认为漂亮的脸往往非常接近32张照片的合成的人像。注69

这种发现美的规律的探索,确实有实用价值,诸如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黄金比对古典艺术的影响,朗洛伊丝教授的研究对今日美容事业的影响。即便如此,我们一转身就会意识到这样的问题:现代艺术已经不再追求古典艺术的比例和秩序,有人宁愿拥有一张有个性十足的脸而不愿有一张常模的脸。有时一种美可以用规律的方式说出来,但是人们在追求美时,即追求规律所展现的东西,更追求逃逸在规律之外的东西,那些逃逸的东西,更迷人。艺术的演变史,以及人们的审美观念史,正是不断地展示这种逃逸之物的历史。美的规律一旦被说出,就不再是美的规律了,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庄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且美的规律一旦被说出,有时还会成为一种压迫性的力量,压制真正美的探索。进一步,我们还会想到,如果美的规律一旦被确立为唯一的典范,还会被某种政治利用,成为一种宣传工具,为某种意识形态服务。

其实真正持有美感属于事物本身属性观点的美学家,并不多,能够把这种客观性贯彻到底的,更少。因为说出美感是客观的,还得说出这“客观的”是什么,这得期待一种科学解释。但是科学在此无能为力,我们不能杜撰出美的原子、美的分子、美的细胞、美的度量衡等等,以此来构建所谓的科学美学大厦。

二、 美在主观

我们普通人只要反思,常常会说美感是一种主观感觉,来自于人的内心。有时还会进一步说美感是某种心态的产物,“美不美,关键看你怎么看,你把它看成美的,就美了。”很多哲学家、美学家也持这种看法。事物所谓美丑,只是由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感情来判断。但哲学家提出一个主张,要给出理由,这些理由又会和他们的整个理论连在一起。例如,在英国经验主义那里,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贝克莱),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是感觉说了算,何况美感了。

美感是主观的比较合乎我们常人的看法,而且我们也能给出理由,比如,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东西让张三觉得美,另一样东西让李四觉得美,而让张三觉得美的东西,可能让李四觉得丑;同样一个东西,张三有时感觉美,有时感觉丑。这样的证据,哲学家、美学家也不少引用,不过他们会使用“事物本身”“美在主观”这样的我们平常不大用的理论概念。诸如:美不美不依赖于事物本身,而在于它们是否合于这种或那种特别的审美趣味,即美在主观。

但是上述这些论证是否就表明了“美感是主观的”呢?认真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其中的端倪:这种论证,其实要证明的是“周边环境”和“人们是否感到美或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知道,一件东西让张三觉得美,是与张三的“特定环境”有关系的,张三的趣味、教养以及当时的心情等等,李四觉得不美,当然与李四的“特定环境”相关。而且,我们还必须面对这样的情况,虽然人们看见名模吕燕时,有人说美,有人说丑;但同样读红楼梦时,我们几乎都会觉得贾宝玉美过薛蟠,况且我们还有经典作品这种东西。想到这里,我们觉得美丑不是那么主观的了。退一步讲,我们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说情人眼里出东施,或者情人眼里出钟馗,在一个基本的意义上就是都承认西施是美的,“西施是美的”这种说法并不主观。

在艺术鉴赏方面,的确有审美趣味不同的问题,不过还有品味高低的问题。我们说某人艺术品味高,艺术感觉好,这种艺术品味、艺术感觉不是一种主观感觉,而是需要有迹可循的客观修炼才能成就的,如果我们也想有好的艺术品味、艺术感觉,除了修炼自己,别无他法,绝不可能是“美不美,关键看你怎么看,你把它看成美的,就美了”,你想把某件艺术品看成美的,你就能感觉到这种美吗?如果你从小到大只读琼瑶一类,就体会不到阅读《红楼梦》和《安娜·卡列琳娜》的乐趣,如要硬读,倒会苦不堪言。现在你上了大学,觉得该变变了。怎么改变?你可能循序渐进,先读些比琼瑶艰深些的,你可能直接一遍一遍地读《红楼梦》,你也可能去选修红楼梦的课程,去找些阐释性的著作。这些办法都可行,惟不可行的是坐定在那里,“你把它看成美的,就美了”,就能体会到读《红楼梦》的乐趣了。艺术感觉的改变从修炼而来。美感不仅仅是当前的感觉、直接感受,这背后有着丰厚的可以明述的客观内容。

更进一步,如果某种美学理论主张美感是主观感觉,不仅仅是说出美感是主观的,而且同样要说出这“主观的”是什么,否则美就是各人体会各人的,无所谓美学这样一门学科了。这样我们会看到,一旦把美落实在人的感觉这里,美学就可能走向心理学,审美的考察就变成了审美心理学的考察。

审美心理学是近代审美理论重要组成部分,自康德美学之后,心理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发展起来之后,审美心理学成了近代美学的主流。审美心理学产生了一系列新的观念和新的学说,比如游戏说、直觉说、移情说、心理距离说、精神分析等等。这些理论促进了美学研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这里只论及一点,审美心理学,首先要把审美变成一种心理状态或心理活动,变成一种可独立描述的东西,在这种转变中,某种东西消失了。什么东西?就是谁的心理状态?谁感觉到的美感?“谁”消失不见了,丢失体验美的人,只剩下审美过程中的心理状态、心理活动机制抑或规律。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客观主义美学理论和主观主义美学理论虽然观念相左,但它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客观主义美学理论,要在客观事物那里寻找美感的来源,结果却抛弃了具体的事物,找到的是抽象的比例和规律;主观主义美学理论,要在人这里寻找美感的来源,结果是抛弃了具体的人,找到的是抽象的心理活动、心理状态。其实他们在意的都是抽象之物,而不是具体的事物和丰富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两种美学理论都清洗掉了审美发生时的周边环境。

三、 美在主客观统一

美在客观,美在主观?这样的问题也困惑着我们中国古代的智者,只是中国的智者不会用抽象概念思考也不会被抽象概念迷惑,他们用另一套更有意义的语言——诗意的语言来思考这一问题。王阳明在讨论空谷幽兰式的美感时,有言:“你未看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传习录》)苏东坡在思考沁人心脾的优美琴声从何处而来时,有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诗》)是呀,空谷幽兰,无人赏,寂寞的开花,寂寞的凋零,这是大自然中每天发生的事情,谈不上美与不美的事儿。悠扬悦耳的琴声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说琴声就是琴自身发出来的,那么琴放在匣子里为什么没有优雅的琴声呢?如果说琴声是从指头上发出来的,那么为什么不能从指头上听到美妙的旋律呢?琴声来自于妙指对良琴的弹拨,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但是美学家不会满足于此,他们要探讨深奥的美学理论。

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借用苏东坡这首《琴诗》来说明自己的美学理论——美感在于主客观的统一,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觉。朱光潜认为,说琴声在指头上,是主观唯心主义;说琴声在琴上,是机械唯物主义。“说要有琴声,就既要有琴(客观条件),又要有弹琴的手指(主观条件),总而言之,要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注70朱光潜把琴声比作美,认为美既不全在于客观,也不全在于主观,而在于主客观相统一的关系上。朱先生这段论述能说服我们吗?我们说琴,他说“客观”;我们说弹琴的手指,他说“主观”;我们说手指拨弄琴弦,他说“主客观统一”。这是美学论证经常采用的一种路数,我们要对其警惕,手指拨弄琴弦,我们尽得其意——可以想象一种弹琴的场景;但是主客观统一,我们不知道能想象什么,我们不是特别清楚主客观统一意味着什么。同理,说“琴是客观,弹琴的手指是主观”,这里有一种模糊不清、曲折奇怪的过渡。

不过主客观统一说,的确是对客观主义美学理论和主观主义美学理论的一种回应和反驳。

为了进一步说明主客观统一的是什么,朱光潜借用一个心理学实验来阐发:

A与B、C与D、E与F距离相等。

B与C、D与E距离相等,略大于A与B的距离。

上面的六条垂直线,我们可以看成是三根柱子——AB柱、CD柱、EF柱,而且似乎这三根柱子离我们较近,而B与C以及D与E所围成的空间则看成背景,离我们较远。由此心理实验,朱光潜认为:把六条垂直线看成三个柱子,就是直觉到了一种形象。它们本来同是垂直线,我们把A和B选在一块看,却不把B和C选在一起看;同是垂直线所围成的空间,本来没有远近的分别,我们却把A、B中空间看得近,把B、C中空间看得远。由此得出结论:“我的情趣和物的姿态交感共鸣,才见出美的形象。”注71后来的美学家进一步阐发这种“直觉理论”,认为审美的奥秘,存在与主客体之间产生的第三项——审美意象。即,观看者我是主体,六条垂直线是客体,审美意象即三根柱子——这是由主客体两者互动共生的产物。

关于主体、客体这些理论概念超级词汇,我们先不去管它,这里的问题是,主客体互动共生的产物——审美意象,是由“谁”来欣赏,这个欣赏的过程是不是还要有一个中介第三项——在欣赏者和审美意象之间。如果这样,就要产生无限多的中介第三项——审美意象,那么我们就会永远处在寻找“第三项”的状态,也永远达不到真正的审美状态,显然这在逻辑上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困境。

四、 美感,编织于生活世界

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那是一个美感世界,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玫瑰花的美是怎么来的?谁赋予事物以美感?

其实我们如此这般提问,就把问题推向了不归之途:事物在一边,美感在一边,我们怎么把事物和美感黏在一起的?黏合剂是什么?

我们先不提问,更不急着思考问题的答案,看看日常生活中的实情是怎样。你送你喜欢的人一束玫瑰花,而不是送一束狗尾巴草,为什么?玫瑰花是一种蔷薇科植物,狗尾巴草也是一种植物,但是你送的玫瑰花不是送蔷薇科植物,你送玫瑰花是送美丽传达爱意,这一点你与你喜欢的人都能感到;你送狗尾巴草,不是送一种植物而已,可以想象,如果你送狗尾巴草给心爱的人的结果——被骂被打甚至断绝来往。

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时而花团锦簇、时而凄风苦雨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中的事物带着各种价值向我们显现,构成我们生活世界的不是洗去美丑的赤裸裸的事物。我们看见西施走来,翩若惊鸿,而不是看见一个如此这般的几何形状在移动,然后把美附加在这堆几何形状上。我们不是先看见一块黑色的球幕,上面有很多小亮点,我们直接看见璀璨的星空。

人类本来就生活在草木扶疏、风花雪月的世界上,没有人类,草木、日月、山川就已经存在了,但不是扶疏的草木,不是明媚的春光、壮丽的山川,当然也没用凄风苦雨,这些都是人类感到的美好和凄凉,但这些美好和凄凉却不是人类任意附加到草木、日月、山川上去的,仿佛我们先看到一个干巴巴的赤裸裸的事物,然后再把善恶美丑这些标签贴到这些事物上。

退一步想,就算我们人类有本事可以把美丑贴到事物上去,我们还可以问:有美的世界的“蓝图”在什么地方?我们要把美贴到玫瑰花上,贴什么呢?如果要修补一辆坏的自行车,得先要知道完好的自行车是什么样子,才知道如何修补。现在我们要修补这个世界,或者说,要把美加到这个世界上,但我们并不知道要加什么,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加上美之后的世界蓝图。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说“蓝图”就是世界之所是,就是世界本来的样子。那么,既然世界本来的样子是一个美丑杂陈的世界,我们干嘛还要去贴美丑的标签呢,看其本来的样子不就可以了吗?

一个模特很美。有人问:模特的美在哪?有人回答:美是模特自身的属性;有人回答:美是我们自己心中所想,把自己心中的美加在模特身上的;有人回答:美是你与模特的主客观交融。如果持模特本来属性说,分析来分析去,是研究模特的比例或基因,进行尺寸丈量或者组织切片,最后也许找到了所谓的美的比例,但这比例放在他处并不奏效——甚至会东施效颦,或者最后找不到美的属性,模特与常人的生理组织构造基本相同。持贴标签说的,我心中有美,把这美贴到模特身上,可能先把这个模特的x光片拿来,然后再把身体、步态等一点点地贴上去。“根据什么贴呢?”“根据模特本来的样子,把这些贴上去!”“本来就美干嘛要贴呢?”

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告诉我们:要么世界原始状态本来就是有美丑的;要么这个世界没有美没丑。而且如果这个世界是无关美丑的,我们无法把美丑贴到世界上去,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要贴什么。其实我们在“贴”的过程中,是羞羞答答的“贴”,先把世界还原成一些没有美丑的没有价值的事物——赤裸裸、干巴巴的抽象事物,然后再凿补美学、伦理学等一些价值,在凿补的过程中,却把我们早已看到的、世界本来就如此向我们显现的美和善贴到这些抽象的事物上去,其实这些东西一直在指引着我们,虽然我们暗中知道,但是我们却不加承认或者有意遗忘了。

我们反对美在主观,也反对美在客观,同样反对与之相关的两种主客观统一的思考模式:一种是刺激模式,这是一束玫瑰花,我是一个人,玫瑰花作用于我,在我这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种美;一种是附加模式,这是一束玫瑰花,或者叫做审美客体,我们人是有感情有情绪的审美主体,人们把自己的情绪、感觉涂抹在玫瑰花上,美是人附加到事物之上的属性。这两种思路其实殊途同归,都是首先区分一束玫瑰花和一个人,即一个客体、一个主体。而美就是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交融方式而已:一个是客体作用于主体,一个主体作用于客体,而无视于这个世界是在有感有情有意义地向我们显现的事实。

其实这里无需思辨,只要看看我们如何和周遭世界打交道的实情。一朵玫瑰花在那儿,我们可以研究它,指出这种植物的生长周期和习性;我们也可以利用它,把它作为染料或者香料;我们还可以迷恋它,沉入一种无以言表的状态。在不同的情境中,我们会以不同的方式对待玫瑰花,这是人类的实情。人类祖先或者我们儿时,对世界知道不多,事物以一种有意义的或者神秘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视野,被我们喜欢着或者恐惧着;随着人类成长或者我们自己长成大人,我们开始分析研究以至于利用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以便我们生活得更好,这时事物会被洗去意义变成抽象之物,如医生给西施做手术时,就要无视其美貌,而把她看成一个需要治疗的生理机体。但是我们对事物原有的那种迷恋从未消失过。准备公务员考试疲惫不堪、为研究新药尽心尽力,初春的傍晚,我们急匆匆的赶往另一个学习班,不经意的一瞥,眼睛被一团迷雾般的景物吸引,抬头仰望,在微风吹动下雪白的花瓣,优雅灵动地飘落下来,我们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吸引过去,忘记了要做的事情,心为之一动。当然很快我们就回味过来,感慨道:“好美的樱花呀!”继续匆匆赶路,又不忘再回过头来观望一下。

这里值得反思的是,我们原来就有的那些美的、善的观念,这些观念就编织在我们的世界中,没有这些观念,我们几乎不能生活,是他们掌控我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我们掌控或认识他们,真、善、美规定了生活,使生活成为可能。当然生活还有许多重要事情要做,比如研究自然探索自然利用自然等等。但是在我们做美学、伦理学研究时,反而不承认真、善、美本来编织在生活世界中,而是学习自然科学的思考方式,先洗去事物所有价值——善恶美丑,再考虑其可利用性,并编织一套理论神话:美在主观,美在客观,美在主客观统一。

卡西尔说:“美看来应当是最明明白白的人类现象之一,它没有沾染任何秘密和神秘的气息,它的品格和本性根本不需要任何复杂而难以捉摸的形而上学理论来解释。美就是人类经验的组成部分;它是明显可知而不会弄错的。然而,在哲学思想的历史上,美的现象却一直被弄成最莫名其妙的事。”注72

人为什么要琢磨美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在回答这样的疑问时说:“这是一个瞎子的问题。”

难怪上帝看见人们一思考就要笑起来,上帝在笑我们一思考就走错了方向,提错了问题。当我们对我们的思考再思考时,也许上帝会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