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六月，大暑，岁月静好。
天帝龙颜大悦，小天孙满月，天帝下令大贺三日。
天宫上下一片欢腾。
神尊这一日一袭白衫长褂上身，颇有谦谦君子的气度，又命殿内几个小童备了几份大礼前往。
一行队伍浩浩汤汤前往那九天阙苍宫去。
婉婷想起来前些日子神尊明明义正言辞地回了那送帖子的信使的，不知今日为何又为这宴请大备特备？难不成那是表面佯装回绝暗地里欣然接受？
更令她费解的是，神尊今日破例滥用了一回法术，将她变成一头蓝斑灵鹿，把宫娥们在大殿外采撷的各色花种环成一个大花环戴在她头顶的犄角上，还笑着道：“像，实在像。”
至于他说的像的谁，婉婷是无论如何不能从他嘴里套出半个字。
要不然这鹿身可并不舒服，只怕他一不高兴就会将她永久封在这蓝斑灵鹿的身体里不得自由，这后果，婉婷倒是想像过的。
司千阁的那些伶官果然如那些宫娥所说个个都是从下界的仙娥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此舞、此曲、此歌喉果真只因天上有，凡间难得几回闻的。
觥筹交错间神尊同几位仙僚们小谈了几句，兴致散去，便拽着身旁这只蓝斑灵鹿，来到瑶池边的那片桃林小憩。此处桃花灼灼，芳香萦绕，彩蝶环绕，瑶池的水面静得没有丝毫的波澜，湖中只有几条灵鱼在休憩，娴静处，摆着一把琴，神尊坐下来，双手抚琴，纷飞的桃花覆在他那袭白衫上，颇有遗世独立的气度。
这背影，婉婷看着这背影无端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在烦恼的时候，就会独自来到悬崖峭壁处抚琴，或者坐禅，宁与那清风明月伤怀也不与任何人提及心里的苦闷。婉婷那时候觉得，能这般使人伤怀的，若不是一段很伤情的往事，那便是一个对其用情过深的人，否则，还能有什么不能说的。
为情之一字，说不得，说不得。
师父！
纷乱的桃花渐渐迷住双眼，有几片缓缓落入掌心中，带着那未干的晨露，湿了掌心。
孙小莲！孙小莲！
这个名字赫然出现在记忆里。
师父临终前唤过这名字。
那段伤情的过往，难道是同那个叫孙小莲的女子有关？师父一生清静无为，一心修仙，至死自焚时骨骼仍是清灵的，若真是惹了俗世尘埃，岂不乱了寺门清规戒律，玷污了一己清白，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这样的想着，忽然起风了。
这一带的桃花一落便如凡间的绵绵细雨一般没完没了的，眼前的景象又被那些纷乱的桃花遮掩了去。
“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神尊那轻柔的说话声打破婉婷一时的遐想，婉婷转身却见他脸上带着一丝笑靥，手足无措间才知自己方才一时恍了神现出了原身。
“罢了，住在那鹿身里本就是无趣无聊得很，在此地无人认得你，你若要自在些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笑着道。
不知为何，自打来了天宫，婉婷觉得这青风神尊倒要比她在凡间见识的要温存得多，就连颦笑间也多了几分风雅的气度，不过，说到底这里头尚有着着食遍人间烟火和不食人间烟火之分。
“你又在想你师父？”
婉婷怔怔地点了点头，觉得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说实话，虽则每回见他听闻穆鹤云的名字就会心生不悦，不知这一回她这般坦白地同他说了实话会不会又惹怒了他，但她至少没有撒谎，还是以诚相待的。
“师父待我如己出，他是为我而死，都是我的错。”婉婷一面说着，一面抹着泪，哭得面容上的妆都花了。
神尊轻抚着她的发道：“你不必自责，这一切不全是你的错。”
瑶池里的水平静得宛若一面偌大的镜子，映出斑驳绰约的倒影，纷纷的桃花落入这池中，零零星星的，像是一只只桃花眼，据说，这里的桃树皆是受了瑶池之水灌溉才长成，万年才开一次花结一次果。
斑驳的倒影中隐约出现一抹艳红，等不及婉婷反应过来，一支利剑早已凌厉地冲破那斑驳，穿入她的心。
利剑穿心！
这招数，实为狠决，同那日师父受的伤如出一辙！
“是你！”婉婷捂住正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怒目看着她道。
她那艳红的妆容在这斑驳的桃树影子里宛如一簇烈焰显得尤其耀眼，那女子烈焰般的红唇一启一合地说道：“妖魅就是妖魅，勾引吾夫君在先，如今又勾引吾师尊，今日不除了你，怕是这天宫日后都要不太平！”说罢，遂如一团火焰般从天而降，那随风拂起的绛朱色衣衫和长发在半空里似烈焰的余晖般闪着灼眼的光辉，与那瞳孔里灼热的火红一道将怒火喷涌而来。
“红泪！你太过了！”婉婷听见青风神尊怒喝一声，欲上前制止，却险些被那顺势袭来的的业火红莲灼伤了双眼。那火神王妃哪里肯罢休，眼见神尊让她一招，却又出一招，顷刻间变幻出无数个火神王妃来。这遁形术婉婷曾在一本古书里见过，练就这种招数的必定是在佛果上等群生，如此看来，这火神王妃已将修为炼到志高境界，只是，这，高处不胜寒，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那一个个火神王妃如同被复刻一般难辨真假，将这片桃林包围起来，瑶池里开始动荡不安，灵鱼似若预感到什么不时跃出水面，桃花纷纷谢去，桃林在一片熊熊大火中迅速燃烧起来。
此时，插在心头那支剑被什么力量抽了出来，婉婷只觉周身剧烈的疼痛袭来，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上那袭白色襦裙和脚下的土地。她甚至来不及叫唤一声，记忆里，这一生历经的种种开始频频回溯。
她看见这烈焰里冲进来一个身影，这身影似曾相识，一如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一袭青衣白衫，就连打起架来也是风度翩翩，她听见他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幺儿。无数个火球冲过来，她本能地闭眼，等待袭来的再一次剧痛。
今日，怕是要葬身这桃林之中了！连累了神尊，实为罪过！
幺儿，别怕，本尊不会让你死。
那些火球在一丈远的地方簌簌地掉落下来，火势熄灭。婉婷勉力睁开眼，只这么一眨眼功夫，桃林已成废墟，天空中回荡着那王妃肆虐的狂笑声：“无鸾，我与你师徒一场，对你忠心不二，今日你竟为了这妖魅使出你全部的看家本领，难道你我之间，连仅有的师徒情分都没有了吗？”
风簌簌地吹落下树上的几株残枝，狼藉的桃林开始沉寂下来。
神尊淡淡道：“忠心？你扪心自问你配吗？他日你不顾劝阻不惜为了东阳神君的位置假意嫁给那洛平川，你明知他心里有绛珠儿还执意要嫁给她，朱儿的死难道与你没有干系？你婚后不得他爱，又多次伤及无辜，你这般造下的罪业怕是不能让这仙界再容你的。”
说罢，遂抱起婉婷，欲速速离开了这片桃林。
身后传来那王妃凄厉的哭声。
师父！师父！
所经之处皆是戾气，唯有那瑶池安然无恙。
婉婷以为这一劫她是逃不过的了，那剧痛远比天香冥剧毒带来的痛苦更是折磨她，这一剑致命的招数实为狠决，怕是这火神王妃是下了决心要置她于死地的。
沉沉的七天七夜过去后，婉婷睁眼看到了那淡紫色的天空正泛出丝丝白色的云。
幺儿。
她听见有人叫道。
遂闭了闭眼睛。
幺儿，你醒了吗？
幺儿，幺儿，幺儿……
这名字？婉婷闭眼在记忆里搜了个遍，也想不起来她何时得了这样一个名字。迷迷糊糊中，她又记得瑶池桃林那场大火中，那神尊似若叫过这名字。
“错了，我不是妖魅。”婉婷喃喃地说道。
“本尊从未说你是妖魅”那个声音沉沉地从一片模糊中传来，直灌入她的耳朵。他似乎又凑近了些说道，“但凡于那业火红莲燃起的烈火中大难不死的，都是浴火凤凰！”说罢，似若嗤笑了一声，“你不过是生得像妖魅了些。”
一群宫娥围了上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梳洗打扮一番，又从一木匣子里取来一方药抹在她的伤口处，那伤口竟不治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