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玫瑰还是太阳

…1998…2002…

我喜欢那折起，喜欢那散落，

让人记住涤荡过的一场内心的风暴。

HERB 044

小菁送我的“轻”。

姐姐的二女儿，小菁，娟秀清纯，心细如发。她和她的伙伴们去郊游，也不忘我的借草之事。回来，她将采集的裹着种子的“吉光片羽”送我。我发现，那片羽是夹在她事先就准备好的纸夹里，而且为了羽片的平整干燥，她几次更换夹页，简直就像一个终身以“植物学”为业的专家那么投入，那么认真。投入、认真，是一种品性，后来，她成了一位优秀工程师，尽管她不必搞植物学或弄《借草集》。

凑几句小诗，送她。

只有播飞，种子才有真义，

透明的羽翼，扶助了播飞。

留出翱翔的渺渺空间，

也为落地做了准备。

每当我翻阅这“轻”的播飞，

会从心底感激菁的心意。

HERB 045

幸福的女孩——

怀着鲜花，睡着了。

HERB 046

二月的梦，

相送满怀，互投满怀，

给——带着体温的鲜花满怀。

HERB 047

寻找。

下面透明闪亮的瓣，

就是从它自己的小圆盘上掉的。

任何事物来来去去，

都有自己的时间，

不必刻意寻找。

HERB 048

永相好，不言别。

HERB 049

撒种。

“在沿着夜色的田野，

我凝望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一把把将未来的收获播撒。

……

他独在大地上来去，

将种子往远处抛掷，

张开手，

又重复开始。”[雨果]

HERB 050

精神的飞行。

“鸟儿愿为一朵云，

云儿愿为一只鸟。”[泰戈尔]

HERB 051

落花流水画中鱼。

“我发现了他，

所以搬张椅子，

静坐在庭院里。”[泰戈尔]

HERB 052

龟背竹，站立的大写的人。

“当你看到一只鹰的时候，

你就看到了天才的一部分，

抬起你的头来！”[布莱克]

HERB 053

一老一幼。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钱穆曾在《晚学盲言》中说，

人生老幼两端，皆不能自主自立，

中国人特举此以为理想的世界大同作基础。

HERB 054

自由——玩耍。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飞起来了。

我们只能想象开心。

也许，这是一个可悲的现实。

HERB 055

是玫瑰花还是太阳？

又是玫瑰花又是太阳。

你自己就是一个太阳，热烈。

只要你这样想，

这样认定，

并且这样做下去。

HERB 056

是丝瓜还是葫芦，记不得了。

在一个结上，长出叶，长出花，长出须。

一个又一个结，一个又一个叶，一个又一个花……

静静生长着，彼此应答着，度过时光。

HERB 057

没有风，何以成景？何以成气象？

我喜爱大风，大雪，大雨，大雾……

真是气象万千，景象万千，心绪万千啊！

HERB 058

她有她自己的故事。

HERB 059

“陌生人哟，

假使你偶然走过我身边，

并愿意和我说话，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我又为什么不和你说话呢？”[惠特曼]

HERB 060

草莓的果蒂，绿色的星。

朋友来，还带了一兜子草莓。把他们让进书房后，我闪进厨室，对草莓先择后洗，弄完了，捧出草莓，发现水盆底部成了绿星星的世界——那是我刚刚择下的果蒂。再细看细闻，那蒂分成两层，上面残留着一些花的丝蕊、花的瓣香。噢，花结成果之后，本身并未消逝得干干净净，仍有遗存。

“哎，怎么回事，我们聊天你在干啥呢？”朋友们的叫声打断了我的乱想，赶忙将那鲜嫩殷红的一盆草莓端上圆桌以助谈兴，然后返回厨室，挑选收拾好那星星般的果蒂，穿过走廊，跑进卧室，将它们小心地安置在床下的木板中。

……

HERB 061

好奇是精灵——

在野草荒坡遇到那怪模怪样的小叶、小草、小茸茸，

捡回来，和它们做游戏。

我像是掉进了一个童话。

HERB 062

看这两个，总有矫揉造作的感觉，

故取名《造作》。

形状是有意义的，有隐喻，有象征，

是艺术家终身表现的对象、探讨不完的课题。

HERB 063

漫天皆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的花瓣，

花瓣是几年前友人韩君所采撷，

附在信笺里寄我。

我将那花瓣撒上天，

让它满天飞舞，

像祝贺一个我们自己命名的、

我们自己铭记的节日，

而并非人人都过的公共节日。

HERB 064

水中嬉戏。

二〇〇四年夏，我不慎摔伤了左腿，痛而卧床。稍好，又蹒跚拄杖，在书房看东拣西。三联书店编辑部的二位友人探望而送来鲜花，内有几束百合。

花，凋谢，是自然的事，我随花的意，或俯仰，或卷曲，或回首，或悠游……保留成这样子，宛如水中的嬉戏。

倘细看那经脉，那花斑，那蕊丝，又让你觉得处处猜不透，仿佛见到了上帝创造生命的手迹。

HERB 065

“绿叶恋爱时便成了花。花崇拜时便成了果实。”[泰戈尔]

HERB 066

“快来看！它多有意思。”

好奇心把一些人聚拢过来。

HERB 067

艳丽和水分跑掉了，留下了本真。

“要寻求爱，

就必须永远去找出它的假象、

该诅咒的假象，

把它打碎。”[尼采]

HERB 068

记不起，压在床头的它，是何种植物；

也记不清这是它的花，它的叶，还是它的茎……

没有任何名，都不影响它本身的文质丰采，

高冠博带，举浆对酌，谈笑自如。

人，不为名所累，真好。

HERB 069

宽厚的胴体，

勾起我对伟大雕塑家罗丹作品的怀念，

那堆在工作室里数不清的人体躯干的白色雕塑，

虽是残片局部，但件件宽厚美丽。

HERB 070

“那想做好人的，

在门外敲着门；

那爱人的，

看见门敞开着。”[泰戈尔]

HERB 071

马蹄莲的叶子，

还有蕊柱散落下的七个小粒。

我喜欢那折起，喜欢那散落，

让人记住涤荡过的一场内心的风暴。

HERB 072

忧郁的眼睛。

家里养芦荟，有一年开了花。

花败了，我将花梃剪下，留存下来。

第二年，那株芦荟竟又长出了两个梃。

花败了，我又剪下。

第三年，我把存留的花梃，

摆放在一起，有眉毛有眼。

他们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

他们的母亲充满忧郁。

HERB 073

天使，

一天天地努力飞过云层，

一直向上飞。

他知道天有九重，

天边外

更是一个无限的大野和大界。

而那花，

知道他的心思，

所以一直伴着他，

相信他，

没有二话。

HERB 074

捡拾几片落叶，

硬要打造出一整个秋季。

HERB 075

飞往九天。

缓缓起飞，缓缓飞起……

周围漂浮的个个显赫气球，

那是靠别的力。

而你——

没有膨胀的庞大，

没有漂亮的外衣，

你凭你自己。

HERB 076

从天而降。

别忘了，

真理刚出现的时候

都被视为“异端”。

HERB 077

西山石缝中的遗物，

已风干成植物的木乃伊。

看它们卷动的头发和倾转的腰，

想起一枚古篆印章——

《共倚春风》。

HERB 078

会吹唢呐的人儿。

记得古希腊的米南德写过一首诗，

《技艺给人安慰》。

和这个小作配起来，挺贴切。

“人在生活中遇到不幸，没什么

比一门技艺会给人更好的安慰，

因为当他一心钻研这门技艺时，

船已不知不觉越过了重重危难。”

HERB 079

干戈化玉帛。

其实只是虎皮掌的四片败叶而已。

差异，是自然的起点，创作的开始。

夸大这种差异，是艺术家的天赋和天职。

从“看”中发见，继而找出意象乃至上升为气象。

HERB 080

练功平日，不让一日闲过。

秋冬，草丛枯黄斑驳，不少野禾细梗根根立直，采集一点儿，摆在书桌的纸板上，一下子活跃起来，似乎成了练功房。动作，尽管似乎重复，似乎枯燥，但又必须日复一日地练，慢慢体悟出练的里面，天天都有新意。

HERB 081

花叶合和。

如如相应，不增不减，

恰到好处，故称为法。

此法为正觉者之所证，

此法为求觉者之所依，

所以成为佛法。

HERB 082

书法。

牵牛黑叶一蔓行，

流水走云满纸空。

HERB 083

摇动你的翅膀，游历天宇。

那是九重的天宇。

“有一天有许多话要说出的人，

常默然把许多话藏在内心，

有一天要点燃闪电火花的人，

必须长时期——做天上的云。”[尼采]

HERB 084

“现在丁香花开得正冲，

她有一瓶丁香摆在屋中，

她用指头摆弄一枝花，一面谈话。

‘呵，我的朋友，你不懂，你不懂

生命是什么，尽管它握在你的手中。'”[艾略特]

HERB 085

天生的缺口，怪诞的缺口。

这是神秘，我还不懂。

HERB 086

“只说一句话——

在这奇妙的时刻，

我们活着，

我们同在。

这句话透入我的心底。”[泰戈尔]

HERB 087

母亲。

HERB 088

健壮。

你能感受生命，

能体悟活跃的力量，

吮吸原发的热情，

甚或你能想象孕育新生命的神奇。

HERB 089

身世。

HERB 090

三年前，朋友秀芝，悉心采撷将落未落的金花，夹在书中，压平弄干，最后连书带花给我，祈望增添一页“草叶之情”。今天，用它设计了这一幅《场院的笑声》。

也许，她见了会微微点点头。这足够了。

HERB 091

内心的创伤，

谁知道呢？

HERB 092

由此想到了契诃夫的《三姐妹》。

她们姐妹仨回忆着，期愿着，等待着，

在懒散、冷漠、空虚的遥遥向往中，

一日复一日抛掷着生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