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万里河山,巍巍华夏
病房内的冉苒从没见过这样的陆司丞,仿佛被浓重的悲伤裹挟一般尖锐。
他默默地松开她的手,径直躺回病床上,又假装若无其事的翻开那本一直没有读进去的原文书。
仍然一个字没看下去。
“那个……我要去楼下看看海棠,小护士说这是你今天的药,我放在这里了。你要记得吃。”眼尖的瞄见另一边的床头柜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排骨汤,冉苒悄悄地把自己手里那个保温桶藏到了背后,转身就想要离开这个病房。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面对这个诡异的气氛,和诡异气氛的始作俑者,以及无故遭殃的自己。
“不是来送汤的吗?”背后的人幽幽的开口问。
冉苒有些讪讪的笑了笑,一脸狗腿的转过身,“刚才上来的时候被海棠看见了,她说这几天忙的都没怎么好好吃饭,要补一补嘛……”
“这是我的。”陆司丞斜着眼看着她,声音冷沉。
“你这不是还有嘛!”隔空戳了戳那碗香气扑鼻的浓汤。“看上去也熬了很久,应该也很补钙啊。是一样的功效嘛!不要浪费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陆司丞闻言盘腿坐了起来,迅速地把安嘉带来的汤打包好,旋紧盖子塞到冉苒手里,顺便把她手里的抢了过来,“那你把这个给她。”
“……”
“一样的功效啊。”陆司冲她丞歪了歪脑袋,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臭德行。
“不一样啊……”冉苒哼哼唧唧的撅了撅嘴,心里的不高兴慢慢浮到了脸上而不自知,“那个是你的……你的……你的……送来的爱心骨头汤嘛!”
“我跟她是一起长大。”难得见到陆司丞瓮声瓮气的样子,他抱着保温桶坐在白色的病床上,脑袋有些低垂,“但不是青梅竹马,不是女朋友,也不是前女友。”
“……”
这,算是在解释吗?
冉苒在心里不由得吸了一口气,脸上的阴云也莫名其妙消退了下去。
“前几年洛城有一起多名儿童被绑架撕票的案子,你知道吗?”陆司丞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仿佛遇见尘埃。
冉苒了然的点了点头。那起案子在当时轰动一时,连续上了好几天社会版的头版头条。
据说,绑匪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惯犯,连续绑架了十个年龄不等的孩子。后来在与警方对峙的过程中,匪徒突然丧心病狂的引爆了绑在自己身上的炸药。导致自己和所有的被绑架者无一生还,并且造成了围观市民不同程度的受伤。
那天她正好去总院找那时候还正在急诊实习的鹿鸣,就看见急诊里接连被送进来的伤者,哭天喊地,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我那时候所在的连队奉命协同警方一齐缉拿犯罪嫌疑人。经过缜密的部署,我做为突击队员正要从外围进入房内的时候,安嘉刚好和同学一起逛街路过,一眼就认出了缓降在墙体上的我。她突然大喊,让我小心。而最终,她的声音导致绑匪发现了我们突击队,所以第一时间引爆了炸药……”
窗外的暖风从窗帘下偷偷吹了进来,熏的人眼睛一阵一阵发酸。陆司丞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又狠狠地吸进去,再缓缓地吐了出来。
冉苒抿着略有些干涩的嘴唇,心里那口憋着的气又滚了滚。于是她抬起手,有些心疼的摸了摸他刺刺的脑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想要靠近,又有些仓促的尴尬。
这件事之后,一定在他的心上剜出过一个巨大又难以愈合的伤疤吧。
像他这样硬脾气的人,肯定把所有人愧疚和责怪都揽到自己的身上了吧。
那段时间对他来讲,一定特别痛苦吧。
终其一生,满是遗憾。
“你去护士站拿个碗过来……”过了好一会儿,陆司丞忽然说到。
还沉浸在悲伤里的冉苒没有反应过来,傻傻的看着他,一脸不明所以。
他把怀里那个保温桶打开,送到冉苒面前。“吃完饭才能吃药。”
……
在和他对视了几秒钟后,冉冉开口叫他,“陆司丞。”
他嗯了一声,声音温厚低沉。他看着她的眼睛依旧没有挪开,只是灰灰的眼底里,没有一点光亮。
“我承认。我是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过去,有多辉煌,多惊险,多丰富,我都统统没有参与过。但以后只要你想说,我就听,如果你不说,那我就不再问你。”
冉苒又摸了摸他的刺毛脑袋,看他突然挑了一下眉毛,又继续说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保密条例》的保密守则,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背了。”
陆司丞看了她半天,突然笑了起来,眼底终于如拨开冗沉云翳的太阳,光芒万丈。
“我听说你这个礼拜,天天到我们科室报到啊。”把大骨头汤从保温桶里倒出来,还挑了两块白萝卜递过去。
陆司丞接过碗,含糊的嗯了一声。
“图谋不轨?居心叵测?包藏祸心?”冉苒拧紧了保温桶,“有何目的?说来我听听。”
陆司丞说话瓮声瓮气的,“我只是想去见见你……”
“可我在休假……”
“我知道啊。”陆司丞咕嘟咕嘟的喝着汤,“所以我也有去你们医院的宿舍楼楼下等过你好几天。”
“我家在洛城……”
“……”陆司丞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不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吗?”冉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住院就能这么闲吗?”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我不会再突然消失了。”说完,他把碗放到床头柜上,看着冉苒的眼睛也闪亮亮的。“所以受伤也挺好的,可以每天都见面,也不用每次都跑那么远。”
冉苒突然觉得陆司丞的眼睛很漂亮,漆黑的像是最深沉的夜色,布满了星光。
……
那天晚上,冉苒在医院磨蹭到七点才回到家,吃过饭洗完澡,正窝在沙发里陪着孙淑宁一边看狗血电视剧一边吃苹果的时候,收到陆司丞的微信消息。
20:05 陆:【喝骨头汤很好喝。】
20:07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冰箱里还有剩的,要吗?】
20:08 陆:【你送到医院吗?】
20:17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难道你来我家吗?】
20:17 陆:【可以。】
20:18 陆:【你家的地址。】
20:19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你还有没有一点病人的自觉了?!!】
20:20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VIP的巡值医生今天跟我告过状了,说我的病人总是没有老老实实待在病房里,希望我能够好好教育你。】
20:25 陆:【接受教育。】
20:30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死不认错吗?】
20:31 陆:【什么时候休假才结束?】
20:35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希望这位战士去重温一下保密条例。】
20:36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怪里怪气的表情包。
20:40 陆:【医院医生的休假时间不属于保密条例的范畴。】
20:41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上尉军衔,属于保密条例的适用对象及范围。】
一旁的孙淑宁看着冉苒偷笑的样子,更加笃定自己快有孙女婿这件事了。
这边冉苒迅速跑回二楼,从抽屉深处翻出自己的军官证,摆来摆去的拍了十几张,才心满意足的挑了一张点击发送。
好歹自己也是上尉军衔呢。摸了摸证件上戳了钢印的白底照片,眼瞅着身上那件军绿色的常服格外好看。
她忽然想起那张自己偷偷存在手机里的,陆司丞的证件照。把两张照片放在一块儿比了比,一样的军服,一样等级的军衔,一样的朝气蓬勃。
冉苒比来比去,最后大笑到滚到床上乱扑腾。
20:48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一张军官证的照片
20:49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如假包换。】
20:50 陆:【那我岂不是还得继续到楼下报到?】
20:55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那就请陆上尉继续到神外造福一下我们科室这些没结婚的小护士们吧,说不定哪天心情好我就回去了。】
20:56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怪里怪气的表情包
20:57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怪里怪气的表情包
20:58 陆:【知道了。】
21:00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怪里怪气的表情包
21:07 陆:【冉医生的手机里都是这些这些奇怪的图片吗?】
21:10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请称呼它们表情包。】
21:15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怪里怪气的表情包
21:16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怪里怪气的表情包
21:17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怪里怪气的表情包
21:30 陆:【你是不是不想要手机了。】
21:45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你再法力无边,还能把我的手机隔空偷走不成。】
22:15 陆:【那倒不行。】
22:16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小妖还需好好修炼,方能得道成仙。】
22:17 陆:【但是破解公共通讯网络那门课,我的成绩是A++。】
22:30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
23:31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对不起,是我胡说八道了。】
23:33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早睡早起有益身体健康,您的主治医生提醒您: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十一点半,请您准时上床。】
23:33 陆:【报告医生,您的病人已经躺在床上五个小时零十二分钟了。】
23:34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值得表扬,那现在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频率……】
23:35 陆:【报告医生,现在呼吸平稳,心率稳定。】
23:36 一颗冉冉升起的苒苒:【那么晚安啦,陆先生。】
23:41 陆:【晚安】
23:42 陆:系统自带笑脸表情包
……
握着手机,冉苒根本睡不着,嘴角的笑都快裂到后脑勺了。
她突然想起了今天下午在病房里陆司丞说的那句她是我的女朋友,心里仿佛滚进了一只小刺猬,扎的人心慌慌的。
从医院回来之后,她想了一整个晚上,却一直都不敢问陆司丞这件事,怕得到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她摊开那只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手,耳朵尖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红了起来。
真是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夏天啊。
冉苒第二天就回医院销假了。
院长问她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她义正言辞的说自己作为一名战斗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本来就应该以病人为重。
这句话遭到了一旁海棠的暴打和白眼。
“对了院长,我前几天听鹿鸣说他们部队最近缺了三个军医的位置,现在正在从各个单位选拔军医啊?”海棠出去之后,冉苒状似随口的问了一句。
“有什么要求吗?”
“文件我也前几天才收到,好像是说要中尉以上的军官,有经验的都可以提交申请吧。”院长忙着翻看新的文件,头也不抬的说到。
“您觉得像我这样的专业,是不是特别适合特种部队啊?”
听她这么一说,院长从案头抬起眼,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神经外科一般研究人体神经系统以及其他与之相关的结构损伤、炎症、肿瘤或者一些遗传代谢障碍、功能紊乱的疾病。主要接触到的,也都是由于外伤导致的脑部、脊髓等神经系统的病症。是适合特种部队,但不是最适合的。”
“那您觉得像我这样当初以全校前十的成绩优秀毕业的神经外科主刀医生,是不是特别适合特种部队啊?”冉苒狗腿的笑到。
“你把心里的那个小算盘给我收回去。”院长推了推眼镜,“下半年你就能评副主任医师了,这时候走太可惜了吧。”
“您这是答应了?”
“你的确很优秀,但是……”
“别但是了,我这就回去打报告!您啊,就准备放人吧。”说完,冉苒一蹦一蹦的就蹿出去了,留下院长无可无奈何的摇了摇头。
从院长办公室下来之后,海棠就去买早点,冉苒也正好到了巡房的时间。
“苒苒今天早上回来了哦。”海棠今天没有班次,她靠在冉苒办公室的门边,远远地看着又来打卡报到的陆司丞从电梯走了出来,眼底染满了笑。
见到陆司丞些微往里张望,她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到沙发上,吃着自己的早饭,“不过她刚刚从院长办公室销完假就去巡房了,估计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得到满意答案的陆司丞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问道,“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吗?”
“当然可以啦。”她怎么会轻易错过多看两眼陆司丞的机会呢!
“谢谢。”
海棠偷偷地越过塑料袋,瞄了他好久,“我前几天给你留的电话,你打了吗?”
面前这个男人还真的像冉苒说的那样,就连坐在椅子上喝水,都像是一把锋利地匕首,闪着笔直坚韧的寒光。
“我们之前就认识。”陆司丞放下水杯,朝海棠礼貌地笑了笑。
还真的是一个不笑就很冷面严肃,一笑起来就会春暖花开的男人啊!
冉苒这回是捞到宝贝了!
“我们苒苒可是不轻易留电话给陌生男人的,看来你们关系很好咯?”海棠笑的像只狐狸似的。
陆司丞似乎很满意海棠的话,温温的嗯了一声。
冉苒巡房回来的时候,陆司丞已经喝完了第二杯水了。
“冉医生,在你休假的这段时间里,这位陆先生可已经连续来神外等你七天了。我想,可能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你喔。”
邱海棠立刻起身带上早点往门外走去,在路过冉苒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凑到她的耳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小声的’说道,“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说完,立刻憋着笑的走了,还顺带替他们带上了办公室的大门,挡去了小护士们往里看热闹的八卦眼神。
“你还真的过来等啊?如果我今天不来,你不是又白跑一趟。待会儿你的巡值医生又该对你进行思想教育了。”
冉苒放下手里的记录本,转头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的喝了两大口,“我们科室要不要顺便给你也发一个全勤奖呀?我可以跟主任去申请一下的,说不定就是一顿大餐钱呢。”
“那你晚上想吃什么?”陆司丞突然问到。
冉苒被问的莫名其妙,“好好的问这个干嘛?”
“贿赂主治医生。”他盯着她,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此刻眼底依然写满了直白和坦率。“上次没吃成的麻辣小龙虾和芒果冰激凌还吃吗?”
“你现在还不能出院。也不能吃辣的,更不能吃冰的。”冉苒戳了戳他硬邦邦的手臂。
“所以,我这不是来贿赂我的主治医生了吗?”说的理直气壮的,每个字都端端正正的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的主治医生现在告诉你了,驳回请求,不接受贿赂。所以,请这位病人务必遵守医嘱,才能早日康复出院。”
陆司丞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位不想这么早出院……”
“党和人民需要你。”冉苒说。
“那你呢……”他靠着桌沿,歪着脑袋盯着她。
冉苒一怔,窗外初夏的阳光带着灼热高温的照过她的脸颊,烧的脑子里咕噜咕噜的不断冒泡,以至于根本无法思考。
忽然,关紧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小护士满头汗的跟冉苒说到,“冉医生!ICU的那位战士的视力问题突然恶化,主任请您马上到手术室安排手术!”
听到小护士这么一说,冉苒连忙放下手里的水杯,却在准备出去的时候一把被陆司丞抓住胳膊,“拜托你一定要保住他的眼睛。”
她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跟着小护士跑了出去。
……
七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冉苒穿着深绿色的手术服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满脸的倦色。
“他怎么样了?”一直等候在外面的陆司丞一把拉住冉苒的胳膊,原本波澜不惊的眼里却写满了着急和不安。
“你的战友已经被送回了ICU,只是……”拉下掩在面上的口罩,冉苒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口气。“因为脑出血,血块压迫了视神经……”
静谧的走廊上只有渐渐沉重的呼吸声,陆司丞缓缓地松开冉苒的胳膊,有些脱力的垂到腿旁。
“很抱歉,我们没能保住你战友的眼睛,他,他,他……”
“你知不知道眼睛对于一个狙击手来说有多重要!”突然爆发的情绪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显得都有些刺耳了,如同倒灌进的寒风,烈烈而响。
“可是能够活下来,难道不是更重要的吗!”一时间冉苒也有些崩溃,抬起头就吼了回去。
她当然知道眼睛对于每一个人的重要性,也知道一旦他失明了,就必定会离开特种部队,甚至会退伍。所以,她更加忘不掉病人的血沾在她手心里的感觉,温热的像是长满了刺,扎的她生疼。
只是从做医生的那一刻起,她的使命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的让人活下去,不论身份,不论意义。
因为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
也是生而为人的义务。
长廊上又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的大吼大叫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幻觉。
他们彼此站在对面,又不看彼此,只是一言不发的站着。
陆陆续续从手术室走出来的医生们都步履匆匆的离开了,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冉苒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向陆司丞解释起了刚才的手术缘由。
“病人因为颅内二次大出血送进手术室,所以病情很危急。在手术的过程中我们选择了尽可能的保住他的性命,做了止血和清创的工作。对于最终没能避免失明这件事,我作为医生,也感到很抱歉。”
说完,冉苒客套的点了一下头,拉起口罩越过对面的人离开了这个让人有些窒息的环境。
她走的很快,留下还穿着病号服的陆司丞背对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如同一棵永远都不会倒下的树。巨大的落日穿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玻璃,越过熙攘的尘埃落在他的肩膀上,闪闪发光。
也许,对于有的人来讲。
生,不如——
死。
……
没有吃晚饭就回到宿舍的冉苒冲了一个多小时的冷水澡才逐渐平静了下来。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发愣。
其实今天在手术室里要决策的时候,她犹豫了。因为临走前陆司丞的嘱托,和病人那双曾经坚定的眼睛,她竟然犹豫了。
一向把生命视作最重要的冉苒,居然有过那么一瞬间的犹豫,是不是自己可以铤而走险一回,也许就会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从小生养在军区大院里的她,清楚地知道很多的军人将这份荣光看的有多么的重,提早是哪怕一分一秒结束,都会是抱憾终身的大事。
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下这样的赌注。
她不能拿他的性命做任何的赌。
她决不能拿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开玩笑。
冉苒闭上眼翻了个身,把自己用力地蜷缩起来。
……
第二天大清早,冉苒还在宿舍昏昏沉沉的睡着,知道了情况的海棠赶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洗了澡之后,躲在十七度的空调房里吹了一晚上,竟然半夜就发了高烧。
她连忙从客厅找了药,混着水好不容易喂下去,又做了降温处理,并且给神外的主任发了信息,替冉苒请了几天的病假。
院长口气颇为着急,觉得冉苒本来就不应该这么任性,提早销假,海棠劝慰了几句才匆匆挂断。以至于她在宿舍楼下看到等在下面的陆司丞的时候,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见到海棠,陆司丞从树下走了出来。“邱医生早。”
“原来陆先生呀?您不在病房大楼里呆着,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跑到医生宿舍楼楼下干什么?待会儿病的更严重了,是不是又得怪我们医院的医生没有好好给您治病啊?”瞄了眼他身上浆洗干净的病号服,海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是来等冉苒的。”被海棠阴阳怪气的呛的有些莫名其妙的陆司丞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如果是有哪里不舒服的话,也得等主治医生上班啊。”海棠瞥了他一眼,“还是您觉得自己是VIP,就得医生把命都交代给您啊?”
陆司丞皱了皱眉头,但语气还是比较和善的耐心解释道,“我给她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接通。我就想,过来看看。”
“那就发短信啊,发微信啊,继续打电话啊,你们不是挺熟的嘛。”海棠这回口气更呛。“不是已经熟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那种程度了嘛。”
陆司丞微微眯眼,声音倒是平静,“我怕打扰到她。”
“那不巧,怕是陆先生您今儿要等不到我们冉医生了。”
海棠哼了一声,冷不丁的说道:“还真不怕您知道,您的那位战友送进来那天,她已经连续做了三台手术,可是忙到大半夜才回来。后来发现你们是一起来体检的人,生怕那个突击队里也有你,就只是吃个饭,手都抖得连筷子也拿不稳,最后情绪失控的在马路边大哭才被批回家休假。
好家伙,昨儿为了你这么个祖宗提前回来销假,人才刚到,喝口水就又进手术室劳心劳力的抢救您的战友,在手术台旁边硬是站了七八个小时,结果好不容易帮他捡回一条命,才出了门儿没得到您的感谢就算了,搁走廊上大吼大叫的给谁听呢?
祖国和党就是这么教育你跟救命恩人讲话的吗?!真把自己个儿当是什么玩意儿啊,没了你地球不会转了啊!不知道说话会伤人的吗!谁不想救你的战友!不想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况且哪个医生不知道病人的眼睛重要啊!可那到底是眼睛重要还是命重要!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指着脸骂谁呢这是!”
这几年除了大队长和政委之外,还从来没有被别人训过的陆司丞即使知道理亏,脸色也不由自主的暗到极点,“她怎么了。”
“生病了呗,高烧不退,上不了班。”海棠叉着腰,没好气道:“如果你觉得昨天没有骂过瘾,还想继续骂她的话,改天吧。”
陆司丞当真什么都没有再说,黑着脸扭头就走掉了。
结果他这么一走,把海棠气得够呛,不由得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他全家。
真是作了哪门子孽!
冉苒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冉苒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一个人影一直在自己的床边晃悠,先是笨拙的替自己替换额头上的凉布,然后又有一下没一下的用冷水擦着自己的两只手。
她以为是海棠,于是黏黏糊糊的把脑袋也缩进被窝里,声音糯糯的哼唧道,“渴……”
她恍惚间感觉到那个人离开了,但没多久她又被人从闷热的被窝里挖了出来,一杯温水贴上了她的嘴唇。等到她咕嘟咕嘟的喝完水,解了渴,又被小心翼翼的塞回被窝里。
她伸出两只手抱住对方凉凉的手掌,抓着放在自己发烫的脸颊旁蹭了蹭,像只奶猫一样咕噜噜的撒娇道,“难受……”
冷冰冰的温度很快就让她又睡了过去,看着她睡着都不安稳的皱着眉头的样子,陆司丞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抚平了下去。
三个小时前,他从一楼的阳台顺着水管爬了上来,还好冉苒房间的落地窗没有上锁,他才能顺利的进来。见她烧的人事不省,他只能打来冷水,坐在床边一遍一遍的给她物理降温。
刚开始她还会哼哼唧唧的说不舒服,说想回家,想奶奶,想妈妈,想吃冰淇淋。后来等到慢慢地温度降了一点下去之后,人也跟着睡着了才老实。
凌晨四点多回来的海棠还没回房间就先去到冉苒的屋子里看看她的情况,结果一摸她的脑门儿感觉没有之前那么热了才放下心来。
正准备回自己房间取温度计的时候,却看见原本应该放在阳台的塑料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了里面,就连冉苒每天都会晒在外面的毛巾都还有些潮湿的挂在横杆上。
她心里一合计,暗道,不会吧,这可是五楼啊?!
况且他的胳膊和腿都还受着伤啊。但转念一下,他可是一当兵的,虎的很,就算是做出徒手爬楼这件事,大概也不足为奇吧……
……
冉苒第三天下午就去上班了。
刚出宿舍楼,天气就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了,她的头也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像被灌了铅水似的难受。就连去巡房,也要非常努力地打起十二分精神,所以结束回去的路上,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
刚拐进神外的办公区,冉苒老远就看见了坐在自己办公室门口长椅上的陆司丞,即使穿着病号服也仍旧器宇轩昂的剪影。
见到她来,他有些局促的站了起来。
“我刚刚上楼去看了一下你的战友。他现在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估计这一两天就能醒过来吧。”进到办公室里,她顺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心情有些抑郁。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词都是能力不够的借口。比如——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感到抱歉。
“谢谢你救了他。”陆司丞闷闷地开口。
冉苒瞪着有些迷糊的眼睛吃惊的看向坐在一旁的他。
透过玻璃杯的边缘,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他看人的眼神总是特别专注,不尖锐也不躲闪,却让人挪不开眼。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刀锋的形状,年轻且挺拔。
“辛苦了。”
她有些困顿的趴在桌子上看了他好久。
“那我该说什么,不客气吗?”
窗外阴了一整天的天空忽然露出一丝白光,亮亮的照在阴沉沉的天地。陆司丞歪了歪脑袋,冉苒趴在桌子上也跟着他歪了歪头,空气异常潮湿和安静。
他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你,还在生我气吗?”
“嗯,还在生气。”又往前凑了凑,浆洗干净地洗衣粉味淡淡的拢了一鼻子,“那你呢,明明知道我在生气,为什么都不打电话来说对不起?”
“我想当面给你道歉。”
“不原谅你。”
“那天是我口不择言。”
“不原谅你。”
“那天我的口气很坏。”
“不原谅你。”
“我知道对你来说,生命很重要。”
“不原谅你。”
“我也知道你非常想保住他的眼睛。”
“不原谅你。”
他偷偷地在桌子下面攥紧了十根手指,又飞快地松开。
“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原谅你。”
“你辛苦了。”
“不原谅你。”
“对不起。”
从头到尾,陆司丞的眼睛都直勾勾的盯着她,非常坦诚又带着灼人的热度。
冉苒趴在桌子上,微微地撅着嘴,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也盯着他,一瞬不瞬的。“我这两天生病了……”
“原来,医生也会生病吗?”陆司丞揶揄的轻笑到。
“那么,军人也会撒谎吗?”冉苒突然想起前些天的那句她是我女朋友,双手捧着有些温度的热水,嘴角不由得学着他的样子,扬起揶揄的笑意。
“我从不撒谎。”
闻言冉苒抬起头看向陆司丞。
他依旧目视冉苒,在他背后是大片大片被夕阳烧红的蓝天,微凉的春风吹过他刺刺的头发,又落进他的眼里,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闪闪发光。
他说,我从不撒谎。
诊室的门突然被轻轻地敲了敲,小护士探进脑袋,礼貌地打断了两个人之间愈发旖旎的氛围,“VIP的那位病人醒了,主任让你上去看看。”
VIP病房内已经站了好些巡值的医生和护士,满地的输液瓶碎片上有的还带着新鲜的血迹。病床上的人愤怒地发出痛苦地低吼,用力地摔开周围所能触及到的一切。
见到这样的他,陆司丞的那颗心又一次被紧紧地攫住,再被狠狠地摊开成皱巴巴的模样。
十三天前,他明明还勾着自己的肩膀走在雨林的小路上,说这次任务结束肯定会有半个月的假期,麻烦自己这个老是黑着脸的老大快点结婚,娶个弟妹回来管管。
最好再趁着休假,生上一堆活蹦乱跳的小猴子,不要浪费了这么优良的基因。而自己等到休假回家就刚好要给女儿过五岁的生日了。
他早早的就给女儿买好了生日礼物。
他还从来没有陪女儿过过生日。
就连女儿出生的那天,他都依然在境外出任务。
这还是第一次,所以他有点紧张。
“野鸽……”
那个二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浑身缠满了纱布,原本情绪失控的坐在病床上乱砸东西。
听见陆司丞低沉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转而双眼无神的想要找到陆司丞所在的位置,可是当他发现自己真的再也看不见之后,终于朝着陆司丞的方向大哭出声,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而那种撕心裂肺的仿佛是从内心深处决堤而来的绝望听得当天在场在场的人无一不心生悲痛。
他说,我不想走。
那天晚上,已经戒烟好久的陆司丞在医院的天台上抽了整整一盒的烟。
……
五天后,VIP的病房里又一次挤满了人。
这些天,病人的情况都不是很好,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病床上发呆,不管谁来看他,都一言不发,该吃药就吃药,该吃饭就吃饭,该检查就检查,该喝水就喝水。可他就是不说话。
一坐就是一整天,像个灰败的木头人,没有任何蓬勃的生命力。
本来正在给病人检查的冉苒先是被礼貌的请到了一旁,接着一群穿着陆军常服的人神情肃穆的鱼贯而进,其中也包括了陆司丞上尉。
这是冉苒第二次见到陆司丞穿常服的样子,上次还是一张白底的证件照片。
所有的人位列一排,面对着病床上双眼还缠着纱布的男人,谁都没有言语,如同一株株笔直的白杨,翠绿又坚韧,仿佛永远向阳,寂寞而生。
“林昊军士长。”站在中间的陆司丞打开文件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到!”病床上的野鸽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却格外笔直的坐在铺着白褥子的床上。他朝正前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的答到。
陆司丞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强迫自己专注在文件上,庄严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哽咽,他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根据《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士兵服役条例》第六章第四十二条规定,我现在代表组织向你宣布命令。”
野鸽敬礼的那只手微微地抖了抖,放在盘腿膝盖上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站在一旁的冉苒看的出来,他正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
他不想,不愿意,也不允许自己再一次情绪全面崩盘。
他是一名狙击手,一名优秀的狙击手,一名需要长时间潜伏的狙击手,是一个突击小组里最应该平心静气的人。
他不能,也不可以被情绪控制。
“经,部队首长及医院综合伤残评定,现在向你公布结果。你将不再符合C战区雪狼特种大队的服役要求,命令正式……”陆司丞喉咙一紧,偷偷地吸了吸鼻子,“正式退出现役队伍。”
病房内安静地只有时钟滴答滴答不断向前走去的声音,坐在病床上的人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动作,只是嘴唇紧紧地抿成一道下弯的弧线,如同一尊永不融化的剪影,在夕阳染红的病房里显得格外苍凉又悲壮。
“是!”
终于,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悄无声息的滚出一颗又一颗眼泪,缓缓地濡湿了他的衣摆。
曾经有人问过我,特种部队的选拔这么苦,这么累,为什么非去不可。
那时候的我说,因为祖国需要。
他又问,你可能会有一天战死沙场上。
我回答,只要祖国需要。
万里河山,巍巍华夏,以梦为马,我的祖国如此壮丽辽阔,富饶波澜,而我却只有一颗鲜红的赤子之心和满腔的熔岩般的热血。
仅以此,守卫它每一天的日升和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