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心章句下
【原文】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公孙丑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译文】
孟子说:“梁惠王委实不仁啊!一个仁爱的人会将他施加于所爱的人的思泽推广开去,泽被到他所不爱的人的身上,(相反,)一个薄情寡恩的人却会拿他施加于他所不爱的人的荼毒连累及他所心爱的人。”
公孙丑听了,问道:“这话怎么讲呢?”
孟子答道:“梁惠王为了扩张土地,把他所不爱的百姓投入战争的血海,使他们弃尸原野、肝脑涂地。吃了大败仗后,又将卷土重来,却担心百姓不肯替他卖命,所以不惜驱使他所心爱的子弟上战场去送死,这便叫作拿他施加于他所不爱的人的荼毒连累他所心爱的人。”
【原文】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1]。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注解】
[1]春秋无义战:春秋之时礼崩乐坏,诸侯之间因为各自利益而相互攻伐,故云。
【译文】
孟子说:“春秋那个时代几乎没有合乎义的战争,(相对而言,)那次战争比这次战争好点(的情况),还是有的。(为什么说春秋没有合乎义的战争呢?因为)‘征讨’这个词,是指上面的天子讨伐下面违反王命的诸侯,地位相等的国家是不得互相征伐的。”
【原文】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1]。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2]?”
【注解】
[1]策:古人用于书写记录、用竹简编联成的竹册。[2]杵:舂米的木棒。
【译文】
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尚书》中《武成》这篇文章,只不过采用其中两三段文字罢了。一个仁德的人在天下是没有敌人的,以周武王这样仁爱的贤君,去讨伐商纣那样最不仁爱的暴君,(百姓是极其欢迎的)所以又怎么会发生血流成河,连舂米的木棒都给血河漂走的事呢?”
【原文】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1],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2],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3]。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4]。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注解】
[1]陈:即“阵”本字。[2]北狄:焦循《孟子正义》本作“北夷”,朱熹《孟子集注》本作“北狄”。[3]革车三百两,虎贲(bēn)三千人:革车,兵车。两,同“辆”。虎贲,古时用来喻指勇士、武士,此处是说猛怒如老虎的奔赴;三千人,《书序》作三百人。[4]崩:指山崩塌,这里用来形容百姓叩头的众声轰然。厥:顿。角:额角。厥角,即以额角触地,也即“顿首”“叩头”的意思。
【译文】
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陈兵列将摆成作战阵势,我善于打仗取胜。’这实际是该服上刑的大罪过。只要国君好行仁德,天下便没有敌手。(过去商汤大起义师,)他讨伐南方,北方的狄族便埋怨。他讨伐东方,西方的夷族同样也埋怨,他们说:‘为什么把我们搁在后面呢?’周武王去讨伐殷纣时,派出兵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告谕殷商的百姓道:‘别害怕!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得到安定生活的,不是来跟你们百姓作对的。’百姓们听了一齐伏在地上把额角碰着地面叩起头来,顿时像山岳崩塌似地一片响。‘征’这个字含有正的意思,(被暴君压榨虐害的各国百姓)都想匡正自己的国家,哪里又用得着战争呢?”
【原文】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译文】
孟子说:“不信任有仁德有才干的人,国家便会空虚无人;国家没有礼义来定尊卑地位,上下的关系便会一片混乱;没有好的政治(来保障生产的正常进行,赋税的合理征收,)国家的财政收支便会感到不足。”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
【译文】
孟子说:“不行仁德却能得到一个国家,这样的事是有的;不行仁德却能得到整个天下,这样的事是从来没有的。”
【原文】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1],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2],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注解】
[1]丘民:丘,众,丘民即民众。此处指民心。[2]絜:同“洁”,干净。
【译文】
孟子说:“百姓,是最重要的,社稷其次,君主又更次要一点。”
“所以赢得民心便可以做天子,赢得天子的心便可以做诸侯,赢得诸侯的心便可以做大夫。如果诸侯对国家有害,就改立别的人。如果牲口已经足够肥大,祭品也已经足够干净,祭祀又按时进行了,可是旱灾和水灾还是肆虐,那就得另外改立土谷之神了。”
【原文】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译文】
孟子说:“圣人是百代人的老师,伯夷和柳下惠正是这样的人。所以在那些听到伯夷的风格和操守的人当中,即使是贪婪的人也变得廉洁了,懦弱的人也变得意志坚强了;在那些听到柳下惠的风格和操守的人当中,即使是刻薄成性的人也变得厚道了,胸襟狭隘的人也变得宽宏大度了。他们在百代之前奋发有为,百代之后,听到他们事迹的人没有不为之兴奋振作的。不是圣人能够像这样吗?——更何况对于那些同时代受他们熏陶的人呢?”
【原文】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译文】
孟子说:“‘仁’这个字的含义就是‘人’,把‘仁’和‘人’合起来讲,就是道。”
【原文】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译文】
孟子说:“孔子离开鲁国时,说:‘我们慢慢地走吧。’这是告别母国(应取)的态度。离开齐国时,把正在淘的米漉干了就走。这是离开别国(所采取)的态度。”
【原文】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译文】
孟子说:“贤明的人教人,凭着自己的透彻明了,帮助别人也透彻明了;现在那些教人的人,就凭自己糊里糊涂的头脑,却要使别人透彻明了。”
【原文】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1],介然用之而成路[2];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注解】
[1]山径:山坡。蹊:鸟兽走的小路。[2]介然:执着、坚持的意思。用:行。
【译文】
孟子对高子说:“山坡上那些野兽走过的地方,如果人们持续地在上面走因而便成了路,只要隔一会儿不去走,茅草就会将它塞掉。现在你的心也给茅草堵塞了。”
【原文】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1],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注解】
[1]臭(xiù):气味,与读chòu作为香臭之“臭”不同,杨伯峻《孟子译注》说:“上句‘味’‘色’‘声’都是中性词(不含美恶之义),但用在此处,则指‘美味’‘美色’‘乐声’,此种用法,以前诸章不乏其例。‘臭’字亦如此。‘臭’的本义是‘气味’,不论香臭都叫‘臭’,此则专指芬芳之气。正如《左传·僖公四年》的‘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的‘臭’专指恶臭一般。”
【译文】
孟子说:“口喜欢美味,眼睛喜欢美色,耳朵喜欢好听的声音,鼻子喜欢芳香的气味,四肢喜欢舒适,都是天性的嗜好;可是(能否都称心如意地得到它们,)这中间又有个命运好坏的问题,所以君子不强调天性,(不加强求。)仁对于父子,义对于君臣,礼对于宾主,知对于贤者,圣人对于天道,它们能否一一各得其宜,这是属于命运的问题,其中也有天性的作用,所以君子不把它们看成是命运的安排(以便尽力而为,希望性分所定的东西都能见诸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