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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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几位国文老师

中学五年,有几位语文老师印象很深。

其中一位是姚述隐。姚老师教的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歌赋很能动人,讲《桃花源记》,引得我们一帮少年动辄上山去找桃花源;讲马致远,引导我们进入“枯藤老树昏鸦”的暮景;讲辛弃疾,燃起我们“何处望神州”的悲情。姚老师是北方人,很有点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气概。他批改作业的时候,用朱笔画圈的传统方式。他认为你写得好,就多画几个圈,最多可以给五个。认为你写得不好,就少给圈,甚至不给圈。他也用朱笔写批语,话不多,但很典雅,耐人咀嚼。

在姚老师的影响下,我曾经非常喜欢骈体文,后来又沉湎于“二李”,即李后主、李清照的婉约凄清。酷爱“二李”一事被姐姐知道了,引起她的隐忧,向父亲汇报。父亲给我写信,告诫不要沉迷此道,理由是感伤太多,于少年不好。我听从告诫,稍稍远离了旧诗词。

恰在此时,朱金声老师来了,继姚先生之后为我们上国文课。朱先生刚从复旦大学毕业,很有才华,曾把《红楼梦》改编成《郁雷》,署名朱彤,在重庆由著名的中国青年话剧团演出,轰动一时。朱老师把我的兴趣从古典文学引向现代文学,又从国内引向国外。

朱老师不但课讲得好,而且还很重视课外活动,带我们进行一些社会考察。德感坝在“五四”时期出过一位名诗人吴芳吉,朱老师带领我们去参观过他的故居。参观故居没有留下深刻印象,倒是有次参观小煤窑,很令我受了震撼。由于好奇,我和少数几个同学下到了煤窑底下。啊呀,那真是暗无天日。工人赤身露体,瘦骨嶙峋,在黑暗且积水的洞穴中匍匐着掘煤或拖煤,有的工人两眼已经失明依然勉强背煤。我们这些小难民,以前总以为自己背井离乡,是苦难的一群。看了煤窑中的工人才知道,原来这世间,没有最苦,只有更苦。从那时起,我对于底层人民,开始有比较真切的同情。

朱老师还愿意用心评品我们写的文章。我曾经花了很大力气,认真观察了春天来临时的季节变化,做了大量笔记,最后用上所有能够调度的词汇,写了一篇《春的礼赞》。我把自己的这篇“得意之作”送给朱老师,请他指正。没过几天,他把我叫到宿舍,一边品尝他亲手做的桂花山芋,一边讨论我的“大作”。他认为,我的文章词汇很丰富,遣词造句挺讲究,是下了功夫的。但是,有点唯美,过于追求辞藻的华丽。朱老师的评品引导我思考为文之道,朦朦胧胧意识到好文笔和辞藻堆砌不能画等号。

教过我们国文的,还有一位金老师,是从教育部来的。大概教育部裁员,他被安置到九中来了。但教书不是他的强项,一口扬州腔。并且,他的国文功底实在不好,有一次课堂上,他居然把“咄咄称奇”念成了扬州腔的“出出称奇”,全班同学笑得人仰马翻。我送给他一个绰号:金出出。

当然,也不是所有从教育部来的老师都没有水平。有一位短期教过我们的沈大荒老师,就比“金出出”强很多。他喜欢篆刻,我们受他的影响,一个个如醉如痴,都跟着他学篆刻。那时候没有好的石头,便用砚台刻。砚台是人人都有的,并且可以反复刻。沈老师个子高高,风度飘逸,平易近人。他不住在校内,而是在附近租了一座茅舍,周围山明水秀,显得很雅致。

我曾经被邀到他的竹篱茅舍,欣赏他的篆刻精品,用宣纸装订成册,相当典雅。首页有陈立夫的题词:“有屋漏迹,无斧凿痕。”我们不喜欢陈立夫,但他的字确实很有功力。并且,题字的意思非常好。下雨的时候,水从屋顶漏下来,在天花板上慢慢渗透开去,留下的痕迹,就是“屋漏迹”。“屋漏迹”是自然而然的,与用刀斧劈削留下的人工痕迹很不一样。陈立夫说沈老师的篆刻“有屋漏迹,无斧凿痕”,等于是说,沈老师的篆刻已经臻于化境。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这一题词,并把它作为自己作文的一种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