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退伍记
1946年欢度元旦之后不久,全团大幅度改编,我们这些高中毕业以上的士兵,集中编入一营一连,我就这样离开了二营五连,告别了胡营长、张连长、杨排长。董务民、陈翘邦等好友也与我一起到了一营一连,接受预备军官教育,并且一律提升为中士待遇。如果不复员,可以在部队当个排长之类的低级军官。但我选择了复员,我所熟识的人也大多选择了复员,这与我们那个连知识分子较多有关。复员之后,有的就业,有的升学。
选择升学的,在办理退伍手续之后,先进“青年军大学进修班”学习。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分别在若干地区办有青年军大学进修班。重庆有一个,设在复兴关,叫作“重庆青年军大学进修班”。复兴关本名浮图关,抗战期间,蒋介石将其改为复兴关,寓含复兴中华之意。战时这里是中央训练团所在地,设备很好,房间很多很大,有一个很不错的游泳池。
进修班为期一个月,主题是恶补高中的一些课程,为进入大学学习做准备。所请都是优秀专家,如地理是张其昀教授。也不是系统讲,都是做报告的方式。由于学业荒废已久,加上归心似箭,接受能力很差,很难说那一个月的学习能带来多大进步。
进修期间,每天上午听报告,下午自习。但又没有什么书可读,也没有专门的自修室。于是,大家各自设法消磨时间。我是每天下午都去游泳,还去跳水。以前跳水只能在江边岩石上跳,现在有了正规的跳台,特别过瘾。有一回,玩得过头了,回去倒头就睡,晚饭也没有吃,等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居然一口气睡了将近20小时。
有一次蒋经国来进修班看望我们。他比较随便,开大会也没有讲多少大道理,末了还主动说:“我给大家表演节目吧。”大家一听很高兴,但结果只是儿童歌舞《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眼睛,真奇怪,真奇怪。”他一边唱,还一边比画。中年发福,动作笨拙,并不好看。但大家对他印象不错,觉得他没有什么架子,与他父亲形成鲜明对比。在青年军服役期间,蒋介石曾两次检阅我们那个师。第一次我参加了,远远地看着他训话,声音又尖又拖得很长,怪怪的,不好听。第二次是在我被关重禁闭之后,这回没让我参加,让我帮厨去了,大概对我有所防范,担心我报复,对领袖不利,我也乐得悠闲。
结束进修之后,完全处于休息状态,一心一意等交通工具。虽然抗战胜利已经一年,但尚有大量人员和物资滞留在重庆,依然是千军万马等着东归。等待的日子最难熬,因为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动身。担心走得太晚,影响升学报到。但最主要的是家里亲人已八九年没有见面,现在似乎马上就可以相见,却又偏偏不知道何时成行,那真是京戏里那段唱腔:“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好些人都信口这样反复唱着。闲得无聊的时候,大家就打桥牌。有的人做了很认真的研究,还买来专门的书籍钻研,打牌的水平很高。我也学会了,但牌技甚差,后来很快就丢光了。
有一天突然宣布能走了,得到消息,不知有多高兴。不过,我们走的不是杜甫当年那条路线,“便下襄阳向洛阳”,我们走的是西南公路,最艰苦的一条路,盘山环绕,险象丛生。我们乘的是一辆木炭车,敞篷,行李搁车厢里,人也站在车厢里。那时是八月,天气相当热,没有遮拦,太阳一晒,风一吹,身上都干透了,一身灰。每到一个站,第一件事情就是跳下车去,找水喝,沐浴更衣。我们都是白天走,晚上打尖。在贵州玉屏打尖的时候,我还买了一支箫带回家。
随后就到了湖南衡阳。没有进衡阳城,因为听说城里在闹瘟疫。不过我们还在湘江游了泳。游泳的时候,出了点小事。我从船头跳水,腿碰到了铁锚的尖子,划了好大一道口子,赶忙上岸包扎。包扎了出来,回头一看,诊所门上写的广告词是“专治梅毒”!这让我心里背了包袱,要是染上点什么细菌,那不完了吗?幸好伤口很快就好了,也没留下任何隐患。
从岳阳出发坐船到汉口,入住汉口青年会。由于沿途都有人分道扬镳,到汉口的时候,我的旅伴已经不多。我们的旅行条件较好,由于是军事系统,吃住不用操心。船票早就订好,回家有望,已经不再如同“滚油煎”。但处于“滚油煎”境地的还大有人在。一同住在青年会的,就有一大群影剧界人士,一个个都靓女帅哥,他们不仅苦苦等待,正“滚油煎”,而且连吃都吃不饱。在食物不够的情况下,有的人还要图个嘴上快活:“哎呀,要是在北平就好了!那个大白薯,又香又甜。”
在等船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到江边走走,看看江景。一天下午,临近黄昏,我们站在码头上眺望武昌,一艘载满了日本士兵的船正好到达。我们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们。我们穿着军便服,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中国军人,便主动向我们行军礼致敬,我们也依样回敬。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了和平的可贵。战争已经结束了,侵略国的士兵和战胜国的士兵居然擦肩而过,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回家。
亲人中,我最后一个回到家。复员的时候,我的退伍金很少。买了一口旧皮箱,一块二手表,一把蟒皮二胡,都花完了,却没有想到要买一点东西孝敬一下祖父母、父母。但是,家人相见,还是分外亲切。祖父把我拉到身边,看了又看,把我的胳膊捏了又捏,摸了又摸,简直都不知如何表达高兴之情了。不过,我的蟒皮二胡和玉屏竹箫,在家里的时候,一直都高高挂在墙上,未曾用过。因为姐姐告诉我:“由于长期收不到你的来信,母亲总以为你死在四川,日夜思念,眼泪都快流干了。”竹箫苍凉幽怨,二胡低沉凄切,我唯恐触动母亲的心弦,让她再度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