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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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夏普小姐开始交朋友

前面几页已经勾画出这个友好家庭成员的素描。现在丽贝卡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用丽贝卡自己的话说,她有责任让她的恩人们感到满意,愿意竭尽全力得到他们的信任。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表达出这样的感激之情,谁能不为之感动?如果说她的想法中有些许自私的成分,谁能说那不是合情合理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这个没有朋友的姑娘说。“除了自己的力量之外,什么都指望不上。那个脸蛋粉红的小闺女阿米莉亚,论智慧不及我的一半,可她有一万镑年金,有吃有穿有住处,可怜的丽贝卡身材比她好得多,却只能靠自己的智慧维生。哼,等着瞧吧,看我的智慧是不是能为我赢来受人尊敬的生活,将来有一天,咱们看我能不能让阿米莉亚小姐看到我的生活比她优越得多。我并不是讨厌阿米莉亚,谁能不喜欢那样一个对谁都无害的好心肠姑娘呢?只是将来有一天,我能在世界上立于她之上,那将是件乐事。我为什么不该这么办呢?”我们这位浪漫的朋友就这样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在她的空中楼阁中,主要角色是一位丈夫,这一点我们也不该责怪她。年轻姑娘们除了丈夫又有什么其他好想?她们的妈妈又有什么其他可指望呢?“我必须承担起妈妈的责任,”丽贝卡说。可她回忆起与约斯·塞德利失败的经历,心中并非没有一丝认输感。

所以她想要首先巩固自己在女王的克劳利宅子中的舒适生活和安全感,于是她决定与周围能影响她舒适生活的人交朋友。

克劳利太太并不属于这种人,她是个态度漠然,没有性格的女人,在自己家里毫无影响力,丽贝卡很快便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培养她的好感,其实就是做出努力,也是枉然。她常常跟她的学生们谈起那位“可怜的妈妈”。她在每一方面都对夫人显示出疏远的尊敬,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家庭成员身上。

她完全获得了年轻姑娘们的喜欢,其实方法十分简单。她并不往她们年轻的脑瓜里填太多知识,正相反,她主张由她们按自己的方式得到知识。有什么谆谆教导比自学更有效果呢?大女儿比较喜欢读书。女王的克劳利宅子的老图书室中藏有许多上个世纪的轻松文学作品,既有法文的,也有英文的,那是文书档案处那位职员在蒙受不幸的时期购买的。由于除了丽贝卡没人费心动那些书,她便让罗斯·克劳利小姐从那些书中寓教于乐。

她和罗斯小姐一起读了许多有趣的法文和英文作品。其中值得一提的作家有知识渊博的斯莫利特博士、天才的亨利·菲尔丁先生、风格典雅构思奇特的小克雷比勇先生,不朽的诗人格雷对他的作品推崇备至,另外还有举世公认的伏尔泰先生。一次,克劳利先生询问孩子们读些什么书,女教师回答道:“斯莫利特。”“哦,斯莫利特,”克劳利先生感到十分满意。“他写的历史比较枯燥,不过不像休谟先生的作品那么危险。你也在读历史书吗?”“是的,”罗斯回答。不过她并没有明确说,她读的是汉弗莱·克林克尔写的故事书。另外一次,他发现他妹妹读一本法文剧本,不禁反感,教师解释说,读剧本可以让她们掌握法语成语,他也就感到满意了。克劳利先生作为一个外交家,对自己的法语口语颇感得意,因为他对世界事务仍然十分关注。他听了女教师不断称赞他法语能力强,心中的得意非同小可。

瓦奥莱特小姐的兴趣与姐姐正相反,她举止鲁莽,喜欢吵闹。她知道母鸡在什么隐蔽的角落下蛋。她能爬上树从鸣禽窝里掏出它们带斑点的蛋。她的乐趣是骑在小马背上,像神话里的卡米莉娅女骑手那样在平原上飞奔。她是父亲和马夫宠爱的宝贝。厨子对她既爱又怕,因为她能从隐秘的地方把果酱罐子找出来,凡是她够得着的美味,没有不偷吃的。她总是跟姐姐争吵。夏普小姐发现她这些小毛病,并不告诉克劳利夫人,以免她转告孩子的父亲,要是克劳利先生得知了就更糟。不过,她保证不告发的条件,是要瓦奥莱特做个好孩子,并且热爱她的女教师。

夏普小姐对克劳利先生表示出尊敬和顺从。虽然她母亲是个法国人,可她还是难免遇到自己不懂的法语文章,她便常常向他请教,每逢这种时候,他会仔细向她讲解,直到她满意为止。他除了在法语文学方面帮助她之外,还向她介绍比较严肃的读物,与她长时间交谈。她听了他向卡什玛博传教的募捐演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写的关于麦酒的小册子,她很感兴趣;听了他整个晚上的讲道,她常常能感动得流下眼泪,仰望着冥冥中的上苍,嘴里叹息着喃喃说:“啊,谢谢你先生。”他因此偶然屈尊与她握手。“血统毕竟是最关键的,”这位贵族宗教专家说。“这里的人听了我的话没一个受感动,可夏普小姐的悟性却能被唤醒。我的话对他们来说太微妙高深,我必须改变风格让他们能理解。可是她却能理解。她母亲毕竟是法国名门蒙特莫伦西家族的后裔。”

夏普小姐的外婆家似乎真的是那个名门望族,可她对母亲当过舞女的事绝口不提,恐怕犯了克劳利先生的宗教忌讳。法国那场可怕的革命后,有多少贵族逃亡海外沦为贫民啊!她来到这里没过几个月,就讲了许多关于她祖先的故事。克劳利先生碰巧在图书室的一本德胡泽尔字典中查证了一些事实,这增强了那些故事和丽贝卡高贵身世的可信程度。我们和我们的女主人公,是不是根据克劳利先生的好奇,以及他甚至要查字典求证,就断定他对她感兴趣?不,那只是出于朋友般的感情而已。我们难道没有说过,他爱恋着简·希普尚克斯小姐吗?

他见丽贝卡与皮特爵士下过两次十五子棋,就责备她,说那是一种不敬神的游戏,还教导她说,最好读读《特朗普的遗产》和《穆尔费尔德的盲人洗衣妇》或诸如此类的严肃作品。可夏普小姐说,她亲爱的母亲生前曾陪特利克特拉克爵爷和科奈修道院的院长玩过这种棋,她这么一说,就为这类世俗的乐趣找到了借口。

这位可爱的女教师并不仅仅靠玩十五子棋取悦她的雇主。她发现在许多方面都能帮他的忙。她还没到女王的克劳利宅子时,他就许诺要让她读点法律文件消遣消遣,她此时孜孜不倦地耐心苦读那些东西,还主动提出为他抄写许多信函,修改其中的拼写错误,并使之符合当今的文体。她开始对庄园中的一切发生兴趣:农场、猎苑、花园、马厩。她是个十分令人愉快的伴侣,所以男爵每天早饭后散步都要她陪同,当然也要带上两个孩子。她在散步途中就向他提出这种建议,诸如灌木该如何修剪,花圃如何翻土,庄稼是不是该收割,马匹是该拉车还是拉犁。她在女王的克劳利宅子住了不到一年后,已经赢得了男爵的信任。以前餐桌上的交谈是在他和管家霍罗克斯先生之间进行,现在完全被皮特爵士和夏普小姐所取代。克劳利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简直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不过,虽然她新获得了很高的地位,可她非常谦虚谨慎,绝不冒犯厨房和马厩中的权威人物,在他们中间,她的举止总是格外谦虚和蔼。她现在与我们以前熟悉的那个傲慢、羞怯、满腹牢骚的小姑娘简直判若两人。她的脾气转变证明她极为精明,真诚渴望改正错误,无论如何都能证明她在道德方面极为有勇气。至于丽贝卡委身苦中取乐是不是出于真心,还有待后面的情节证明。假如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人作假,很难在整整一年中都不露馅,不过,读者都记得,我们的这位女主人公年纪虽小,可是生活经验却很老成,如果读者没有发觉她是个聪明女人,我写这书便没有达到目的。

克劳利家的长子和次子,就像晴雨指示箱中代表晴天的男人和表示雨天的女人形象,从来不同时出现在家里。他们俩打心眼里仇恨对方,龙骑兵罗顿·克劳利对这个家满怀蔑视,除了他姑妈每年来拜访一次的时候,他难得回家。这位老女士杰出的品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她的财产达七万镑之巨,而且她几乎收了罗顿做自己的干儿子。她极其讨厌她的大侄子,对他特别鄙视,认为他是个窝囊废。他对此毫不迟疑地做出报答,说她的灵魂绝对毫无救药,还认为他弟弟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命运一丝一毫也不会比她好。“她是个不敬神的世俗女人,”克劳利先生常常这么说。“她跟没有信仰的人和法国人混在一起。我一想到她可怕至极的地位,心灵就不禁要颤抖。她距离进坟墓的日子已经那么近了,还那么酷爱虚荣,行为还那么放荡,思想愚昧,对神不虔敬。”老女人拒绝听他每晚一小时的讲道。如果她是单独上女王的克劳利宅子来做客,他便不得不暂时中断惯例的宗教活动。

“皮特,克劳利小姐来的时候别讲道,”他父亲说。“她来信中说,她受不了别人说教。”

“啊,父亲!替用人们想想吧。”

“让那些用人上吊去吧,”皮特爵士说。他儿子认为,他们被剥夺听他教诲的益处后,简直比上吊还糟。

“这还用问吗,见鬼,皮特!”父亲听了他的规劝这么说道。“你不至于糊涂到眼睁睁看着三千镑年金白白从家里流走吧?”

“跟灵魂比起来,钱又算得了什么呢?”克劳利先生接着说。

“你的意思是,那老女人不会把钱留给你,对不对?”究竟这是不是克劳利先生的本意,只有天晓得。

老小姐克劳利的确是个堕落女人。她住在帕克巷一所小宅子里,由于她在伦敦的社交旺季吃喝不能节制,夏季就到哈罗盖特或切尔滕纳姆去避暑。她是老姑娘中最好客最喜欢热闹的一位,据她自称,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呢。我们当然知道,所有老女人年轻时都曾漂亮过。她是个才女,当年是个可怕的激进分子。她去过法国,据说在那里,大革命领袖圣贾斯特不幸激起她的爱恋,打那以后,她一直喜欢读法国小说,吃法国菜肴,喝法国葡萄酒。她衷心喜欢伏尔泰和卢梭的作品,认为离婚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谈起妇女权利便兴致勃勃。她宅子里每间屋子都挂着福克斯的画像,这位嗜赌的政治家在野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陪他赌博过。他执政后,她引为自豪的是自己为他拉了皮特爵士本人以及女王的克劳利选区的另一张选票。其实,她就是不操这份心,皮特爵士也会投他一票。不消说,那位伟大的辉格党政治家去世后,皮特爵士改变了自己的政治见解。

这位老女人在罗顿·克劳利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资助他上剑桥大学,以便跟牛津大学的哥哥对峙。两年后,这所第一流大学的校当局勒令他退学,她又出资为他在禁卫军中谋了个职位。

这位年轻军官是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或者叫花花公子。当时的英国贵族喜好拳击、捕田鼠、打壁球、驾驭四匹马拉的马车。他对这些高尚的学问没有一门不精通。他在禁卫军服役,职责是保卫摄政王,因而没有海外沙场作战的经历。不过,罗顿·克劳利已经决斗过三次,证明自己视死如归。每次决斗都是由赌博引起的,罗顿已经嗜赌成性。

“他死后怎么办呢,”克劳利先生常常将黑草莓色的眼珠子翻起来望着天花板,这么评论道。他总是考虑他弟弟的灵魂,也考虑那些与他意见不合者的灵魂。许多严肃的人们都像他这样,从这种想法中获得安慰。

愚蠢而浪漫的克劳利小姐,丝毫不为她喜欢的孩子有勇气决斗感到害怕,反而在每次决斗后替他还债,还不听人们私下对他道德观的微词。她说:“年轻人难免干些荒唐事,总比他那个叽叽叫唤的虚伪哥哥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