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一叶:画学与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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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以理论画时代风气的形成

“理趣”之所以成为宋画的最高审美理想,当然与理学重视“理”的思想有关。美国中国绘画史研究专家罗樾说,宋代画学的关键词是“理”Max Loehr. “The Qusetion of Individualism in Chinese Art”.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 April-June, 1961.,他的这一说法是精辟的。宋代的画理说,与其时出现的理学思想有密切联系。

“理”是宋代理学的基本范畴,张载就说过:“万物皆有理,若不知穷理,如梦过一生。”《横渠学案》下,《宋元学案》卷十八。以“理”为基础建构新的哲学构架始于二程。二程之高足谢良佐说:“明道尝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则是自家拈出。”《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二程集》,第132页。二程以“理”来贯通天人,来建构其道德的大厦。程明道说:“天者,理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二程集》,第193页。“理”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天下万物都有理存于其中。张九成说:“天下无一物非理。”《克己复礼为仁说》,《横浦文集》卷十九。强调“穷一心之理,而通天下之理,穷一事之理,通万事之理”《重建赣州学记》,《横浦文集》卷十七。。在他看来,不知理,“则天地日月四时鬼神河海山岳昆虫草木,一皆颠倒失序”。张南轩也说:“事事物物皆有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天之理也。”〔宋〕张栻《孟子说》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他以“理”为基础构建了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他说,太极只是一个理。在他看来,“天下之物,无一物不具天理”《答江隐君》,《朱文公文集》续集卷六。

郑昶说:“宋人善画,因以‘理’字为主,是殆受理学之暗示,惟其讲理,故尚真;惟其尚真,故重活。而气韵生动,机趣活泼之说,遂视为图画之玉律,卒以形成宋代讲神趣而不失物理之画风。”郑昶《中国画学全史》,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版,第269页。宋代绘画伴随着理学的演进而发展,其受理学的影响具有清晰的脉络。将理学的精神贯穿在心性修养、观照万物、题材选定、命意确定、画风格调等方面,化理学之精神为画道之灵魂,形成宋代绘画特有的时代风格。

理学强调宇宙中涵有流转不息的生命之“理”,这种“天理流行发见之妙”体现于万物之中,一草一木,一尘一沤中均有体现,每一个生命体都是一个“完”、一个“全”,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所谓生机自完,天机自跃。受到北宋理学的影响,“理”的概念频繁进入当时的画论中,能否表达“理”成为其时论画的重要标准之一,世界自有“常理”“生理”,自有“理趣”,画以理立,美从理来。

从画学发展的情况看,北宋之前也有谈理者,但相对较少。颜延之曾说:“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一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绘画被视为一种形学,如陆机所说的“存形莫善于画”,而表现理的则是《周易》的卦象——一种抽象的符号。图画也可发挥成教化、美人伦的作用,但在表现理方面的作用却被淡化了,只有像宗炳这样少数的画家才涉及这一问题,如宗炳所说:“山水以形媚道”,“应会感神,神超理得”。惜未形成占有主导地位的绘画观念。但到了五代北宋时期,“理”的概念突然增多,“理”一跃而成为北宋画学的核心概念。

北宋中后期,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沈括、米芾、黄庭坚、郭熙、王诜、李公麟、张怀、韩拙、董逌、晁补之等以“理”论艺。在以理论画方面,引领风尚的理论家有三人,他们是欧阳修、沈括和苏轼,他们也是中国文人画理论的奠基者。

欧阳修云:“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之。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超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耳,非精鉴之事也。”《鉴画》,《欧阳修全集》卷一百三十,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976页。这一段论述在两宋以来的画坛具有很高的位置,也是孕育文人画的重要理论。此中“难画之意”,就是“理”。而一个优秀的画家,就要画出这难画的“理”。“理”,是画中所蕴藏的“超远之心”,有“理”之画,应可超越外在的形,超越物我分别,超越一己杂念,显现出一种灵魂的大境界,这就是所谓“超远之心”。欧阳修将画工之画和文人之画做了区分。这里虽然没有文人画之目,所谈之思想与文人画之主张却是相合的。

服膺王安石新学、俯仰于北宋性理之学中的沈括也酌性理之学入于画学。他说:

大凡画马,其大不过盈尺,此乃以大为小,所以毛细而不可画;鼠乃如其大,自当画毛。然牛、虎亦是以大为小,理亦不应见毛,但牛、虎深毛,马浅毛,理须有别,故名辈为小牛、小虎,虽画毛,但略拂拭而已。……若画马如牛、虎之大者,理当画毛,盖见小马无毛,遂亦不摹,此庸人袭迹,非可与论理也。〔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61页。

沈括从“理”的角度谈以大观小透视法,反对只注意形象描摹的创作方式,强调以心灵的眼流观世界,将世界置入“理”的节奏中。在他关于著名的“雪中芭蕉”的论述中,沈括指出:“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9页。强调“其理入神,迥得天趣”的创作方法。他还举欧阳修的《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赞叹道:“此真为识画也。”〔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60页。在“忘形得意”这一点上,沈括和欧阳修是有共识的。沈括所谈的画中之“理”,当是从理学中转出的。

苏轼对画理说的贡献最为卓著。元倪云林曾说:“坡晓画法难解语,常形常理要玄解。”〔元〕倪瓒《清阁全集》卷二,《画竹》,明刻本。其中涉及苏轼关于“常形常理”的观点,苏轼《净因院画记》说:

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67页。

在苏轼看来,作画从对象上看,可以分为“形”和“理”两方面,在“形”中有“有常形”和“无常形”两种形式,“常形”是视而可见的具体的物,“无常形”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对象,如云、气、风、雾,一切山石竹木都在大自然气化云烟中变化。苏轼认为,无论是“有常形”还是“无常形”,都必须表现出内在的“理”。如果画失去“理”,就“全废之矣”,这是无可救药的毛病。绘画是“形”和“理”的统一,“理”不能脱离“形”而存在,“形”也不能有悖于“理”,“理”内“形”外,“理”本“形”末。

苏轼认为,万物都有“常理”存在,它是决定物“性”的根本。他曾有诗道:“平生师卫玠,非意常理遣。”《苏东坡全集·后集》卷四。认识物,不仅在其“形”,更重要的在其“理”。他说:“圣人之所学矣,以其所见者,推至其所不见者。”《东坡集》卷七。可见者是“形”,不可见者是“理”,缘“形”而入“理”,方为认识之正途。

苏东坡将“理”贯穿于他整个艺术理论中。中国哲学强调,万物是一个联系的有机生命统一体,物与物之间是相联的,生命之间彼摄共存,交光互网,东坡的“常形常理”也强调,物不是孤立的存在,物与物是相通的,这相通的根源就是“理”,所以苏轼说:“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六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81页。因此把握这个“常理”,也就把握了通向生命整体的枢纽。而这个“理”只有通过澄明的心去照耀,才能发现。所以,他强调,要以心为体,以心照之,在东坡看来,“一切唯心造”,一切艺术创造是“心理”和“物理”的相合,用他的话说,就是“明于物理而深观之”。

活跃于东坡周围的文人画家如李公麟、王诜、文同、晁补之、宋子房、郭功甫、米襄阳等,均是“寓意于物”的名家。可以这样说,围绕东坡的文人集团,正是一个以“理趣”相标榜的绘画群体。在他们那里,绘画的目的是游戏情怀,何以能获得内在情怀的愉悦,就在于他们从画中能得到理的满足,画家不是游戏于形之中,而是游戏于理之中,在理的游戏中,他们觅得了笔情墨趣中所隐含的深层意趣。米友仁说:“子云以字为心画,非穷理者,其语不能至是,是画之为说,亦心画也。自古莫非一世之英,乃悉为此,岂市井庸工所能晓。”〔清〕孙岳颁等《佩文斋书画谱》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扬雄的“心画说”在宋代唤起那么多画家的共鸣,正在于它合于宋人追求理趣的潮流,用苏轼的话说,就是“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书朱象先画后》,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11页。

以欧阳修、沈括、苏轼为代表的画理说,成为宋代绘画趋向“理之画”的理论基础。

宋代画学中的“理”和当时理学中的“理”当然不是一个完全相当的概念,但是二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画学中的“理”,是那个时代“理”大合唱的一个声部,是宋代性理哲学影响下的产物。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看:

首先,从“理一分殊”来看,画学和理学都强调“通天下一理耳”,一本万殊,理一分殊,自一物理可通天地万物之理,因而一物即万物,一理即万理。目击而道存,瞬间即永恒。苏辙说:“吾观天地间,万事同一理。”《苏辙集》卷二,《王维吴道子画》,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4页。其论与当时理学所论是一致的。蜀学与洛学有宗派之争,但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二程说:“万理出于一理”,“理则天下只是一个理”。二程的门人杨时说:“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朱熹说:“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朱子语类》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页。而“一物有一理”,一理可通天下之理,如“万川之月,只是一月”,一理和万理是共相和殊相的关系。画学中吸收这一思想,促进了“以小见大”思维模式的形成,这对中国绘画产生了重要影响。

其次,从“理气”的角度来看,理学中的理气说被用来评画。张载认为,天地中充满了气,万物都是气之升降、聚散的结果,张载在中国古代哲学元气学说的基础上,将气视为由内在的理到外在的物之间的一个中介环节。朱熹这样论述理、气、物之间的关系:“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答黄道夫》,《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他说:“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生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洁净空阔底世界,无形迹,它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朱子语类》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页。物来自于气聚,气出自于理,既有此理,即有此气,气聚即可成物,由物可见阴阳气运之消息,可以见出“洁净空阔底世界”中所存之天理。理气为理学之核心问题,也成了宋代画学的核心问题。

韩拙论画,在剖析天地山川变化时,也以气来立论,认为要了解万物的内在秘密,就必须从气之聚散入手,因为“通天地一气”,把握了这个一气,就把握了作画之枢机。而气本于理。韩拙论画强调“明乎物理”。他之“物理”是万物存在的肌理、万物运动的道理、物与物之间的条理,这就是理学所说的生生而有条理。他说:“穷天文者,然后证丘陵天地之间,虽事之多也,有条则不紊;物之众,有绪则不杂:盖各有理之所寓耳。”此所谓物之条理说。在《论观画别识》中,他指出:“天地之间,虽事之多,有条则不紊;物之众,有绪则不杂。盖各有理之所寓耳。观画之理,非融心神,兼楮素,精通博览者,不能达是物也。”此物理乃来往运动之势、生生发育之肌理、彼此映带之关系、运动不息之活力。他说:“得四时之真气,造化之妙理,故不可逆其岚光,当顺其物理也。”他从多角度来谈绘画与物理的关系。在认知上,他说:“观四时景物,务要明乎物理。”创作上,他以云为例说:善画云,“则得四时之真气,造化之妙理,故不可逆其岚光,当顺其物理也”。在鉴赏上,他提出“生意纯而物理顺”的鉴赏标准,认为作画不“适于理”,不得物理之妙,则不足观。〔宋〕韩拙《山水纯全集》,见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

理和气是联系在一起的,韩拙认为,浑然宇宙间只有阴阳二气,阴阳聚散化而为物,万物又莫不体现阴阳变易之节序。所以,他剖析“物理”,重在阴阳变易之理,认为这是一切生命的根源,而万物运转之理,本由阴阳变易之理中转出,而作为万物有序存在的“条理”,只是气化宇宙的一种规定。所以,韩拙接受了理学家的思想,抓住理气之说,论山水、林木等,都是阴阳变易生生不息的产物,而论云霞烟霭风雨雪雾等,都是气之聚散的结果,大自然中充满了无所不在的气,“天理之奥”就在于气的变易。故此,绘画就是要表现无所不在的气,鉴画也要关注其“神全之气”,握造化之权,出天理之奥,得天地纯全妙用之理。韩拙的画学,其实就是画的“理气说”。

复次,从“性理”的角度看,宋代画学和理学一样,多以“性理”来看待人与宇宙的关系。张怀在《山水纯全集》的后序中说:

且画者辟天地玄黄之色,泄阴阳造化之机,扫风云之出没,别鱼龙之变化,穷鬼神之情状,分江海之洪涛,以至山川之秀丽,草木之茂荣,翻然而异,蹶然而超,挺然而奇,恢然而怪。凡识于象数,图于形体,一扶疏之细,一帡幪之微,覆于穹窿,载于磅礴,无逃乎象数。而人为万物之最灵者也,故人之合于画,造乎理者,能尽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性者天所赋之体,机者至神之用。机之一发,万变生焉。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默契动静,挥于一毫,投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韵飘然矣。故昧于理者,心为绪使,性为物迁,汩于尘坌,扰于利役,徒为笔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语天地之真哉!见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679—680页。

这是一篇引性理之学入画学的论文。宋代理学将“性”和“理”结合起来,建立了理学的“性理说”。“性”是事物的内在本性,而“理”是万物所以存之内在根源,理学家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将自然运演的法则和人间道德法则结合起来,将心与物结合起来,从而建立起道德宇宙和自然宇宙相结合的统一体。张怀的生平事迹不详,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是否系统地接受过理学思想,但从张怀的缘性造理说可以看出,他的理论落脚点显然在理学。他的画学思想洋溢着浓浓的理学味。

综上所论,宋代画学以“理”作为核心范畴,形成画学中的理气说、性理说和理一分殊说,并由此而追求理趣,它的理论资源来自于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