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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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9

齐母和姚凤喜坐在炕上,齐承耀和湄筠坐在地下,大家一起守夜。齐承耀绝不会上炕,因为湄筠不会,他要是上炕便是孤立湄筠。齐承耀很清楚湄筠现在是勉强维持着与大家的脸面,她连叫一声“母亲”都不肯。

“承耀,到炕上来坐!炕上暖和。”姚凤喜的声音里带着撒娇。

“不用!”齐承耀板正身姿、严肃态度。他不愿在湄筠面前与姚凤喜亲昵。即使湄筠不在场,他也不愿与姚凤喜亲昵了。他对这个曾经与他亲密、如今怀着他孩子的女人竟没有感情。崔兆麟说从前自己族里有一个人流连烟花巷,后来生花柳病被家里驱逐。那人酒醉后曾跟他们讲piao ji 之时一腔热火,之后便觉着脏,恨不能从来都不认识那女人。他现在就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认识过姚凤喜!她不是良善的人,太能生事,如果没有自己在一旁护着,湄筠这个不争不抢的人大概要被她欺负死。他大错特错!如果他没有纳妾,现在应该是母亲、湄筠和他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坐在炕上说笑,应该是湄筠怀着他的孩子,他会让湄筠靠在自己身上,长夜漫漫,他怕湄筠累着。

齐母和姚凤喜闲话,湄筠一直在看书-《江湖奇侠传》,齐承耀去书房取一本《近代侠义英雄传》来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一出世便所向披靡、万人传阅。《近代侠义英雄传》是平江不肖生的另一本书,齐承耀不知道湄筠有没有,他很愿意送给湄筠看。

“承耀,你看什么呢?”姚凤喜问。

“《近代侠义英雄传》。”他把书名说得明明白白,湄筠应该能注意到。

“讲什么的?”

“武侠。”

“说的是谁?”

“大刀王五、霍元甲。”齐承耀看见湄筠瞥一眼他手里的书,赶紧问,“你要不要看,湄筠?”

“不!”

“承耀,好看吗?”姚凤喜再问。

“嗯。”他没了兴致。

“你念一段好看的给我听听。”

“我累了。”

谢湄筠翻页的速度很快,齐母旁观着,想这不读书的和读书的确实说不到一起去,强求不来。这读书的和不读书的女人举止气度也不一样,果然是这样吗?换她是男人会喜欢哪一个?答案显而易见,谢湄筠不止胜在容貌上。她心里一阵凄凉。那个女人只喜欢看书,那人便一车书一车书地买回来。她去那女人屋里看过,一个炕上竟有半炕子书。“这算什么?怎么过日子?”她跟那人抱怨。“董小宛床上也有半床书!”那人冷冷地。董小宛?她猜是那人从前在山东的相好。

“母亲,抽烟吗?”

“好!”

姚凤喜从炕柜上取下烟笸箩和烟袋,极麻利地把烟叶揉碎,填进烟袋锅里,替齐母点着,吸一口,把烟袋递给齐母。姚凤喜再揉碎一片烟叶,用烟纸卷了,下地送给齐承耀,“承耀,吸烟!”她的声音里带着殷勤和撒娇。

齐承耀不吸烟袋,他吸纸烟,吸得不多。“我不想。”他以为此时抽烟是与母亲凤喜一起热闹,会冷落湄筠。凤喜抽黄烟,用细长的乌木“坤烟袋”,扁长型的烟荷包两面绣着“喜鹊登枝”图案。他以前不觉得不妥,东北女人大多抽旱烟,他的母亲也抽,报纸上那些时髦的女人都抽着卷烟。湄筠不抽烟,身上清清爽爽的。

姚凤喜撅撅嘴,齐承耀自顾自低头看书。姚凤喜便去炕上替自己烧一锅烟,有滋有味吧嗒吧嗒地抽起来。齐承耀发现湄筠翻书的速度有一刻慢下来,她好像在听姚凤喜抽烟的动静,她甚至抬起头看一眼炕上。湄筠脸上没表情,齐承耀便顺着湄筠的目光看向炕上的女人,姚凤喜盘腿坐在炕上,看见齐承耀瞧自己,便向他眨眨眼睛、笑笑。齐承耀没回应。湄筠坐着时双腿永远是并拢的,她从不肯分开双腿坐着。她偶尔坐到炕上时不是双腿垂在炕边,就是跪坐在炕上,或是两腿并拢着偏向一侧,她从不盘腿坐。同样是穿袄裙,姚凤喜往往从袄底垂下挑逗性的长而宽的裤带,带端缀着穗子,他现在看来有些存心不良。湄筠绝不会!

“承耀,凤喜估摸着六月底该生了,到时候你早点请假回来”以前凤喜给承耀点烟,承耀从没拒绝过!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母亲,我六月底忙着考试,怕回不来。”

“那怎么行?”

“发电报告诉我就好,母亲,我放假回来。”

为眼前这女人,他跟自己说话越来越强硬!她终于忍不住了,“要是湄筠生产,你也不回来吗?”

齐承耀愣了,他看向母亲,他晓得母亲的怒意,她居然和姚凤喜站在一边!“要是湄筠怀孕了,我会把她带在身边照顾,让她在奉天医院里生产!”他并不退让。祭祖的时候他就不该对母亲退让!

“为什么,承耀?都是怀孕生产,你的态度为什么不同?”

“妻妾有别,母亲!”

“都是你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嫡庶有别,母亲!”

“我们家没那么多讲究!”

“这是自古以来的讲究,母亲!”

大年夜争吵,何必?算了!齐母看向谢湄筠,小妮子目不斜视一门心思地看书,好像正在谈论的事与她无关,好像没听见。

姚凤喜大声打了个呵欠,谢湄筠瞬一下眼睫。姚凤喜的哈欠无遮无拦,她怎么舒服怎么来,哈欠拖着长长的尾巴。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齐承耀想。

眼瞧着墙上的钟就要敲十二响,齐承耀站起身,略略整理一下衣服,姚凤喜赶紧下地穿鞋。

齐承耀在炕前跪下,“母亲,我给您拜年,祝您新年身体健康、事事开心顺利,咱们的生意更上台阶!”他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起来!”齐母笑着拉他起来,从怀里摸出红包。

齐承耀起身看向湄筠,湄筠还没从椅子上站起身。

“母亲,我给您磕头,”姚凤喜赶着跪下,“你......”齐承耀惊住了,姚凤喜居然赶在湄筠前面跪拜母亲。

“祝您青春常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姚凤喜不顾齐承耀的惊讶。

“日日开心......”她还要往下说,被齐承耀一把从地上拽起来。

“承耀!”齐母阻拦,“过年喜兴,哪有那么多规矩!来,凤喜,给你!”齐母赶忙摸出红包来。

“谢母亲!”姚凤喜得胜一般。

齐承耀看向湄筠,湄筠坐在椅子上继续看书,纹丝不动。母子俩等了片刻,湄筠仍没有动静。

“湄筠?”齐承耀叫妻子。

女孩儿没有动静。

“湄筠?”齐承耀再叫一遍。

“什么?”女孩儿从书上抬起眼,微蹙眉头看着他脚前的地面,她始终不肯正眼看他。

“湄筠,轮到你给母亲拜年呢。”齐承耀是个场面上的人,十分会说话,除了不会跟女人说话。

“按规矩,你该给母亲拜年!”姚凤喜插嘴。

轮到?要这戏子来教训自己?谢湄筠把视线转回书上,一声不响。

“闭嘴!按规矩你该称呼湄筠‘少奶奶’!按规矩,你该最后一个磕头!”齐承耀怒向姚凤喜,“再有一句废话就滚出去!”就是因为这下贱的女人抢先,湄筠才不肯跪拜母亲!

“湄筠,按规矩你该给我磕头!”齐母忍不住了。今早她听儿子的劝说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红包,谢湄筠的压岁钱居然是凤喜的十倍!

“过年喜兴,哪有那么多规矩!”女孩儿看着书轻描淡写地说句话,是齐母刚刚说过的话,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母子俩一时无语。齐承耀再无奈,心里也不由得叫声“好”,女孩子干得漂亮!

“哪有过年不给婆母磕头的!”姚凤喜火上浇油。

“闭上你的臭嘴!”确实臭!他当初怎么没发现?齐承耀扯着姚凤喜就往屋外去,“滚出去!”他把一腔愤懑都撒出来。

“承耀!”姚凤喜惊叫,“放开我!”

“承耀!承耀!别伤着孩子!”母亲从炕上下来,连鞋都顾不上穿,“算了,算了!大过年的,像什么样子!”她瞥向安安静静看书的谢湄筠,“大家都安分点!”小妮子确实有手腕,不言不语、不争不抢便挑动得承耀为她每每跟凤喜动气,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算了!”齐承耀松开姚凤喜,他总要给母亲面子。他在心里叹口气,抬脚往外走。

“承耀,你去哪儿?”齐母在身后喊。

“我困了,回去睡觉!”这年过的,守个屁夜!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湄筠,一起回屋休息吧。”他始终牵挂着妻子,不想把她丢下受这两个女人的气。不管湄筠如何待他。

女孩儿巴不得他这一句,站起来对齐母连声招呼都没有便出去了。既然你不尊重我,我为什么要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