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总论《大学》诠释
朱子在《大学章句》之外,又作《大学或问》,以详细说明《大学章句》立言命意的理由。在《大学或问》中,朱子有一段较长的文字,以“明德”的讨论为中心,围绕着三纲领,表达了他在《大学》诠释总体上的哲学和思想:
曰:天道流行,发育万物,其所以为造化者,阴阳五行而已。而所谓阴阳五行者,又必有是理而后有是气。及其生物,则又必因是气之聚而后有是形。故人物之生,必得是理,然后有以为健顺仁义礼智之性。必得是气,然后有以为魂魄五臓百骸之身。周子所谓“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者,正谓是也。
然以其理而言之,则万物一原,固无人物贵贱之殊。以其气而言之,则得其正且通者为人,得其偏且塞者为物。是以或贵或贱而不能斉也。彼贱而为物者,既梏于形气之偏塞,而无以充其本体之全矣。唯人之生,乃得其气之正且通者,而其性为最贵。故其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咸备。盖其所以异于禽兽者,正在于此。而其所以可为尧舜而能参天地以赞化育者,亦不外焉。是则所谓明德者也。
然其通也,或不能无清浊之异。其正也,或不能无美恶之殊。故其所赋之质,清者智而浊者愚,美者贤而恶者不肖,又有不能同者。必其上智大贤之资,乃能全其本体,而无少不明。其有不及乎此,则其所谓明德者,已不能无蔽而失其全矣。况乎又以气质有蔽之心,接乎事物无穷之变,则其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味,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逸,所以害乎其德者,又岂可胜言也哉。二者相因,反复深固。是以此德之明,日益昏昧,而此心之灵,其所知者,不过情欲利害之私而已。是则虽曰有人之形,而实何以远于禽兽。虽曰可以为尧舜而参天地,而亦不能有以自充矣。然而本明之体,得之于天,终有不可得而昧者。是以虽其昏蔽之极,而介然之顷,一有觉焉,则即此空隙之中,而其本体已洞然矣。
是以圣人施教,既已养之于小学之中,而后开之以大学之道。其必先之以格物致知之说者,所以使之即其所养之中,而因其所发,以启其明之之端也。继之以诚意,正心,修身之目者,则又所以使之因其已明之端,而反之于身,以致其明之之实也。夫既有以启其明之之端,而又有以致其明之之实,则吾之所得于天而未尝不明者,岂不超然无有气质物欲之累,而复得其本体之全哉。是则所谓明明德者,而非有所作为于性分之外也。
然其所谓明德者,又人人之所同得,而非有我之得私也。向也俱为物欲之所蔽,则其贤愚之分,固无以大相远者。今吾既幸有以自明矣,则视彼众人之同得乎此而不能自明者,方且甘心迷惑没溺于卑污苟贱之中而不自知也,岂不为之恻然而思有以救之哉。故必推吾之所自明者以及之,始于齐家,中于治国,而终及于平天下,使彼有是明德而不能自明者,亦皆有以自明,而去其旧染之污焉。是则所谓新民者,而亦非有所付畀增益之也。
然德之在己而当明,与其在民而当新者,则又皆非人力之所为。而吾之所以明而新之者,又非可以私意苟且而为也。是其所以得之于天而见于日用之间者,固已莫不各有本然一定之则。程子所谓“以其义理精微之极,有不可得而名”者。故姑以至善目之。而传所谓君之仁,臣之敬,子之孝,父之慈,与人交之信,乃其目之大者也。众人之心,固莫不有是,而或不能知。学者虽或知之,而亦鲜能必至于是而不去。此为大学之教者,所以虑其理虽粗复而有不纯,己虽粗克而有不尽,且将无以尽夫修己治人之道,故必指是而言,以为明德、新民之标的也。欲明德而新民者,诚能求必至是,而不容其少有过不及之差焉,则其所以去人欲而复天理者,无毫发之遗恨矣。
大抵《大学》一篇之指,总而言之,不出乎八事。而八事之要,总而言之,又不出乎此三者。此愚所以断然以为《大学》之纲领而无疑也。然自孟子没而道学不得其传。世之君子,各以其意之所便者为学。于是乃有不务明其明德,而徒以政教法度为足以新民者。又有爱身独善,自谓足以明其明德,而不屑乎新民者。又有略知二者之当务,顾乃安于小成,狃于近利,而不求止于至善之所在者。是皆不考乎此篇之过,其能成己成物而不谬者鲜矣。
朱子首先说明了造化的本源和材料。这里“所以为造化者”指自然造化赖以进行的材料、质料,即阴阳五行。但阴阳五行并不是宇宙的本源,理才是本源,所以说有理而后才有阴阳五行之气。
其次说明人和物的产生。造化以阴阳五行之气聚集为人和物的形体。一切人和物的生成都来自理气两方的要素,人和物在生成的过程中禀受得到理,而成为他的本性,禀受得到气而构成他的身体。在这个说法中,实际上把宇宙和一切存在归于理和气的二元结构。
第三,阐明人与物的差别。人和物生成时都从天地间禀受了理,所禀受得到的理没有差别。人和物生成时都从天地间禀受了气,所禀受得到的气却千差万别。大体上说,禀受了正而通的气,便成为人;禀受了偏而塞的气,便成为物,包括动物植物。物所禀受的理本来是全的,但因为物禀受的气是偏塞的,所以物就不能“充其本体之全”,不能充分体现其本体之全。惟独人禀受的气正而通,故人的心虚灵洞彻,具备众理,这就是明德。
第四,说明人自身的差别。人都禀受了正且通的气,但人与人之间所禀的气又有差异,“其通也,或不能无清浊之异。其正也,或不能无美恶之殊”。人所禀受的气有清有浊,于是人在生来的气质上就有智愚贤恶的不同。上智大贤如圣贤,能全其本体,不失其明德之明;而其余一般的人,“其所谓明徳者,已不能无蔽而失其全矣”,一般人的明德都受到气质的遮蔽,使明德在作用上、功用上不能全体朗现。一般人不仅在气质的先天因素上限制了明德,使之无法全体朗现,而且由于用这样受遮蔽的心去接交外物,人欲受不到控制,使得人欲进一步伤害了明德。于是本来光明的明德日益昏昧,心之所知,也只是情欲利害。
第五,指出明明德的可能。人生而禀受的明德不会全部被蒙蔽,总有发显的空隙,所以即使是昏蔽之极的人,其本然的明德也会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趁着空隙,发出自己的光明。若能由此而自觉,从格物致知入手,加以诚意正心修身,其明德就能超越气质的限制,就能够恢复其全体。从这点来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是“明”其明德的具体功夫。
第六,论述了新民的意义。士君子的新民,不是追求居高临下的教训,而是出于对俗民的道德陷溺和迷惑的同情,“为之恻然而思有以救之”。如果一个士君子自己从事于明明德,却看着百姓不能去明明德,而听任之,则必然会如同见死不救一样自责。所以新民是士君子拯救万民于陷溺的责任。
最后,阐明了至善的价值意义。明德、新民都隐含了道德的价值意义,止于至善则将此点拈出,至善不是人可主观随意的选择,也不是超越人伦日用的,而是“见于日用之间的本然一定之则”。至善所指示的价值主要就是儒家推崇的基本人伦的道德价值:“君之仁,臣之敬,子之孝,父之慈,与人交之信。”所以明德不是空洞的本体,天理也不是价值中立的原则,至善是根本性的价值标准。
总的看来,大学章句的特点是:以明德—气禀—复其明德为基本结构,以明德为心的本然之体,赋予《大学》一种心性论的诠释,而突出心性的功夫,这种高度心性化的经典诠释为道学的发展提供了经典理解的依据。而在朱子的《大学》解释中,一方面,格物和诚意居于核心的地位;一方面,对为学次序的关注成为朱子基本的问题意识。简言之,人的为学,必须遵照《大学》以格物为起点的顺序,一切功夫以存天理、去私欲的道德修养为中心,循序渐进,不能躐等,才能最终明其明德,止于至善,治国而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