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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直面人生

一九七四年七月中旬的一个上午,骄阳似火。

尚州二中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周士毅,离开昨晚下榻的枫岚公社饭店,携带行李,顺着简易公路,赶赴他的下放之地庙山林场。当他急行了一个多小时行经韩村小学,与路遇的民办教师方正告别后,他顺着方正老师指引的方向又走了十多分钟,便来到外部进入庙山林场的主要通道——银屏峰西侧的“关山口”。由于庙山林场已经纳入望眼,周士毅就进入路旁的一座镌名“放下”二字的古亭,在休息了十几分钟后,他一边回味着刚才与方正老师聊天时遗留的愉悦,一边带上行李继续向场部快步走去。

时间已近上午十时,太阳热辣辣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地上没有一丝风,空气潮湿而闷热,大地就像一个硕大的蒸笼,让人觉得窒息般的难熬。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即使待在室内也嫌太热,但山下绕湖展开的稻田里那些紧张抢收水稻的人,却在顶着烈日持续苦斗。周士毅随即意识到,艰苦的岁月已经来临,自己从此必须直面窘迫的人生。文学与武术这两大爱好,既形塑了他儒雅的外表,也造就他坚毅的性格,他想,自己既然无法改变当前的生存状况,那就坦然面对吧!他打算下午就下田干活。

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周士毅就来到了庙山林场的场部。

他稍后得知,庙山林场场部是由一座废弃的“大雄宝殿”与四栋新建平房共同构成的,因为“大雄宝殿”西侧约占总面积三分之二的场所用作粮仓,所以东侧的办公室便显得有点逼仄。其前面的东西两侧各有两栋“人字架”屋顶的砖瓦平房,东侧两栋从北至南依次是保管室和男工宿舍;西侧两栋从北至南依次是食堂和女工宿舍。此外,在场部下面东侧不远处,还有个堆放着待售竹木的储木场,这里常常有外部车辆进来购运竹木。

周士毅进入场部,他顺着西侧平房的走廊往前走着,在路过食堂门口时稍作打听,弄清了正在办公室外面廊道里忙乎着的那个中年汉子的身份,周士毅往右转身后径直走了过去,他在相距还有好几米时爽朗地叫道:“您好!韩场长。”

被周士毅称作“韩场长”的,是庙山林场场长韩鼎诚,他知道今天会有知青来报到,所以待在这里一边修理农具一边等着周士毅。现在韩场长听到招呼声,就放下手中的工具,直起腰来。他看到迎面而来向他打招呼的小伙子携带着行李,就笑咪咪地招呼道:“哦,你是周士毅吧!”

周士毅对于韩场长的招呼同样没有感到意外,因为昨天下午下班前他在公社“知青办”办手续时,已经听到电话通知。他一边朗声应着,一边快步来到韩场长跟前,并放下手中的行李,热情地和韩场长握着手,随后又从包里拿出介绍信递了过去。

韩场长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个头敦实,方脸大耳,面如古铜,容貌慈祥而不失刚正。公社党委考虑他是山南韩家村人,离林场较近,在部队当过班长,退伍后又当过韩家大队的大队长,在当地颇有威信,还有初中文化,所以便让他来林场担任党支部书记兼场长,自然,公社武装部副部长一职也还是让他继续兼着。

韩场长接过介绍信看了一下,寒暄数语之后,就领着周士毅顺着东边的长廊来到男工宿舍。韩场长指着左侧男工宿舍的第一间,说这是他自己住的房间,继而将刚才周士毅给他的介绍信放到里面的桌上。出来后接着说,第二号寝室是由两个队长合住,从三号寝室开始,男知青是每四个人共住一间。由于男女宿舍各有十五个房间,而女知青人数比较少,所以西边的女工宿舍则是每两个人合住一间寝室,另外拿出两个房间做阅览室和活动室。自然,两边多余的房间就作为以后接收新来知青的备用房。

韩场长将周士毅领到九号寝室,顺手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周士毅见房门设在房间的中间位置,与这边带有玻璃摇头的房门相对的,对面是个朝东开启的两扇结构的木框玻璃窗,以作房间通风采光之用。韩场长告知周士毅,右侧门后的那个床位是分给他的。

周士毅来到室内,发现左右两边各摆设了两张紧挨着的简易架子床,每张床的床头各有一张贴墙角摆放未经油漆的三屉松木长条桌,桌前配有一个松木制作的小方凳,每张桌上还放着一盏带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以作照明之用。周士毅见自己的桌子虽然掩在房门的后面,但因房间的墙壁用石灰粉刷过,所以光线勉强还过得去。

周士毅快速扫视了一眼房间,随即邀请站在门外走廊上的韩场长到里面坐,但韩场长笑着谢绝了,周士毅也就不再客套。这时,他见床板和桌面都还干净,就将装有衣物的提包放在架子床的右端,将装有洗漱用品的网兜提到小条桌上,接着取下草帽,将一路背过来的那床用草席包裹着被绳子扎好的被服卸下,放在提包的左侧,在这样简单地归置好行李之后,他从网兜里取出脸盆、毛巾和肥皂。

从公社来到林场,周士毅负重上行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坡道,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湿透了,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他对站在门口的韩场长笑着问道:“场长,请问哪个地方方便取水,我想打点水先擦一下。”

韩场长向门口走近一步,迟疑了一下,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周士毅说:“士毅啊,这个……‘春争日,夏争时’,我们林场哩,田多人少,嘿嘿!现在刚过十点钟,我们是不是……”

周士毅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了韩场长的意思。这个刚刚离开家庭独自面对社会的十九岁男儿,尽管性格渐趋坚毅,但在猝不及防之下,心中还是掠过一丝悲凉的感觉,他没有料到,严峻的生活竟然没有给他一点点缓冲的时间。

当然,这也仅仅是转瞬之间的事,周士毅随即调整了心态,他泰然自若地朗声应道:“行,那就走吧!”说着,放下脸盆,换上一套比较破旧的衣裤,并略略挽起袖子和裤腿,转身拿起草帽来到门外。

周士毅跟在韩场长身后朝田野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举目远望,一股刚毅之气渐渐地浮现在他的脸上。他想,人生的路虽然是漫长的,但是对于自己来说,此刻却具转折点的意味,在此后注定是与艰难困苦相伴的岁月里,自己必须打起精神直面人生,切不可在困难面前失了自己的锐气。

韩场长面带歉意地领着周士毅离开场部宿舍往田间走去,此时,远处的田路上有个身材英挺挑着稻谷的后生快步走来,只见硬木扁担在他肩上一颤一颤的。韩场长知道,来人是在林场颇有名望的下放知青章汉杰。周士毅也注意到章汉杰,但让他无法逆料的是,自己今后的人生,将与这个迎面而至的青年发生诸多恩怨交集。

不多时,韩场长带着周士毅在下面的晒场里与章汉杰相遇了。此时,章汉杰已将装有满满一担水谷的箩筐稳稳地放在晒垫里,他解下挽在扁担上的箩绳,直起腰,撩起衣襟擦了擦挂满汗珠的眉眼和面庞,他先是对韩场长笑了笑,然后将带有探寻意味的锐利目光转向周士毅,并问道:“韩场长,这位……”

韩场长见章汉杰问起,忙笑道:“哦,汉杰,我来给你们俩介绍一下。”说着,他指了指站在自己左侧的周士毅介绍说:“这是周士毅,框吉周,士兵的士,刚毅的毅,刚从尚州二中高中毕业下放来的。”

周士毅初出校门,此时成为话题的焦点,站在那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太自然。

韩场长转过身正要介绍章汉杰,却见章汉杰已走向周士毅,他主动地与周士毅握着手,并自我介绍说:“我叫章汉杰,立早章,男子汉的汉,杰出的杰。”他一边说着,一边神态怡然地审视着周士毅,好像要从中研读出点什么似的。韩场长又补充道:“汉杰他是去年从长平一中高中毕业的。”

周士毅厚道地笑着,他明显感到了章汉杰握手的力度,而且,在对方稍纵即逝的锐利目光里,他好像还感觉到一丝让他一时说不太清的成分。在这种霸气外露的目光注视下,颇似偏科语文的学生却在课堂上被数学老师目光盯住一样,让他多少有点局促不安。周士毅无意与章汉杰对视,他略带谦恭地笑着说:“以后还请多多关照。”然后移开目光,并下意识地抽出被对方紧握的手。

章汉杰见周士毅似显怯懦,便敛了敛目光。他对周士毅的谦辞笑而不答,只是将昂着的头微微地点了点,然后用力拍了拍周士毅的肩膀,算是给了个答复。章汉杰转身将两只箩筐的稻谷一一倾倒完,接着又分别将箩筐悬空倒转并用力拍了几下,随后又挑起空箩筐与韩场长和周士毅一同向田间走去。

他们三人刚刚离开,身后紧接着就有负责晒谷的女知青过来将两堆稻谷薄薄地耙开,以便有利于早点晒干。

在离开晒场走向田间的路上,章汉杰走在前面,韩场长居中,周士毅走在后面,三人顺着田间小路鱼贯前行。这天正是农历六月初一,是“大暑”节气的前四天,经过持续的积温,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日子已经来到了,躲在树上的“知了”们,正各自亮开嗓子发出长长的嘶鸣,好像要为炎天酷暑助兴似的。

韩场长一边走着,一边断断续续地介绍起林场的情况。韩场长首先谈到庙山林场的建设情况,他说,庙山林场建设费用的筹集,是采用“集中安置单位为主体,分散安置单位作补充,公社建筑用工折资产”的思路来解决的,并说庙山林场的兴办,起初是源于要安置一批金城市的下放知青。周士毅知道,金城市是江南省的省会城市,位于江南省的中部,而长平县则刚好位于北部的尚州市与中部金城市的中间。

韩场长说,当初设立于金城市的江南省第一建筑工程公司,他们为了集中安排二十多个知青而出了一大笔钱,另有上海市、尚州市和长平县的几个分散安置单位,他们也按人头各自拿出一笔安置费,公社则以建筑过程中使用劳力的价值折算成建筑面积,以备日后接收其他知青之用。

韩场长在介绍了林场的辖地和布局之后,又将管理情况简要地做了介绍。他说,加上周士毅,庙山林场现在共有四十七个知青,其中高中毕业生和初中毕业生大约各占一半。为便于生产管理,林场共分作两个生产队和一个后勤班,林业队负责植树与伐木、防火与防虫、巡山与防盗等事务;农业队主要是打理盆地里大约一百来亩水田和几十亩旱地,具体负责种植、管理和收割各种农作物;后勤班主要是负责办公室、食堂、粮仓、保管室、阅览室、活动室和储木场等勤杂事务,为了节省人手,后勤班的人都要身兼数职。

韩场长又说,为了办好这个知青林场,公社除了让他担任场长外,还为林业队和农业队各配备了一名中年公社干部兼任队长。韩场长又说,林场虽然分队作业,其实是“分工不分家”,遇到林业或农业的大忙季节,全部人员都要调剂使用,人手不够时,公社领导还会安排公社干部、部门人员和社办企业的职工过来“打突击”,必要时,林场偶尔还会请些零工。韩场长还说,章汉杰本是林业队的,这次也是过来参加“双抢”突击的。最后,韩场长还特意说明,因为农业队人手偏紧,所以决定将周士毅分到农业队去。

从场部出来,他们顺着映莲湖往东走,然后赶往金屏峰下那片正在收割的稻田。因为从场部到正在抢收的田间毕竟有一段不太短的路,所以虽然是时断时续的介绍,但当一行三人还未走到正在收割的稻田时,韩场长就已经把林场的情况基本表述清楚。这期间,周士毅基本上是只听不问,有时出于礼貌间或应个一两声,而章汉杰则偶尔会做点补充。

公社安排过来打突击的几十号人都在西边玉屏峰下的那垅稻田里,也就是靠近周士毅从银屏峰关山口进入场部大路以西的不远处。由于场部的用餐接待能力不足,公社参与“双抢”人员的用膳地点便安排在韩家小学,由韩家大队的妇女主任赵秀芝负责办理。因此,除了要将收割的稻谷挑到场部前面的晒场外,其余事项两边基本不太搭界,所以在金屏峰下参加“双抢”的,全都是林场的知青。

周士毅远远望去,金屏峰下几十号男男女女,正分成四组热火朝天地劳作着,不过周士毅发现,与干活时爱穿短裤背心甚至打赤膊的当地人明显不同的是,东边田里的知青几乎都是穿着长衣长裤。

见周士毅就此发问,章汉杰开解道:“知青们这样做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当环境温度高于人的体表温度时,如果穿着带有水汗的长衣长裤,会使里外温度有所区隔,这样会让人觉得更凉爽些;二是穿着长衣长裤可以避免晒黑皮肤,这也算是下放知青们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道城市印记吧!”

周士毅闻言默然,他心中那个柔软部位被章汉杰的话语触动了,在离开尚州的前夜,他几乎是彻夜未眠,尽管他并不畏惧命运的挑战,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不无怅惘的,作为一个离开城市的下放知青,他不知道命运之笔究竟会如何续写他此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