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逢一‘拳’泯恩仇
转眼就到了星期三,这天晚上,周士毅拿着《请假条》到男工宿舍的一号房去找韩场长。韩场长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橘黄色的煤油灯光。周士毅走近门口,里面传来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他抬起右手,以屈着的食指关节敲了两下门,待韩场长应了“进来”之后,随即走进房里。他发现韩场长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夏队长坐在床沿,刘队长则坐在一个凳子上,见周士毅进来,三个人立即不再作声,一个个面如秋水。
周士毅见状有点尴尬,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到韩场长的办公桌前,他神色平静地说:“韩场长,我来林场已经将近四个月了,我想请三天假回家去一趟,为我奶奶祝贺七十大寿。”
韩场长接过周士毅的《请假条》呆呆地看着,脸上竟露出为难而又苦恼的表情。周士毅见韩场长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轻声问道:“有难处?”韩场长木然坐着,稍停,他将桌上一张主送单位为“庙山林场”的《通知》递给周士毅。
夏冬生坐在床沿,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刘建华则坐在木凳上仰着头,长长地吐着气。
周士毅低头一看,只见正文写着:“为了提高我社防洪抗旱保丰收的能力,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从你场抽调十人组成‘青年突击队’,参加暂定两个月的‘枫林水库建设大会战’,望挑选精干人员,做好后勤安排,于三日内到达施工现场,为我社的水利建设作出应有的贡献。”下面的署名却是“枫岚公社革委会办公室”,落款时间是“1974年11月19日”。
韩场长见周士毅已大体看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份《通知》来得有点蹊跷啊!这里面哩,至少有两个不寻常:一是公社从来没有从林场抽调过人员参加水利建设,这是第一次;二是送通知的人捎话来说,公社希望由很有魄力的周士毅担任突击队长。由此可见,这份《通知》是很有来头的啊!”
韩场长做了补白之后,周士毅就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这时,他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乱,便后退一步倚靠着门框。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周士毅的心胸,其中既有不能回去为祖母庆寿与家人团聚的遗憾,更有对邱正良打击报复的愤怒。但是,理智渐渐地使周士毅明白,这已是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因为这个《通知》虽然形式上是由公社革委会办公室发出的,但实质上表达的却是某个领导的个人意志,如果自己执意对抗,自己是否会有麻烦倒无所谓,但韩场长却是无法向邱正良交账的。
忽然,他转念道,去打“突击”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苦一点、累一点么!古人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对于一个奋发有为的青年来说,如果将这种苦和累视为磨砺自己的机遇,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想到这里,周士毅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情。用时无多,他觉得心里翻滚的波涛已在渐渐地平静下来,刚才微锁的眉头也逐渐地松开了,他略一沉吟,随即轻松地呵呵一笑,说道:“韩场长,既然我留给邱书记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他又这么瞧得起我,竟指定我担任‘突击队长’,我只能把这视作一份‘荣幸’,韩场长,您就不用为难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决心不负邱正良书记的‘厚望’,在工地上扎扎实实地干上两个月,争取把‘扁担功’练得更上一层楼。”
韩场长起先非常忧虑,他怕会引发周士毅激烈的对抗情绪,当他见到周士毅的情绪在短时内经历了愤怒—低落—平静—高昂的变化后,他既感到心疼又大觉宽慰,他觉得眼前这个后生善良、果敢、坚强,真有几分过人之处。因说道:“士毅啊!我无能啊!我……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部属,心里呢……唉……很不好过……难得你这样通情达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这时夏冬生从床沿缓缓站起,他步履沉重地走向周士毅,然后紧握着周士毅的手,刘建华也走了过来,他用手轻轻地拍着周士毅的背,眼里充满了爱怜的神色。
韩场长觉得,既然周士义思想通了,索性就将组建突击队的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看看他有什么好的思路。
周士毅见韩场长相问,他稍加考虑之后回复道:“搞水库建设,天天要挑着重担爬陡坡,这个活很苦,我看女的就不要参加了。我们林场共有二十八个男知青,既然公社指定我担任‘突击队长’,我决心自始至终干完两个月,其余二十七个人恰好可以分作三个分队,每个分队加上我刚好是十个人,每个分队每次上工地干十天,轮过一次便过了一个月,轮过两次突击任务也就基本结束了。”为了便于管理,他还建议每个分队再选出一名分队长,这样把人带上去和带回来就都有人负责。
韩场长见周士毅的安排思路有条有理,就将目光转向夏冬生与刘建华两个队长,两个队长都认为方案可行,但都觉得只是苦了周士毅一个人。
韩场长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只好认可周士毅的方案。稍停,他说道:“你去先休息吧,我再和两位队长商量一下人员分组和后勤保障的事。”
第二天中午,周士毅再次赶到公社邮电所给家里打电话,说林场接到了突击任务,他这次无法回来,并为此表达了歉意。父亲知道他必有难处,转而安慰和鼓励了他一番。
当组建水利突击队的消息在知青中传开之后,整个林场就像炸开了锅一样。由于章汉杰已经将周士毅视为竞争对手,此时他见民意可用,就借机在多个场合大发感慨,他屡屡忿忿不平地说道:“唉!邱正良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句话的含义是比较隐晦的,大家既可以理解为:“邱正良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周士毅呢”,也可以理解为“邱正良怎么可以因为周士毅的事连累其他人呢”。人们在考虑问题时,其出发点多半是从自己开始的,所以每当章汉杰发出感叹时,许多人便会自然而然地迁怒于周士毅。这时,有的人责怪周士毅不顾场合,强出风头,现在连累别人;有的人则埋怨周士毅,说那次“英雄救美”其实是另有企图。当然,也有许多人替周士毅打抱不平。
作为周士毅的支持者,最为旗帜鲜明要数“直肠子”李秋云了,有一次她在饭堂里亮着嗓门直言道,周士毅当时只是仗义执言罢了,现在有人借机转移苗头、落井下石,这明显是不安好心。章汉杰知道李秋云意有所指,同时也看见维护周士毅的也不在少数,担心太露痕迹会引火烧身,所以在比较隐晦地“点拨”过几次之后,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现在最痛苦的莫过于乔晓娜了。她一方面深知邱正良之所以指定“突击队长”,其实就是想用持续不断的繁重体力劳动来折磨周士毅,另一方面又觉得林场领导虽然明知邱正良是挟私报复,事到如今却也“胳膊扭不过大腿”,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周士毅乖乖地就范,竟没有一点解救的办法。想到周士毅为了保护自己而招致如此严重的惩罚,不由得心疼难忍泪水涟涟。她想当面安慰周士毅几句,但苦于没有机会,又想给周士毅写封信,但又不知如何措辞,再说也不便传递,一时心烦意乱进退两难。
三天转瞬即过,这天恰逢农历的“小雪”,吃过早饭,周士毅与第一分队的副队长章汉杰一道,带着突击队员及其行李与工具,乘着韩场长请来的拖拉机向枫树坪林站一路颠簸而去。出发时,场部前面送行的人虽然不少,但大家却没有见到乔晓娜,因为乔晓娜生怕自己抑制不住难过的心情而当场哭出来。
枫树坪林站归县林业局所辖,站长是韩场长的本家侄儿。韩场长与他们说好了,庙山林场出点钱,由林站协助解决庙山林场突击队人员的食宿问题。此处距枫树坪水库工地不到两公里,庙山林场的突击队能够落脚于此,当然是比较理想的了。
庙山林场承担的土方工程任务是挨着韩家大队的,为了便于分期验收工程进度,工地上逐期用草绳放出施工“大样”。所谓“大样”,也就是把下一个阶段应挑土方的长宽高以及坡度的斜率都用草绳标示出来,民工就在“大样”框定的范围内将土挑满。在挑土时,两个相邻“大样”之间会出现一条界沟,这时就需要两边协商,齐心协力把它挑满。
为了确保按时按量按质完成水库建设的光荣任务,从开工那天起,公社就要求大家发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要“晴天一天当两天,麻风细雨当好天”。为了不误工期,公社专门成立了“战地督查队”,要天天检查施工现场,天天通报施工进度;还成立了“战地报道组”,通过板报和广播,天天介绍典型经验和宣传先进人物。在枫林水库建设的两个月里,整个工地就像一根紧绷的弦,每个人就像弦上的箭,让人持续紧张而无法松弛下来。
两个月的时间,在历史长河里只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于周士毅来说,这两个月无疑是漫长而难熬的,因为其他突击队员是十天一轮换,一月一上堤,而周士毅则是自始至终奋战在水库建设工地,他没有一点喘息的余地。
挑土时,他们是在西边的小山包上取土。大坝刚刚修筑那会儿还好些,到了坝体渐高,每一担土都要从下往上挑,其时重担压在肩上,每往上攀爬一步,呼吸都会变得急促,腿肚都会打颤,可以说每挑一担土上到坡顶,都要付出艰巨的努力。尤其是在腊月隆冬干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活,常常是身上的衣服干的变湿,湿了又干,周而复始,反反复复。在北风呼啸的荒郊野外,穿着带有汗水的内衣,直让人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周士毅日复一日地咬牙硬挺着,很多次,他感到精疲力尽到几近虚脱,每次遇到这样接近体力临界点的情况,他都是一声不吭地死扛硬挺,他把这种极其艰苦的磨练当作人生的一张考卷,当作提升自己意志和毅力的阶梯,所以他始终怀抱豪情勇敢面对。整整两个月,周士毅就是这样熬着、再熬着、继续熬着。除了中途因为高烧治疗停工两天,其余时间周士毅都坚持奋战在施工现场。对于周士毅在水利工地所表现出来的超强毅力,庙山林场的知青和左右两边大队的农民,都对他表露出非常的钦敬。
一九七五年元月二十一日上午,枫林水库的大坝工程即将迎来最后的竣工验收。邱正良书记见整个工程大功告成,就安排时间赶往庙山林场突击队的工地。他估计,周士毅半年前“英雄救美”的那份自信和从容,经过两个月高强度体力劳动的折磨,肯定已是荡然无存,出现在他眼前的,应该是个精神萎靡、满脸沮丧的周士毅。邱正良他要亲眼看见周士毅如今的窝囊样,以便出了当时那口恶气。
周士毅已经得到通知,所以他按时来到工地等候。明天就要“班师回朝”,一切都将成为过去,这时,他心中已经完全没有最初看到《通知》时的怨愤。如果说长达两个月的高强度体力劳动给他留下了什么的话,除了一副宽厚结实的肩膀和一双粗壮有力的腿脚,那便是让他的意志变得更加坚强。周士毅知道,当时父亲为他取名时,就是取《论语》里“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之义,希望他长大成人之后,要气量宽宏,性格坚毅,以便能有所作为。他觉得就他担任“突击队长”这件事的本身而言,邱书记无疑是别有用心的,但时至今日回头看,自己却是最终的受益者,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以值得埋怨的呢?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远处人声嘈杂,他抬眼望去,只见邱书记在一帮人的簇拥下,正志得意满地朝这边走来。
周士毅见邱书记颇有兴致地走了过来,就主动地迎上前去,他笑着招呼道:“您好!邱书记。”
邱正良书记抬头一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心存犹豫地问道:“你是?”
周士毅见邱正良不无迟疑的模样,就一语双关地说:“我是庙山林场的周士毅啊!您没有‘印象’了?”
这下邱书记恍然大悟了,但他随即重新审视起周士毅,仿佛生怕自己遇见“赝品”。细看之余,他发现果真是周士毅。只见眼前这个后生,脸庞稍微消瘦了一些,脸色也被紫外线染成了浅浅的暗红色,鼻子圆润丰隆,眼睛清亮有神,眉宇之间显出一种英武之气,身板也似乎更结实了一些,虽经两个月高强度体力劳动的煎熬,但比起在庙山林场的初遇,现在好像变得更加自信和坚强了。邱正良认真审视着,在周士毅的脸上,既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精神萎靡”或“满脸沮丧”的模样,也没有任何怨恨的神情。邱书记想,凭自己阅人无数的双眼可以看出,这个小伙子笑脸相迎的模样,是坦坦荡荡出自内心的,根本没有任何隐瞒和做作。
邱书记这样想着,对周士毅不由得生出一丝好感,他有点不解地问道:“小周,对于让你负责突击队这项安排,难道就没有想法?”
周士毅见邱书记开门见山地挑出这个话题,也就如实回答道:“开始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邱书记有点似懂非懂的样子,他接着探寻道:“参加了两个月的重体力劳动,有什么感想?”
周士毅仍旧实话实说:“吃苦是很多,受益也很大。”
邱书记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周士毅说的都是实话。这时,他侧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周士毅,小眼睛里闪着一丝异样的光彩。他想,这个小伙子真的很不简单哩!要是能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就好了。接着他便被自己离谱的想法逗笑了,因为他女儿刚刚结婚呢!但也正是因为脑袋里转过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所以朦胧之中,他觉得自己不仅完全消解了对周士毅的恨意,而且对周士毅似乎还有了几分“翁婿”之情,于是,笑吟吟地骂了一声“小子”,同时攥着拳头,在周士毅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杵了一拳。
周士毅从邱书记的表情变化中发现,由于自己的以诚相待和不计过往,邱书记对他几乎是尽释前嫌了,刚刚挨上的这一拳,大有“相逢一‘拳’泯恩仇”的意味,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笑了。大家见他们两个人先后笑了,也都相继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但究竟为何而笑,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工地广播喇叭恰好传来公社广播站正在播出的一篇通讯,题目是《工地嫩肩勇负重,林场知青敢争先》,刚想离去的邱书记闻声停下脚步,和在场人员一道静心听了起来。这篇稿子写得短小精悍,既有文采又有激情,将突击队一众知青在周士毅带领下克服困难力争上游的精神风貌做了生动的描述。听完之后,邱书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他对周士毅伸出拇指郑重其事地夸赞道:“小伙子,你们不容易!真的很不错!”
下午,公社在枫树坪林站的会议室里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总结表彰会,邱书记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他在讲话中还特意表扬了庙山林场突击队。庙山林场突击队光荣地获得了一面“优胜红旗”,韩场长作为林场负责人,特意赶过来参加这次会议,并笑意洋溢地亲自上台领奖。周士毅也去了,他被邱书记特意安排坐在会场下面的第一排。为了慰问全体参战干群,公社还分发了数量有限堪打牙祭的猪肉和鱼,并特意嘱咐各参战单位晚上分头聚餐。
晚上聚餐时,韩场长还买了几瓶酒,大家吃得都很开心。韩场长说,这次在水利工地打突击,由于周士毅组织得力,领导有方,所以庙山林场的突击队才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他提议大家一起向周士毅敬一杯酒。周士毅不敢居功,忙说这都是大家的成绩,自己只是做了些辅助性的工作。然后,周士毅就顺便向韩场长求请四天假,说已经离家半年了,现在任务已经完成,所以很想明天直接回尚州探亲。韩场长自然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韩场长和大家一道乘着原来雇请过的那辆拖拉机,他们带着行李和工具,高高兴兴地回到庙山林场。周士毅已将自己的行李托付给韩场长带回林场,他在目送着拖拉机远去之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马不停蹄地奔赴尚州,去与阔别已久的亲人会面。
在路上,周士毅结合自己半年来的人生经历,悟出了一个道理,他觉得:生活就像一座藏品丰富的巨大宝库,只要你着眼和致力于什么,你就很有可能从中得到什么,她多半不会让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人失望。譬如这半年来,自己着眼于人生历练而不回避艰难困苦,致力于以诚待人而不使巧取诈,就不仅战胜了许多严峻的挑战,得到锻炼成长,而且还得到别人善意的回应。
周士毅由此还悟到,“诚实”与“宽容”是人的两大美德,在现实生活中,智者与强者往往因为其诚实与宽容的言行而愈加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