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库茨克的一拳头
伊尔库茨克,这是我们在这趟列车上反反复复听大伙儿说到的一个站名。我们知道,它是紧傍着贝加尔湖西端的一个车站,也是列车进入俄罗斯境内将要停靠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大站之一。更重要的是,它是列车上倒爷们开始活跃起来的一个分界站。
伊尔库茨克是俄罗斯伊尔库茨克州的首府,有60万左右人口,是东西伯利亚经济区的大工业中心,也是河港、铁路和航空的要站。中国通往俄罗斯的另一条铁路——北京经二连浩特、蒙古乌兰巴托到莫斯科的铁路在俄罗斯境内的乌兰乌德交会后,很快伸向这里。由于临近贝加尔湖,伊尔库茨克风光绝美,是夏季旅游的好去处。这些,我们都听人不断讲起。但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抵不住一个更强大的诱惑:从列车即将抵达伊尔库茨克开始,火车上的人们就无一例外地将全部行动起来,进而掀起商品出售的热潮。
我发现,距离伊尔库茨克还有老远,一股期盼的激动之情就使全列车的人个个坐立不安。每个包厢的门都打开了,不少人在整理着自己的商品,更多的人则早已一切就绪,抢先占据了窗户位置,只等亮货叫卖。
列车终于驰进车站。一望而知,这座车站比我们沿途经过的所有车站规模都大,建筑显得更气派。而最有趣的是,月台上果然站满了人。没等列车完全停稳,车下的人群已经“呼”地拥成一团。可以看见有人在紧张而激动地随车奔跑,不少人手里都紧攥着卢布。
车门打开了,车窗也打开了。月台上迎候的人一层层地围上来。车上的人全部出动,皮夹克5000卢布一件,出手很快。这“很快”绝不是平素商店里那种“很快”,而是一件紧接着一件,甚至整捆整捆地被拿走。雷鸣电闪,节奏空前,此情此景,确实让我目瞪口呆。
我无法明白,俄罗斯人何以如此喜爱皮夹克!并且这皮夹克绝对是很低档的!看来,倒爷们的信息确实灵,倒爷们的见解也绝对精辟。他们早就告诉我:这种低档的皮夹克最受俄罗斯人欢迎。
在伊尔库茨克,所有的人都被这股兜售商品的气氛怂恿着,我们这才后悔自己总共才带了两件皮夹克。想了想,我们还要到东欧国家去,应当把抢手货一直带到东欧再出手,以便转换成当地货币,于是抓紧卖“阿迪达斯”。再就是把每个人身上零零星星携带的东西集中起来,能卖什么卖什么,甚至原本不准备卖的东西也趁机大卖。
一边卖,我注意到隔壁平顶山矿务局那几位老兄的皮夹克早已经被抢光了。他们拿着照相机,满站台转着拍照片,被眼前这种景象所震撼。相片拍得差不多了,他们觉得无事可干,竟主动帮助倒爷们卖起货来。
还是大清早,列车停靠在乌兰乌德时,站台上有人看见我们的T恤衫,想买。我们不知该出什么价,想了想,一件T恤衫也就不到5元人民币,如果按200卢布一件卖,等于每件多赚三四元人民币。这就可以了。于是打出了200卢布的标价。谁知月台上的人看见了,竟争先恐后地向我们拥来,无数只手高举着卢布拼命向前挤,以致直到列车开动了还有人在车下穷追不舍。我们这才恍然觉得标价低了,于是下一站时,一亮价就是300卢布。谁知车下的人依然毫不犹豫,掏钱就买,甚至成几件地买。直到车开,我们才慌忙上车。匆匆之中,有人从身后伸手,“嗖”地抓了一件就跑。没容我们回过神儿,又有一只手“嗖”地飞来……
过去,我听不少出国人员回来讲,俄罗斯人素养很高,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彬彬有礼。但这一趟国际列车坐过之后,我却对这些议论产生了几分怀疑。不错,俄罗斯人没有经历中国三年困难时期,没有经历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他们对人整人、人吃人、人恨人的现象感到陌生。他们不可能像走出“炼狱”才几天的中国人那样毫无道德的束缚,但除此而外,他们究竟素养高到什么程度,却值得探讨。
我曾看见过令我十分尊敬的俄罗斯人。
在彼尔姆车站,我看见一位非常秀丽的金发姑娘想买一位中国人的计算器,她打出了500卢布的价格。而这位中国倒爷立即顺势抬高了一下,打出600卢布。这位俄罗斯姑娘看清了标价,气得满脸通红,随后一语不发,扭身就走。当时我非常诧异,买卖不成仁义在,她干吗要如此动气?
第二天,车到莫斯科,我才终于明白了她之所以动气的原因。莫斯科街头电子计算器很多,售价也并不贵。换句话说,昨天那位中国人出售的计算器在莫斯科的售价只有400卢布左右。那位姑娘是个诚实的人,她显然不会也不习惯于尔虞我诈地讨价还价。她一开口就愿出500卢布,这是一个绝对不低的价钱。她是在按自己对人的信任和理解来谈价钱,但是她太不了解中国人了,她想不到中国人趁机将售价抬高。于是,她感到自己正直的情感受到了某种无可言喻的伤害!
这位俄罗斯姑娘的行为使我为自己的同胞感到惭愧。
但另一方面,也有许多俄罗斯人并不是她这样的。
从伊尔库茨克开始,到以后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新西伯利亚、鄂木斯克、秋明……随着列车西进,随着销售高潮的不断掀起,奇怪的事件也接二连三地发生。
还是那个小郑,他和一个伙伴帮携着卖皮夹克。两人分好了工,一个人在车上,他则下去防范。果然,车上的人刚抖开皮夹克,就被人一跳抓抢下来。幸亏他早有准备,迅速截住对方,追回了皮夹克。而我们车厢里有一位陪送日本团队的女翻译,被生生抢走了一件……
伊尔库茨克站台上人流熙熙。我发现在这里最抢手的除了皮夹克,再就是羽绒服。到站台上转一圈,发现卖什么的都有,T恤衫、“阿迪达斯”运动服、运动鞋、各种衣裙……但皮夹克和羽绒服是绝对的主流。
我还发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中国人也罢,俄罗斯人也罢,真正以国家和民族来划分界线的人几乎没有。划分界线的是利益。比如,车上的人都是销货者,于是不约而同结成了联盟。车下的人都是买货者,于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他们的联盟。最有意思的是列车从伊尔库茨克开车后,两位身材高大的俄罗斯倒爷挨着车厢给大家打招呼,要求大家统一标价,不要降低。皮夹克统一的标价定为5500卢布。
但这种无人监督执行的“打招呼”是毫无效果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尤其是带货很多的倒爷们,生怕途中万一销不完,到莫斯科还得大包小包地背下车,所以只要价格不离5000卢布这个标准,就拼命兜售。
不仅旅客们拼命售货,就连俄罗斯列车员也同样在售货。我们这节车厢的两位女列车员一胖一瘦,对旅客们一直很和气。起初,当大伙儿没命地售货时,我担心列车员很可能会出来干涉。起码,在中国列车上是绝对不允许这样围车叫卖的。但当她们拿出自己的货物开始兜售时,我才发现她们携带的东西绝不比倒爷们少。她们带了整箱整箱的旅游鞋,相互配合着兜售,一个专门供货,一个专门收钱,真正是“一条龙”作业。不仅如此,她们还有倒爷们所不具有的天然优势:懂语言。她们显然熟知沿途各站的需求,在携带大批成人旅游鞋的同时,还带了大批不同型号的儿童鞋,这使得她们的买卖分外红火,不一会儿工夫,她们手中的卢布已是厚厚的一叠,实在拿不下,干脆送回工作间,再迅速跑出来继续卖……
毫无疑问,她们在这趟列车上担任服务员是个肥差,倒爷们来回还需要付路费,她们则完全是净赚!让我不解的只是,她们在北京停留的时间不长,是谁给她们供货的呢?难道,她们早已安排好了内线?
平顶山矿务局那几位老兄帮倒爷卖了一阵子,又热情地问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可卖。我们却再也拿不出什么可卖的了。那几件T恤衫早就卖光了——卖T恤衫时,有两个非常粗壮高大的俄罗斯人从我面前走过,似乎是完全无意中的一钩,一件T恤衫就险些被叼去。我本能地“嗨”了一声,其中一个大汉倏地回身,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当胸就给了我一拳头。
这一拳打得又狠又重!
波兰老太太就站在我跟前。她挺身而出,不满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打人?这个大汉竟凶狠地一瞪眼,攥紧拳头冲她逼去。
波兰老太太赶紧闭嘴。
两个俄罗斯人又凶狠地围上来瞪着我,似乎只要我再敢“哼”一声,就马上继续动手。
我不敢再说什么。我反复在心里给自己说一句话:忍住!忍住!这不是在中国!
列车终于从伊尔库茨克开出。
满列车的人逐渐从“卖货”的亢奋中恢复过来,这一恢复,我才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扒开衣服看,被打的部位有些红肿。
整整一天,疼痛都在加剧。
晚上,由于转个身子都会牵动胸口疼痛,我只好平躺在卧铺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我有些担心肋骨是否被打得骨折了,但从疼痛的程度来感觉,又似乎没有那么严重。就这么直直地平躺着,脑子里杂七杂八地乱想事情。
我想起从前我对苏联是多么崇拜,对苏联人民是多么崇拜。我一直感觉他们具有很好的教养,具有很高的素质。但是这顺手的一叼和凶狠的一拳,却将我多少打得清醒了。
耳畔是机械而重复的轮轧声,这是列车在漆黑的夜色中奔驰。我突然想到,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中前行,确实需要睁大眼睛,确实需要格外警惕,因为前边会碰上些什么,谁也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