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约翰尼·霍尔参加匿名戒麻醉品互助会已经超过一年。出于难以解释的一阵突发的热情和谦卑,他自告奋勇为周六下午三点的会议准备茶水和咖啡。一些人来拿他放了茶包或速溶咖啡颗粒的白色塑料杯,他在里面认出了好几个,但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而他们很多人都还叫得出他,他为此感到尴尬。
准备完茶水后,约翰尼和平常一样,在后排椅子上坐下。虽然他也知道,如果被点名在会议上发言,坐在后排会使得他更难以开口,或曰“分享”。他喜欢坐在尽可能远离那个“主持发言”的瘾君子的地方所带来的模糊感。“开场白”——是指例行公事地朗读一些“文学作品”的片段,解释上瘾和匿名戒麻醉品互助会的本质——约翰尼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想看清楚坐在前排的女孩够不够漂亮,但因为看不全她的五官轮廓,无从判断。
一个名叫安吉的女人被秘书安排去排列座位。她又粗又短的双腿裹在一条黑色紧身裤里,头发把她浓妆艳抹而又疲惫不堪的脸遮住了三分之二。她受邀从基尔伯恩赶来,为一场在切尔西举行的互助会增添一抹勇气,那个互助会里的人总念念不忘撬窃父母家所带来的羞耻和找个停车位的艰难。
安吉说她六十年代开始“用药”——她指的是吸毒——因为这让她“飘飘欲仙”。她并不想沉湎于那段“糟糕的旧时光”,但她又不得不告诉小组里的人一些关于她用药的事情,让他们了解一些背景情况。半小时过去了,她依然在描述她狂野的二十多岁,显然她的听众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分享到她过去两年多在定期参加互助会的过程中陆续收集的真知灼见。最后,她说自己依然“浑身都是缺点”,以这种自我贬低式的评价,圆满结束了她的发言。全靠这些互助会,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彻底沉溺于一切。她还有着“极端的依赖性”,急需“一对一”的心理咨询,解决她相当多的“童年问题”。她的“人际关系”——她指的是和她男朋友之间的关系——说明了与一个瘾君子共同生活会生出许多额外的激烈争论。他俩已经决心去做“婚姻心理咨询”,这是二人充满治愈性戏剧效果的生活中最近发生的又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对于咨询的效果,她抱有很大的期待。
秘书对安吉充满感激。她分享的很多事情,他说,也引起了他的共鸣。他“百分之百地认同”,但不是指认同她“用药”,因为他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从没用过针头,也没有对海洛因和可卡因上瘾——他的认同是在“情感上的”。约翰尼不记得安吉描述过任何情感,但他努力让他的怀疑主义闭嘴,这种怀疑主义给他参加互助会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即使在他突破自我,主动报名准备茶水之后,也没有好转。秘书继续说自己还想起了很多童年里的事情,他最近发现,虽然他在童年时并没有遇到什么讨人厌的事情,但是他父母的疼爱令他感到窒息,从他们的理解和慷慨中挣脱出来,成了他的一件大事。
伴随着这些感人至深的话语,秘书突然宣布会议正式开始。这一刻总会让约翰尼感到紧张,因为他将被迫去“分享”。除了他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对“康复性”语言的抗拒之外,问题还在于分享应该建立在认同发言者的某些言论的基础上,而约翰尼绝大多数时候根本记不清别人刚才说了什么。他决定等等看,让其他人在表达认同时说的话帮助他了解刚才安吉发言时都说了些什么。这是一个冒险的做法,因为大部分时候他们认同的是一些发言者实际上没有说过的话。
第一位发言者站起来说,他曾经不得不通过“在心里养育孩子”的方式让自己活下去。他希望,在上帝的帮助下——这是个总让约翰尼皱眉头的说法——以及在社团的扶持下,他心里的孩子能够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成长。他说他的人际关系目前也出现了问题——他指的是和他女朋友之间的关系——但他仍抱有希望,只要他完成第三步,“托付给上帝”[8],那么一切最终都会好起来的。他不是那个决定结果的人,他只是个“跑腿的”。
第二位发言者百分之百认同安吉说的那句话:她的才干令“整个基尔伯恩[9]嫉妒”。因为他的才干也曾经令整个温布尔顿[10]嫉妒。听众哄堂大笑。这位发言者却继续说道,如今每次他不得不因为一些正当的医疗问题去看医生,他们在他身上总是一根静脉[11]也找不到。他已经开始练习“第四步”——“对自我品格做一次彻底的、无惧的检讨”——这引发了大量需要细究的问题。他曾经在一次互助会上听到有人说害怕成功,而他觉得这好像也是他的问题。他此刻充满痛苦,因为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很多“人际关系上的问题”其实是他“畸形的家庭”造成的。他感觉自己不讨人喜爱,结果也就不再去爱,他总结说道。坐在他旁边的人感到他正陷在情绪里,便揉了揉他的背,以表安慰。
约翰尼抬头看着日光灯和肮脏的教堂地下室的白色塑料天花板。他渴望听别人用普通的语言谈论经历,而不是这种晦涩轻浮的流行语。他即将登上互助会的讲台,此刻他不再做白日梦,越来越为自己该不该说点什么而感到焦虑。他组织着开场白,构想着如何从别人刚才的发言优雅地过渡到他想说的话。他的心怦怦直跳,没有及时报出自己的名字,也就没能获得发言的资格。每次他在帕特里克面前摆出一副他始终认为自己应该表现出的冷静之后,他都会感到特别焦躁不安。和帕特里克的谈话激化了他对匿名戒麻醉品互助会那套荒唐语汇的反抗,同时也使他越来越需要内心的安宁,而这种安宁,人们似乎正是在使用这套语汇的过程中慢慢收集到的。他后悔答应和帕特里克单独吃晚餐,帕特里克的刻薄言论、对毒品的怀念,以及模式化的绝望,经常留给约翰尼一种激动不安和意乱情迷的感觉。
眼下的发言者正在谈论他在某个文学作品里读到的内容:“乐意做”和“准备做”之间的区别就好比你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此时你乐意离开房子,但你并没有做好离开房子的准备,直到你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约翰尼知道这位发言者肯定快讲完了,因为他正在使用社团的陈词滥调,试着以一种“积极向上”的调子结束发言。这正是那些乖乖戒毒的瘾君子通常的做法,始终牢记这里有“新来的人”,这些人需要听到积极向上的调子。
他必须行动,必须现在就打断他们,说出他想说的话。
“我叫约翰尼,”前一位发言者的话音几乎刚落,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我是一个瘾君子。”
“你好,约翰尼。”小组里的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必须发言,”他鼓起勇气说,“因为我今晚要参加一个派对,我知道那里会有很多毒品。那是一个大型派对,我感觉自己正面临威胁,我想是这样的。我只想通过参加这次互助会,坚定我今天继续远离毒品的决心。谢谢。”
“谢谢,约翰尼。”小组回应道。
他讲完了,讲出了真正困扰着他的东西。他没能讲任何好笑、聪明、有趣的话。但他知道,无论这种互助会多么荒唐无聊,参加一次多少能够给他一些力量抵抗今晚派对上的毒品,多少能够让他感觉多一点轻松自在。
约翰尼发言完毕,身上散发着善意的光芒。他怀着比会议刚开始时能够激起的多一点的同情,开始听下一位发言者皮特讲话。
有人曾经这样对皮特描述戒毒:“把领带扎在你的脖子上而非手臂上。”听众发出一阵克制的笑声。皮特在用药期间,感觉过马路很简单,因为他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被撞倒。但到了刚开始戒毒的时候,他变得该死的极其害怕来往车辆(一阵克制的笑声)。他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去寻找可以让他过马路的斑马线。在戒毒初期,他整天用牛头牌黄芥末粉划线,总怀疑自己把勺子装得太满(单独一个轻微的扑哧声)。他此刻“心情非常低落”,因为他刚和女朋友分手。她想让他成为捕鲑鱼的渔夫,而他要她当精神病科护士。她离开时说她依然认为他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家伙里最好的一个”。这让他担心她是否爱上了一头猪(一阵笑声),或者一条蜈蚣(更多的笑声)。这是最让他生气难过的一件事!前阵子,他响应了一次“第十二步要求的号召”——他指的是去拜访一位给匿名戒麻醉品互助会打来电话的瘾君子。这家伙的精神状态很差,但是说实话,皮特承认说,他想成为那家伙,胜于那家伙想成为他。这就是这种疾病不可理喻的地方!“当初我在崩溃的边缘,跪着来参加这个项目,”皮特用一种更虔诚的语气总结说,“而事实表明,至今我依然没能站起来。”(一阵心领神会的咕哝声,接着是一句表示感激的“谢谢,皮特”。)
在皮特之后发言的是一个名叫萨丽的美国女孩。自从她“第一次参加会议”以来,“晚上睡觉,白天醒着”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了“一个真实的概念”。她想从项目中获得“无所不在的自由”,她知道在“慈爱的救世超能”的帮助下,她能实现这个目标。圣诞节那天,她参演童话剧,“为她心里的孩子举行庆祝仪式”。之后,她又和社团里的另一位成员一起旅行,因为——就像美国人说的——“同病(sick)相粘(stick)”。
小组谢过萨丽之后,秘书宣布接下来进入“新成员时间”,他希望大家能重视这个环节。每次他宣布后,随之而来的总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因为新成员要么不存在,要么害怕得不敢说话。最后五分钟总会被某个老成员抢占,他不是“心情非常低落”,就是“想让自己成为会议的一部分”。不过,这次房间里倒真有一个如假包换的新成员,还大着胆子开口发言了。
大家叫他戴夫,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互助会。他看不出这种互助会如何能让人停止吸毒。实际上,就在他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谈论起了芥末、勺子和划线。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唯一做过这种事情的人,所以听到别人提起觉得十分有趣。他身无分文。他不能外出,因为到处欠债:他没被石头砸死的唯一原因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偷窃。他还留着电视机,但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操纵它。他现在不敢看电视,因为他一直担心自己昨晚把电视上那家伙瞪得生气了。他想不出别的要说的了。
秘书用他专门哄新成员的口吻对戴夫表示感谢。新成员的痛苦为他提供了精神食粮,一个“消除戒心”和“灌输信念”的绝佳机会。他建议戴夫散会后别离开,记下其他几个成员的电话号码。戴夫说他的电话已经停机。秘书担心此时充满魔力的“沟通”即将退化成普通谈话,便冲着戴夫坚定地笑了笑,转而询问今天还有没有其他新成员。
约翰尼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关心发生在戴夫身上的事情。实际上,他真心希望这些人,这些和他一样绝望地依赖毒品、沉溺于毒品、多年来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的人,能够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如果他们非得为此使用那些晦涩的流行语,那么这也只能是个缺憾,而不应该成为他希望他们没能振作起来的理由。
秘书说,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除非还有谁迫切地需要发言。没有人说话,他便站起来,让安吉帮他收尾。其他所有人也跟着站起来,相互握手。
“你们愿意加入我的宁静之祷吗?”安吉问,“按照你对他或她或它的理解,使用‘上帝’这个词。上帝。”她说着启动了祷告。当所有人都准备加入时,她重复说:“上帝,请赐予我安宁,去接受我无法改变之事;请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够改变之事;请赐予我智慧,去分辨两者之区别。”
约翰尼和往常一样,思忖着自己在对谁念这篇祷词。有时候,当他和他的“瘾君子同伴”聊天时,他会承认自己“被困在了第三步”。第三步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要求他把自己的意志和生活托付给“他所理解的”上帝。
在会议的尾声,阿曼达·普拉特——他之前一直没注意到她——朝他走来。阿曼达是尼古拉斯·普拉特的女儿,今年二十二岁,由他最多愁善感的老婆所生。那位穿着蓝色的羊毛衫、戴着简洁的珍珠项链的将军的女儿,是尼古拉斯过去每次和布丽吉特一起出门时,常常在暗地里幻想的结婚对象。
约翰尼跟阿曼达不算很熟,但多少知道一些关于她父母的事情。她比他小八岁。在约翰尼看来,她根本不算个瘾君子,只是那些神经过敏的女孩中的一个。吸一点可卡因或冰毒,用来帮助减肥;吃一些安眠药,用来帮助睡眠;最糟糕的是,当这些可怜的滥用开始变得不怎么令人愉快时,她就停了下来。约翰尼将整个二十几岁都浪费在重蹈覆辙上,对于任何比起他来更早或没有更好的理由就放弃投降的人,他总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
“刚才太好玩了,”阿曼达说话的音量远远超出约翰尼的期待,“你告诉大家你今晚要去参加一个大型派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指的是奇特利。”
“你也会去吗?”约翰尼问,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哦,会,”阿曼达说,“布丽吉特实际上算是我的后妈,因为她和老爸约会过,就在老爸跟老妈结婚前。”
约翰尼看着阿曼达,再次对眼前的现象感到惊奇:有些女孩漂亮却毫不性感。她身上有某种空洞而又挥之不去的东西,一个消失的核心,阻止她展现魅力。
“好吧,那我们今晚会再见面。”约翰尼说,盼着赶快结束谈话。
“帕特里克·梅尔罗斯是你的朋友,对吗?”阿曼达问,完全无视他想结束谈话的语气。
“对。”约翰尼说。
“我听说他经常诋毁社团。”阿曼达忿忿不平地说。
“这怎么能怪他?”约翰尼叹了口气,视线越过阿曼达的肩膀,确认戴夫是否还在房间里。
“我就怪他,”阿曼达说,“我认为这很差劲,真的,这只反映出他病得有多重:如果他没病,就不需要诋毁社团。”
“也许你说得对,”约翰尼说,对这一套套关于“戒毒”的熟悉的赘述表示投降,“但是听着,我现在得走了,否则我会赶不上去乡下的车。”
“今晚见,”阿曼达兴高采烈地说,“到时候我也许会需要你参加一个紧急会议!”
“呃……”约翰尼说,“很高兴得知你也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