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光志(卷二):光辉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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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四冲桥队

我们首先通过仆族智者一窥端倪。他们在阵型上改头换面,几周过后便不再争夺琼心石。战后,他们在高地徘徊观望,若有所期。

——摘自纳瓦妮·寇林的日记,写于1174年第一月第一周第一天


呼吸。

人靠呼吸而活。缓缓吐气,生息渐渐返回现世。卡拉丁合上眼做起深呼吸,一时间只能听到生命的脉动。他的胸中响起惊雷,与一进一出的气流声一拍即合。

呼吸。只属于他的小型风暴。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卡拉丁仍旧坐在黑暗之中。国王和光眼种富翁死后,他们的尸体不会被人烧掉,而是经过塑魂处理,变成石像或金属像,从而永垂不朽。

暗眼种的尸体则实行火葬。他们化为烟尘,升天待命,就像焚过的祈祷符。

呼吸。比起暗眼种,光眼种的气息并无特别之处,不带额外的甜香,也不见得更为自由。君王与奴隶呼出的气混杂在一起,随后又被人再度吸走,这样的过程循环往复。

卡拉丁站起身,睁开眼。这间黑黝黝的小屋就建在第四冲桥队的新营房旁,为躲避飓风,他一直独自待在室内。他来到门边,却没有走出去,只见一件眼熟的斗篷挂在钩子上,他不由得伸手一摸。在昏暗之中,他辨不出斗篷的深蓝色调,也看不清背面那套代表寇林家族的铭文——那些图案组成了达力拿的纹章。

他的人生每每发生转折,似乎总少不了飓风的光临。今天正是个大转折。他推开门,以自由人的身份走进了天光。

现在他并不打算披上斗篷。

他的出现引来了第四冲桥队的欢呼。飓风一吹,队员们便按惯例外出冲澡剃须。石头依次为大伙刮好了胡子,还在排队的人屈指可数。魁梧的吃角族人手持剃刀掠过德雷赫的秃顶,口中念念有词。一场雨过后,湿气四处弥漫。昨晚众人刚享用过炖菜,只留下了不远处的火堆,灰烬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的手下刚逃离堆木场没多久,而这一地带的诸多配备看起来与之差别不大。方正的营房还是老样子,连成长长的一片,岩石材质由塑魂术打造,并非人工产物,看上去就像庞大的石桩。不过,这些营房的边上都盖着几间给军士住的小屋,小屋有小门可直通室外。屋舍布满了标记,全是先前驻扎于此的队伍画的,卡拉丁一行人需要在图案之上再铺一层。

“莫阿什,”卡拉丁招呼道,“斯卡,泰夫特。”

三人齐齐小跑而来,踏过飓风留下的水塘,溅起点点水花。他们一律是冲桥手的打扮,腿上套着朴素的及膝短裤,皮马甲遮住了裸露的胸膛。斯卡不顾自己脚上有伤,仍旧出面到处活动,他显然想站直身子,而不是一瘸一拐的。卡拉丁眼下不再命他卧床休息,因为他的伤势不算严重,而卡拉丁正需要人手。

“我想看看情况怎么样。”卡拉丁领着他们走离营房,这里容得下五六位军士和五十名部下,两翼还建有更多同类建筑。卡拉丁分到了一整个营区,他手中握有二十座营房,可以安置由曾经的冲桥手组成的新大队。

二十座营房手到擒来。那个达力拿竟能为冲桥手拨出这样的份额,其中的惨痛真相不言而明——达力拿军为撒迪亚斯的背叛付出了巨大代价,战死者数千,余波至今未平。不少女文书正在若干营房附近工作,监督仆族从屋内抱出一垒垒衣服和随身品——这些都是逝者的私人财物。

大部分文书顶着一双红眼,显得疲惫不堪,平日的冷静不见了踪影。由于撒迪亚斯之过,达力拿军中刚刚产生了数千名寡妇,可能还有数千名孤儿。如果卡拉丁还需要一个理由来恨撒迪亚斯,那就是这件事了。现在受苦的是那些妇女,而他们死去的丈夫在打仗时曾是那么信任撒迪亚斯。

在卡拉丁眼里,于战时背弃盟友是最为不齿的罪孽。可能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背叛自己人——当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你,你却将其杀害。一想到亚马兰和他的所作所为,卡拉丁突然感到一股无名火,额前的奴隶烙印似乎再次灼痛起来。

亚马兰和撒迪亚斯。这两个人闯进了卡拉丁的生活,总有一天要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而他最好要让他们连本带利地偿还。

卡拉丁、泰夫特、莫阿什和斯卡继续前行。私人财物的清理工作正在缓慢进行中,营房里挤满了冲桥手,他们的装扮像极了第四冲桥队的队员——同款的马甲和及膝短裤随处可见。不过一检视其他方面,他们的精神头就差得远了。很多人留着蓬乱的头发,几个月都不刮胡子。他们驼着背,脸上没有表情,双目放空,似乎很少眨眼。

不管身边有没有同伴,每个人仿佛都自顾自地坐着。

“我记得那种感受。”斯卡轻声道。他面相机灵,五短身材很是精悍,尽管刚过三十岁,两鬓却已冒出银丝。“虽说不情愿,但我记得。”

我们真要吸纳这些家伙来当兵?”莫阿什问。

“卡拉丁造就了第四冲桥队,没错吧?”泰夫特朝着莫阿什晃了晃指头,“他会再显神通的。”

“几十个人好调教,而碰上几百个人就不一样了。”莫阿什把一根被吹断的树枝踹向一边。他长得高大结实,下巴上横着一道疤,但是额前没有奴隶烙印。他走路时挺胸抬头,要不是生着一双深色的棕眼,或许能当上军官。

卡拉丁带着三名部下穿过一幢幢营房,做着快速统计。他手下现有近千人,他昨天就宣布他们已经重获自由,可以随意过回往日的生活,然而多数人只是干坐着,什么都不想干。虽然原先有四十支冲桥队,可大部分已经在上次总攻中遭到覆灭,剩下的队伍也早已人手不足。

“我们要把他们编成二十个小组,”卡拉丁说,“每组五十人。”茜尔化作一条光带,从空中飘落,绕着他嗖嗖飞舞。她会对他手下隐身,所以他们看不见。“面对千人大军,我们一开始无暇顾及全员。我们要先训练其中的积极分子,再让这些人回去教导自己的队伍。”

“同意。”泰夫特说着,抓了抓下巴。他是冲桥手中年纪最大的,脸上蓄着须,这种情况很少见。大部分人以刮胡子为荣,身为第四冲桥队的队员,他们借此与普通奴隶相区分。泰夫特的浅棕色胡子已经开始发灰,他出于同种缘由将其打理得干干净净,那块方正的短须俨然是虔诚者的风格。

莫阿什瞅了瞅那些冲桥手,一脸怪相。“卡拉丁,你想得美,以为会有人变成‘积极分子’。在我看来,他们全是一副丧气包模样。”

“不少人仍然未失去斗志。”卡拉丁掉头折回第四冲桥队,“昨晚那些在火边与我们同坐的人就是切入点。泰夫特,我希望由你来把关人选。首先搞好小组编制,然后挑出四十人最先受训,每组出两人。你就是教官,这四十名排头兵将成为提振全军的带头人。”

“我应该可以办到。”

“很好,我会派给你几个帮手。”

“就几个?”泰夫特问,“再来几个都不嫌多……”

“你只能去适应了。”卡拉丁在半路上停下脚步,面朝西边,望着建在营墙外的国王行宫。它踞于半山腰,俯视着各大军营。“为了让达力拿·寇林好好地活着,大部分人都得上。”

莫阿什和其他人在他身边停下。卡拉丁觑了宫殿一眼。建筑的外观不够雄伟,明显不像国王的居所——所有东西的材质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你真心信得过达力拿?”莫阿什问。

“为了我们,他连碎瑛刃都不要了。”卡拉丁说。

“那是他欠我们的。”斯卡鄙夷地说,“他那条风操的小命还不是被我们救的。”

“他可能只是在装腔作势。”莫阿什双手抱臂道,“无非是几场政治游戏,他和撒迪亚斯都意图牵制彼此。”

茜尔落在卡拉丁肩头,化作少女形态,薄裙披散开来,显出一身蓝白。她两手紧扣,仰望着国王行宫,那里正是达力拿·寇林运筹帷幄的地方。

卡拉丁曾听他说过,他准备做的事会触怒不少人。我要禁止他们继续玩游戏……

“我们必须力保他的安全。”卡拉丁望向其余人道,“我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得过他,但除了他之外,平原上可再没有人对冲桥手动过些许恻隐之心。要是他死了,谁晓得继任者过多久就会把我们重新卖给撒迪亚斯?”

斯卡略带嘲讽地哼了哼。“有一位光辉骑士领头,我倒想瞧瞧他们会怎么整我们。”

我不是光辉骑士。”

“好吧,随你怎么讲。”斯卡说,“反正你有来头,要是他们想把我们从你身边赶走,无论如何都会吃苦。

“你觉得我可以以一敌百,斯卡?”卡拉丁对上年长者的视线,“假如对手是一大群碎瑛武士呢?碰上千万大军又该怎么办?你觉得光凭一个人就无敌了?”

“不单是一个人,”斯卡死不改口,“只要是你肯定行。”

“我没那么神,斯卡。”卡拉丁说,“如果十支军队压下来,我是扛不住的。”他转向另外两人道,“我们决定留在破碎平原,为的是什么?”

“远走高飞有啥好处?”泰夫特耸耸肩,“就算自由了,我们还是会被征去继续当兵,或者是困在大山里活活饿死。”

莫阿什点点头。“只要人身自由还在,这里就挺好,不输给其他地方。”

要想过实诚日子,就缺不了达力拿·寇林,他是我们最大的指望。”卡拉丁说,“我们干起了护卫,没有沦为苦力。尽管额头上的烙印是消不掉了,可我们是自由人,还有谁会给我们这种好处?如果我们希望保持自由身,就得把达力拿·寇林的命伺候好。”

“那白衣刺客呢?”斯卡小声问。

他们已经听说了此人的行径,世界各国的君主和轩亲王均遭其毒手,相关消息通过对芦纷至沓来,在军营中广为散播。亚泽尔的皇帝驾崩了,雅克维德的局势动荡不安,还有五六个国家身陷无主之境。

“他已经杀掉了我们的先王。”卡拉丁说,“老迦维拉尔是第一例,我们只能盼着他别再下狠手。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全力以赴,不让达力拿受害。”

尽管不太乐意,他们还是陆续点了点头。他并不怪罪他们,信任光眼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甚至连莫阿什也不推崇光眼种了,他称赞过达力拿,如今却对他失去了好感。

卡拉丁倒是感到放心,对此他自己吃了一惊。可是风杀的,茜尔喜欢达力拿,她的意见举足轻重。

“当前我们的兵力还很弱。”卡拉丁压低嗓音道,“不过,假如我们从长计议,保护好寇林,回报一定不薄。我会把你们看作士兵和军官,并拿出相应的训练方式,这次我绝对来真的。自此之后,我们就能向他人传授技艺了。

“只有二十来个老冲桥手肯定成不了气候,然而上千名身手不俗的佣兵一旦配上军中的顶级装备,又会如何?要是战况险恶到必须弃营,我希望大伙能团结一心,成为坚不可摧、不容小视的集体。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带好这一千名新兵。”

这样的计划才得我心。”莫阿什说,“我能不能学剑法?”

“莫阿什,我们还是暗眼种。”

“你不是。”斯卡在另一边说,“那时,我看到你的眼睛——”

“住嘴!”卡拉丁深吸一口气,“别说了,旧事不要重提。”

斯卡陷入沉默。

我正要命你们为军官。”卡拉丁对众人道,“你们三个,还有西格吉尔和石头,升为副尉。”

“暗眼种副尉?”斯卡道。这一军阶通常用于清一色由光眼种组成的中队,与军士处在同一级。

“达力拿提拔我为军尉。”卡拉丁说,“他说他不敢给暗眼种更高的军衔。这样的话,我就需要为一千名部下建立一套完整的指挥体系。在军士与军尉之间还需要一种衔位,因此我命你们五个为副尉。我想达力拿那一关应该过得去,如果还缺称号,就再加上军士长。”

“石头担任军需官,掌管千人的伙食,偻朋做他的副手。泰夫特,你担任教官。西格吉尔担任书记官,只有他会认铭文。莫阿什和斯卡——”

他望向一高一矮的两人,他们的走姿同出一辙,流畅的步态极富威慑力,长矛永远架在肩头。他们从不置身事外,他训练过不少第四冲桥队的队员,一点就通的只有这两人。他们是天生的杀手。

就跟卡拉丁一样。

“我们三人主攻达力拿的安保工作。”卡拉丁对他们说,“只要情况允许,随时都得有一人守在他身边,另外两人要经常出一人看着他的两个儿子。可是别搞错,“黑荆棘”的人身安全才是我们的重点。要不惜一切代价,他是第四冲桥队获得自由的唯一保障。”

其他人点点头。

“好样的。”卡拉丁说,“大伙去召集剩下的人手吧,是时候让世人见识你们的实力了,我都看得到。”

*

大伙一致同意先让胡勃坐下来文身。这个嘴里缺了几颗牙的男人从一开始就信任卡拉丁,当时还没几个人敢这么做。卡拉丁还记得那天自己在出桥后筋疲力尽,只想躺倒干瞪眼;可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救起胡勃,没有弃之不顾——他也替自己换来了救赎。

第四冲桥队的其余队员站在帐篷里,一声不吭地围着胡勃观看文身过程。文身师在他额前审慎地落针,用卡拉丁提供的铭文图案盖住奴隶烙印。胡勃痛得直蹙额,却不忘在脸上挤出微笑。

卡拉丁曾听说文身的除疤效果十分出众。待墨水注入后,在抢眼的铭文图案之下,人们一般很难发现皮肤上的疤痕。

文身师完成工序后,递给胡勃一面镜子。冲桥手迟疑地摸了摸额头,被针扎过的皮肤已经发红,但是黑色的文身恰好遮住了奴隶烙印。

“那玩意儿是什么意思?”胡勃含着泪,轻声问道。

“‘自由’。”西格吉尔抢在卡拉丁之前答道,“该铭文意为‘自由’。”

“上面几个小字表示获救日期和解放你的人。”卡拉丁说,“就算弄丢了写明自由身的证件,也没有人会把你当做逃兵关起来。想找证据很简单。他们可以求见达力拿名下的文书,查看证件的副本。”

胡勃颔首道:“这样挺好,不过少了点东西。加上‘第四冲桥队’,变成‘自由,第四冲桥队’。”

“说明你脱离了第四冲桥队,重获自由?”

“不,长官。我没有脱离第四冲桥队,我的自由是它的功劳,和大伙同处的时光太宝贵,我别无所求。”

这番话好似痴人乱语。编入第四冲桥队意味着死亡——无数冲桥手肩扛该死的桥,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即便在卡拉丁决意拯救同伴之后,仍然损失了大量人手。假如胡勃不抓住一线机会逃出生天,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可他一直坐着不肯起身,直到卡拉丁画出所需的铭文交给文身师。其人是一名从容不迫的暗眼种妇女,有着殷实的身材,仿佛能擎起一座桥。她坐到凳子上,开始在胡勃的额前绘线,往“自由”的正下方刺入两个铭文。在下针的过程中,她又一次解释起文身部位会如何酸上几天,以及胡勃该怎样保养。

新文身一完成,胡勃就爆发出一阵大笑,尽管傻不拉几,但其他人满意地点点头,把手紧紧搭在他的胳膊上。斯卡紧随其后,一阵风似的落座,迫不及待地要求文身师为他刺上全套铭文。

卡拉丁抱着双臂后退几步,摇了摇头。帐篷外是一片熙熙攘攘的市场,充斥着各种买卖。所谓“军营”实质上是一座城市,选址于形如火山口的巨大岩坑之中。破碎平原上的拉锯战引来了形形色色的商贾和艺人,还有携家带口的士卒亲属。

莫阿什站在近旁看着文身师,疑窦丛生。在冲桥队员中,不止他一人没有奴隶烙印,泰夫特也是。严格说来,他们在成为冲桥手之前并不是奴隶。这种情况在撒迪亚斯军中屡见不鲜,不管违反了哪条军规,都有可能被派去扛桥受罚。

“如果没有奴隶烙印就不需要文身,”卡拉丁对部下高声宣布,“你们依旧是我们的人。”

“不,”石头说,“我要文。”他执意在斯卡之后落座,无视自己没有奴隶烙印的事实,还是在额前文上了图案。最后,全体没有烙印的队员——包括贝尔德和泰夫特——纷纷坐下,换上了相同的造型。

只有莫阿什剑走偏锋,把文身挪到了上臂。他的做法异于多数同伴,但自有道理。当他出门走动之时,无须自暴奴隶身份,外人也无法一下子看出来。

莫阿什从椅子上起立,轮至下一人——他的皮肤生有红黑相间的大理石花纹,宛若岩石。第四冲桥队的队员来自五湖四海,然而申是仆族,隶属于特殊的阶层。

“我不能给他文。”文身师道,“他归你们所有。”

卡拉丁刚想张嘴反驳,却被其他冲桥手抢得先机。

“他已经自由了,和我们没差别。”泰夫特说。

“他也是队员。”胡勃说,“给他文上吧,否则我们一颗球币也不给。”他说完脸一红,瞄了瞄卡拉丁。达力拿·寇林拨给了他们不少球币,卡拉丁准备以此付清文身费用。

另外几名冲桥手跟着起哄,文身师只好唉声妥协。她拉来坐凳,动手在申的额头上开工。

“你根本看不到它的。”她抱怨道。其实西格吉尔的肤色和申差不多深,但他额前的文身挺显眼。

事毕,申照完镜子就站了起来。他望望卡拉丁,点了点头。申的话很少,卡拉丁不知该对他作何评价。他一般会保持缄默,慢悠悠地落在冲桥队的尾巴上,很容易被人遗忘。仆族通常扮演隐身人的角色。

继申之后,只剩卡拉丁一人了。他躬身坐下,闭上双眼。扎针的痛楚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没过多久,文身师手一抖,暗暗地骂了几句。

卡拉丁睁开眼,发现她正用一块碎布擦拭他的额头。“怎么了?”他问。

“墨水渗不进!”她说,“我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我一抹你的额头,墨水就全部流出来了!图案文不上去!”

卡拉丁发出一声叹息,感到血脉中正有几缕飓光在奔涌。虽然是下意识而为,但他似乎可以将飓光留在体内了,这种能力一直在进步。前几天他经常一边走路一边进行小剂量的摄取。吸取飓光就像给酒囊加料——如果往里倒满酒再拔掉塞子,酒就会一下子喷洒出来,而不是一股股地淌下。这道理也能嫁接到飓光的运用方式上。

他呼出飓光,希望文身师没有看见从他口中流出的那团光雾。在她换新墨水的空当,他说:“再试一次吧。”

这下成功了。卡拉丁在文身过程中老实地坐着,咬紧牙关忍住疼痛,最后抬头照了照她手中的镜子。一张陌生的脸回望着卡拉丁,这个人剃光了胡须,将头发捋到脑后以便文身,奴隶烙印已被覆盖,暂且被遗忘。

我能不能成为这个人?他想着,用手碰了碰面颊,这个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茜尔降落到他肩上,和他一起照镜子。“生先死,卡拉丁。”她低语道。

他不知不觉地吸入了一点飓光,还不够充填润石的一小部分。飓光在他的血管中流动,施加着一波波压力,好似困于窄室的风。

他额前的文身化开了。由于生理上的抵抗,墨水渗了出来,一滴滴地滑过他的脸颊。文身师抓起碎布,再度骂骂咧咧起来。

卡拉丁眼前只剩下那些铭文逐渐消失的画面。自由不在,下方的可怖伤疤是他逃不出的牢笼。一个烙下的铭文将他卷入困顿之境。

危险。

文身师擦了擦他的脸。“不知怎么搞的!我刚才还以为成了,我——”

“没关系。”卡拉丁接过碎布,起身把自己的脸擦了个干净。他回头对已从冲桥手变为士兵的同伴们说:“这几道疤看来还跟我过不去,改天再文吧。”

他们连连点头。他得晚些时候再向他们解释。他们了解他的能力。

“我们走。”卡拉丁对部下说道,抛了一小袋球币给文身师,随后走到帐篷外拿起矛。其余人把矛扛到肩头,跟着他一同离开。在军营中,无须时刻保持武装,然而他们现已获准携带武器,他想让他们习惯这一点。

外面的市场人头攒动,好不热闹。那些帐篷在昨晚飓风来袭期间肯定被人收起,可现在又忽地撑了起来。卡拉丁正想着申,他的眼神或许因此落在了仆族身上。他草草地扫了一眼,看到了几十名仆族,他们不是在帮忙架起最后几顶帐篷,就是拎着光眼种买来的东西,还有几个在协助摊主搬货。

卡拉丁很是疑惑:他们如何看待破碎平原上的战争?现今世上仅存一支不受奴役的仆族,而这场仗旨在击败他们,或许还会将其一举征服。

要是他能从申口中套出问题的答案就好了。这名仆族似乎一天到晚只会用耸肩来应付他。

卡拉丁带领部下穿过市场,这里洋溢着友善的氛围,远远胜过撒迪亚斯军中的设施。尽管大家直盯着他们,但没有人发出嗤笑,从附近的小摊传来的奋力杀价声也不扎耳,全场甚至不见多少流浪儿和乞丐。

很简单,你要相信这件事,卡拉丁想道,你要相信达力拿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达力拿、就是那个广为传颂的正派光眼种。可是人人都如此评价亚马兰。

在行路时,他们经过了一些士兵。达力拿的军队确有残余,只是人数稀少。在那场灾难性的总攻中,撒迪亚斯弃达力拿于不顾,大批士兵参与了此役,少数人在军营内执行任务,保住了性命。卡拉丁一行人刚巧和一支市场巡逻队擦身而过,他注意到站在前排的两名士兵将双手举到胸前,交叠在手腕处。

他们是从哪里学会第四冲桥队的旧队礼的?怎么这么迅速?这些人的动作没有做到位,只是打了个小手势,不过他们在卡拉丁和他的部下路过时一个劲地点头。在市场的安宁表面之下,卡拉丁突然嗅到了另一种气息,也许这不单单是达力拿军中的纪律和组织使然。

整座营地弥漫着无声的恐惧。撒迪亚斯的背叛导致数千人殒命,所有还活在这里的军民可能都认识死在高地上的人。此外,大概没有人不关心两大轩亲王之间的冲突会否升级。

“被人视作英雄真美,是不是?”西格吉尔走在卡拉丁身边,观望着另一队路过的士兵。

“你觉得这种好意会持续多久?”莫阿什问,“离他们嫌弃我们的日子还远吗?”

“哈!”身材伟岸的石头赫然出现,在后方拍了拍莫阿什的肩膀,“今儿可别抱怨啰!你老爱多嘴,别让我踹你。我不喜欢踹人,脚指头会痛。”

“踹我?”莫阿什付之一笑,“你连根矛都不愿举,石头。”

“你那么爱发牢骚,可不能用矛来踹,不过我这恩卡拉基人的大脚倒是为此量身定做!哈!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说呢?”

卡拉丁引领众人离开市场,走向一幢靠近营房的四方大楼。该建筑完全由石头砌成,花了不少人力,没有借助塑魂术,因而具备更为美观的外形,石匠的悉数进驻使得这类房屋在军营中愈发常见。

塑魂术见效更快,不过代价也更高昂,缺乏灵活度。他对此所知甚少,只听说塑魂者的能力十分有限。出于此因,营房的外形一律出自同样的模子。

一行人跟随卡拉丁迈进了高楼,来到柜台边。一位膀大腰圆的灰发男子正在巡视装运成套蓝衣服的仆族,卡拉丁昨晚刚对寇林麾下的首席军需官林德下达了指示。林德是光眼种,却处在卑微的第十等,并不比暗眼种高贵多少。

“嗬!”林德扯开了嗓门,这般尖厉的声线和他的腰身不很相配,“您终于到了!我已经为您调来了全部余存,一件也不剩,军尉。”

“余存?”莫阿什问。

“都是深蓝卫士的制服!我已经派人去做新的了,这些是库里剩下的。”林德放低了音量,“您看,我没想到需求这么快就上来了。”他把莫阿什来回打量了好几遍,随后递给他一套制服,手指更衣室的方向。

莫阿什接过制服道:“我们要在外面套上皮坎肩吗?”

“哈!”林德说,“那种挂了很多骨头的玩意儿?我听说过,人一穿上就活像节日里的西部髅巫。不过没必要,光明贵人达力拿叫你们配备胸甲、钢盔和新矛。如果有作战需要,我也能提供锁子甲。”

“现在有制服就行。”卡拉丁说。

“我穿上后一定很傻。”莫阿什叫苦连天地走去换衣了。林德将制服依次分发给冲桥手,他不解地看了看申,但还是把一套制服交到仆族手中,什么闲话也没说。

冲桥手们如饥似渴地挤作一团,急忙展开自己的制服,兴奋得大呼小叫。他们很久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了,之前不是套着出桥用的皮背心、就是顶着一副衣衫褴褛的奴隶装扮。这时,莫阿什走出了更衣室,大家都合拢了嘴。

他们拿到的制服是新款,卡拉丁当年从军时的穿着没有那么时髦。整套行头包含一条笔挺的蓝裤、一双擦得锃亮的黑靴,还有一件内搭系扣白衬衫的及腰外套。外套扣子扣好,再围上一根腰带,衣服里的衬衫只会在领口和袖口处探出来。

“看看,好一个兵!”军需官笑着说,“还觉得这样子很傻吗?”他向莫阿什挥了挥手,叫他站到壁镜前好好照照。

莫阿什正了正袖口,满脸通红。卡拉丁很少见到他这么心慌。“不,”莫阿什说,“不觉得。”

其他同伴也急不可待地前去换装。一些人走进了边上的隔间,而大部分人管不上这么多。他们做过冲桥手和奴隶,最近一阵子时常衣不蔽体,比裹着条缠腰布四处晃荡好不到哪去。

泰夫特换起衣服比任何人都快,他知道该怎么系扣。“久违了。”他嘟哝道,扣好腰带,“没想到我还有幸换上戎装。”

“泰夫特,你本来就适合这身打扮。”卡拉丁说,“不要因为当过奴隶就一蹶不振。”

泰夫特应和了几声,将战刀佩在腰带上。“你呢,孩子?准备啥时候承认自己的身份?

“我已经承认了。”

“你只给我们露过一手,还没有面向外人。”

“求你别再提起这一茬。”

“我风操的想提就提,”泰夫特一时言重,随即弯下腰,小声道,“就等你给我一个发自内心的回答。你是飓能者,虽然目前算不上光辉骑士,可你总有一天要走上这条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受点鼓动没有错。你为啥就不能跑上山会会那个叫达力拿的人物,在他跟前吸点飓光,好让他把你认作光眼种?”

卡拉丁瞥了一眼换衣换到手忙脚乱的部下,林德在一旁恼火地指导他们该如何系上外套的扣子。

“泰夫特,光眼种夺走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卡拉丁悄声道,“家庭、兄弟和朋友一去不复返,这还不是全部。你想不到的,我有什么,他们就抢走什么。”他举起手,有目的地搜寻着,这才勉强辨认出一小缕从皮肤上升腾起的光雾,“他们不会罢手。我的能力一旦被揭穿,他们肯定会把我掏空。

“克勒克的臭嘴啊,他们凭啥这么干?”

“不知道。”卡拉丁说,“泰夫特,我真没辙,但一想到这点就禁不住发慌。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更不能让他们夺走我的能力和你们这些弟兄。我们还是守紧口风吧,别再扯开了。”

泰夫特嘟哝了几句,恰逢其余人整装完毕,只有独臂的偻朋卷起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将其塞进外套,以免垂下。他伸手点了点泰夫特制服上的肩章,问:“这是啥?”

“深蓝卫士的肩章。”卡拉丁说,“那是达力拿·寇林的亲卫队。”

“他们已经死了,黑发哥。”偻朋说,“这身份和我们不相称。”

“是啊,”斯卡附和道,他取出小刀割下肩章,吓到了林德,“我们是第四冲桥队。”

“你们曾经在第四冲桥队里不得翻身。”卡拉丁反驳道。

“有什么关系,”斯卡说,“我们是第四冲桥队。”其他人表示赞同,纷纷割下肩章,把它们丢到地上。

泰夫特点点头,照做了。“我们会保护‘黑荆棘’,可仅仅顶替前任是不行的,我们的队伍自成一派。”

卡拉丁揉了揉额头,然而他们的态度是他教出来的,他先前总想把大伙团结到一块,鼓励他们形成一个有凝聚力的集体。“我会拟一份对铭徽章的设计图给你,”他对林德说,“叫人做些新的。”

胖男人捡起散落在地的肩章,叹了口气。“好的。我把您的制服带来了,军尉。暗眼种也能当军尉!又有谁料得到?就我所知,您是军中的独苗,前无古人!”

他并未觉得这番话很犯冲。卡拉丁极少接触像林德那样的低等光眼种,但他们是军中的常客。在他的故乡只有身为中上等光民的城主一家,剩下的均是暗眼种。加入亚马兰军后,他才知道世上还有一大群和平民无二的光眼种,他们干着普通的工作,苦苦地挣钱。

卡拉丁走到柜台前,去取最后一包衣服。他的制服是另一种款式,包括一件蓝色的背心和一件蓝色的双排扣长大衣——上面镶着白边、缝着银纽扣。尽管长大衣的对襟各有一排扣子,但是在着装时通常会敞开。

他经常看到光眼种身穿此类制服。

“第四冲桥队。”他割去深蓝卫士的肩章,随手一扔。后者落到了柜台上,和其他肩章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