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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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木头也会倦的

他不能想象某一天他依旧肆无忌惮地叫着顾九思的名字,她却再不会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便出了门,雪天路滑,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两个人用了一上午才回到城里。

顾九思没想到她才回来就有人找上门来,她接了电话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咖啡厅里,顾九思看着手里的几张照片心里一声声地叹息,就这些东西真是浪费她的感情,她还以为陈慕白又干什么了呢。

对面某八卦杂志的新晋记者却是一脸得意,“您说,这几张照片如果上了报纸或者让陈老看到了,会有什么后果?”

顾九思抿了口咖啡才不慌不忙地开口:“后果就是……我大概以后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看到你了。”

当真是新人,这种别人看到了都要躲着走假装没看到的事情,他偏偏要拍下来,还敢觍着脸来威胁要钱?

某记者一脸错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九思有些不忍地暗示他:“意思就是说……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你也什么都没拍到。”

某记者冷笑,“看来九小姐是不打算出钱了,那我就只能带回社里给总编看了。”

顾九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随意。”

某记者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顾九思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准备回去,还没回到家就接到了那个杂志社总编的电话,点头哈腰地认错,并表示已经把那个记者辞退了,永不录用。

顾九思刚挂了电话就听到陈静康让她看路边。

顾九思没想到再次见到孟莱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慢慢地在街边走着,脸上带着伤,走路的姿势很僵硬。

陈静康减慢了车速,“要不要带她一程?”

顾九思摇头示意他快走,“算了,她不会希望看到我们的。”

看来孟莱和陈慕白的事情陈铭墨还是知道了,他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他不会动自己的儿子,可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顾九思没想到他会打她,不知道是不是陈铭墨亲自动的手?

段景熙开了一天的会,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筋疲力尽地坐进沙发里,扯开领带解开衣扣松了口气,秘书把两部手机都递给他。

段景熙接过来开始看工作手机里的记录,秘书把打过电话的人和要沟通的事情说完之后,示意段景熙去看私人手机,“舒太太打了两个电话来找您,让您开完会给她回个电话。”

段景熙点了点头,开始拨号,秘书很懂事地退了出去。

“喂,姐。”段景熙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已经哑了。

段景熙是段家的小儿子,段景臻又是长姐,长姐如母,两个人感情一直很好。她立刻不放心地嘱咐:“怎么嗓子都哑了,知道你工作忙,可也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别以为自己还年轻不当回事。”

段景熙清了清嗓子道:“嗯,知道了,你找我有事啊?”

段景臻从小在外交世家长大,举止礼仪本就无从挑剔,自从嫁入舒家之后越发安和从容,向来是各大家族教育女子的典范。段景熙知道她必定是有事情找他,不然不会连打两个电话来,而且她要说的话他多半已经猜到了。

果然段景臻极轻地笑了声,“不是什么大事,舒画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她现在大了,我和你姐夫的话也听不进去,好在你这个舅舅的话她还是听的,你多看着点儿她。”

段景熙听了也不接话,靠进沙发里闭着眼睛沉默。段景臻安静地等着,她这个弟弟虽比她小了不少,可毕竟是她父亲亲自挑的接班人,手把手教大,这些年又颇有历练,见识心思早不是她可以想象的了。

良久,段景熙才轻声开口,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今天开会前才从家里赶过来,爸和我聊了很久。”

段景臻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便知道了他的态度,迟疑了下才开口解释,似乎颇为为难,“舒家这两年越发受排挤了,你姐夫年纪也大,自从几年前栽了跟头之后便一蹶不振,现在也不过是撑个样子罢了。我们到了这个岁数也没有什么,可舒墨和舒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做父母的不能不为子女考虑。和舒画岁数相当的年轻人里,陈慕白算得上翘楚。对舒画来说,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陈慕白都是个好的选择。”

段景熙坐在漆黑的办公室里,声音也不带一丝温度,不见刚才面对亲人的亲和,似乎又回到了谈判桌上,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陈慕白是不是个好的选择暂且不论,陈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不清楚,舒画嫁到陈家会是个好选择?你既然知道舒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就该明白陈铭墨和舒家联姻到底是为了什么?”

段景臻的声音忽然威严了几分,“舒画,把电话挂了,大人说话不许偷听,没有规矩!”

舒画似乎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声,悻悻地挂了电话。

段景臻的声音重新响起,恢复了轻缓温和,“我知道他是为了拉拢段家,父亲一直不回应,他便曲线救国从舒家入手。父亲老了,有些想法也不是都对,和陈家联姻这件事对段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段景熙眉头微蹙,这些年他见过多少大阵仗,早就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紧不慢地开口:“父亲虽然老了,有些想法也老了,可有一样总没有错。段家这些年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独善其身。父亲当年同意你嫁到舒家就是看重舒家也是书香门第,自视甚高,不会拉帮结派明争暗斗,想不到还是看走了眼,舒家到底还是低了头。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作为舒画的舅舅,我会帮你看着舒画,总归不会让她吃亏。可作为段家的人,你要明白,这件事以及产生的后续影响和我、和段家没有任何关系。”

段景臻良久没有开口,似乎电话那端和她对话的男子不是她的弟弟,而是作为段家的掌门人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虽然刻意放缓了语气,可威严不减,她的弟弟是真的长大了。

姐弟俩沉默良久后,段景熙开口打破沉寂,声音也柔和许多,似乎刚才犀利强势的对峙只是个错觉,“姐,就算你已经嫁了出去,但舒墨、舒棋和舒画身上到底还流着段家的血,舒家的日子不好过,爸和我也不至于坐视不管,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段景臻叹了口气,“刚开始我和你姐夫也不过是为了留条路,但你也知道舒画的脾气,拿娃娃亲这种借口联姻她哪里会答应?谁知那丫头竟然看上了陈慕白,恨不得马上嫁过去。陈铭墨也当真了,我和你姐夫是骑虎难下,只能将错就错了。”

其中的错综复杂段景熙也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段景熙转了话题道:“今天见到妈了,妈说很久没看到你和舒画了,有时间带舒画回去看看她吧。”

最后挂电话的时候段景臻似乎有些为难,“听舒画说,陈慕白身边似乎有个很厉害的女孩子?”

段景熙揉着额角的手一顿,走到桌前,拿起一个档案袋,他是外交出身,总有些别人不及的人脉和途径,档案袋里的资料他已经看过不止一遍,过了半晌才开口:“那个女孩子……不是什么坏人,在陈家那种地方想要明哲保身总要有些手段,只要舒画不主动去招惹她,她不会为难舒画的。”

在段景臻的印象里,他这个弟弟从小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自己也知道努力,久而久之,性子有些清冷,对男女之事也不上心,所以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他自己不着急,谁也强迫不了。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段景熙为一个女孩子说那么多话。

“我会跟舒画说,让她收敛些自己的脾气。”

挂了电话,段景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个档案袋,打开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后迅速打开没有再看一眼,一张一张地送入碎纸机里,隐约可见一个名字。

顾九思。

顾九思当年一声不响突然空降到陈家,他以为她会和陈家有什么渊源,没想到却是这种“渊源”。

段景熙在办公室出了会儿神才收拾东西回去。上了车,司机转过身递给他一枚纽扣,“洗车的时候发现的,您看看是不是您衣服上的?”

段景熙累得哪还有心思管什么纽扣,闭着眼睛无力地摆摆手。

司机知道他的意思,便收回手来,准备开车。

段景熙忽然睁开眼睛,叫住司机:“拿来我看看。”他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不是他衣服上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顾九思的。

他想了想,收了起来,“开车。”

他已过世的爷爷曾经评价他,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深极必伤。当年他不觉得有什么,这些年他每每深夜难以入眠或是清晨一身疲惫地醒来,便越来越体会到老人家的慧眼,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形成了睡眠障碍,不过是平日里掩饰得好没人知道罢了。

司机缓缓停下车时,他才猛然惊醒。他已经累到极致,才昏昏沉沉地睡着,却没想到这一觉睡得还是如此辛苦疲惫。纷繁复杂的片段不断地在脑中闪过,一时间竟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有一张脸他可以清楚地看清是谁。

段景熙揉捏着眉心走下车,边走边有些可笑地自言自语:“段景熙啊段景熙,你中邪了吗?她可比你小了不少……”

顾九思从城外回来之后,去见过陈铭墨一次,陈铭墨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提醒她舒画的事情抓紧去办,还有几天之后的牌局。

几天之后的牌局……提到这个,顾九思又开始头疼。这直接导致牌局的当天晚上,她看着在衣帽间不停翻找衣服的陈慕白几次想问出口,慕少您最近又干了什么惹毛您父皇的事吗?

可她到底没问出口,而陈慕白似乎也对她颇为放心兼信任,竟然一个字都没交代就带着她出了门。

牌局设在一家私人会所里,会所外面看上去平常,内部却装修得富丽堂皇,顾九思跟在陈慕白身后,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到了包厢门口,一推开门便是满屋子的乌烟瘴气。

洁癖狂魔陈慕白皱着眉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冷冷地看着已经在牌桌旁坐着的两个人。

既然今晚能到这里打牌的,自然是对手,谁也不会给谁面子。两个人无视陈慕白,依旧吞云吐雾,陈慕白则继续站在门口,一时两方进入相持阶段。

直到唐恪慢悠悠地出现。

唐恪看到顾九思,眼睛一亮,“哟,九小姐也来了,那我今天可得好好表现!”

顾九思在陈慕白别有深意的注视中,扯着嘴角对唐恪极官方地笑了笑。

话虽然这么说,可唐恪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争那个位置,而是惯例。为了缓和气氛,每次四个人里都要找个和两边关系都不错的人来打圆场,以免伤了和气。

唐恪转过头问陈慕白:“怎么不进去,在门口站着干什么?”

陈慕白也不说话,冷着一张脸看向包厢内。

唐恪里里外外地看了会儿便明白了,进去开了窗户,站在包厢中央,假模假样地开口:“有女士在场也不知道禁烟,这么没有风度,出去别说认识我唐恪,这么没品的事情我可是干不出来。”

都是世家公子,谁也不愿意担了这么个名头,纷纷无声无息地掐灭了烟。

屋内的烟雾渐渐散了,唐恪冲陈慕白使了个眼色,陈慕白才走进来。

今晚的牌局异常冗长,打到最后四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连一向好脾气的顾九思也有些着急了。

到陈慕白出牌的时候,顾九思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一排珠圆玉润中缓缓滑过,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她眼角一跳。她早已算好了所有的牌,如果陈慕白不换牌,那对面的秦家公子必赢无疑,那么那个位置必定是要让出来,陈慕白之前布的所有局都将受制不前。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陈铭墨交代的事情就可以交差,事后陈慕白问起,她可以拿今天状态不好等无数的理由来敷衍,本来嘛,她只是个人,是人都有失手的时候。

可是……陈慕白丢了这个位置又该怎么办?

短短的几秒钟,顾九思左右为难,就在陈慕白出牌的一刹那,她忽然拽住陈慕白的衣角,示意他去打另一张牌,陈慕白别有深意地微微歪头笑着看了她一眼,便把手里捏着的那张牌扔了出去。

顾九思一脸惊愕。

这还是陈慕白第一次在牌桌上没有采纳她的意见。

此牌一出,结果如顾九思所想的一样,秦公子赢了。

顾九思一头雾水地看向陈慕白,陈慕白笑而不语。

赢了牌的人自然是狂妄不堪,含沙射影地去贬低陈慕白,陈慕白一反常态地没有翻脸,竟然还一脸笑眯眯地听着。

吃惊的不只是顾九思,连唐恪似乎对这个结果也难以接受,歪头小声问陈慕白:“你怎么回事?”

陈慕白挑了下眉,轻描淡写地回答:“手滑。”

唐恪立刻给跪了。

一桌人除了唐恪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干完正事也没有了把酒言欢的必要,很快便散了。

走廊上,唐恪拉住陈慕白走慢了几步,贼头贼脑地开口:“哎,跟你商量个事呗。”

陈慕白示意顾九思先走,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唐恪抬了下下巴,指了指不远处那道俏丽的身影欲言又止:“顾九思……”

陈慕白屈尊地给了他一个目光,“什么意思?”

唐恪清了清嗓子:“咳……我那个限量版的游艇你不是一直喜欢吗?我拿游艇跟你换。”

陈慕白停下来懒懒地靠在墙边,垂着头看不出喜怒,“你不是说那游艇是你老婆吗?”

唐恪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脸的兴奋,“可是游艇哪里能有美人够劲啊,顾九思这么冷艳的一个美人儿在床上是什么样?想想就觉得血脉贲张。”

陈慕白微微抬眼,一双含情目里复杂难懂,看了唐恪半晌才淡淡地开口:“你敢再说一个字,我不介意让你这辈子基本告别游艇。”

唐恪知道这是触到陈慕白的逆鳞了,只当他是今晚输了牌心情不好,捂着脸吭吭哧哧地假咳嗽了半天,才无比正经地抬起头,“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我们家的游艇……刚才那话就当我没说……”说完干笑着看似亲密地去揽陈慕白的肩。

陈慕白冷笑了一声,清贵孤傲的模样让唐恪打了个寒战,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

“说过的话还能当作没说,玉面狐狸的嘴上是不是缺根绳啊?恪,恭也。我在你身上半点恭的影子都没看到,不过自宫嘛,我看倒是可以。”

唐恪终于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泪流满面,“哥哥,我错了。我把我老婆……哦,不,我把游艇无偿借你玩几天好不好?这事就到此为止啊,我先走了,拜拜。”说完也不给陈慕白拒绝的机会便落荒而逃。

陈慕白等着他跑了几步才懒懒地开口:“站住!”

唐恪苦着脸停住,转身,和他隔着半条走廊对话:“干什么?”

陈慕白勾勾手指,唐恪一脸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走回去。

恰好有个服务生从隔壁包厢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竟然目不斜视地快速走开了。虽是训练有素,但唐恪还是觉得今天丢人是丢大发了。

唐恪走近了,陈慕白的声音低了几分开口:“帮我查个人。”

唐恪脸上的不情愿又增加了几分,“为什么是我?”

陈慕白一脸理所当然,“我去查,老爷子很快就会知道了呀。”

唐恪一听陈慕白有求于他,便站直了腰板,字正腔圆地拿架子,“我为什么要帮你?”

陈慕白看他一眼,“作为你刚才乱说话的代价。”

“……”就是这一个眼神就把唐恪秒杀了。

陈慕白忽然勾唇一笑,极尽妖娆,慢悠悠地开口:“看来,你并没有什么悔意,我……”

从小到大,具体来说是从唐恪见到陈慕白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陈慕白一笑准没好事。向来识时务的唐公子立刻有力地做出保证打断他:“我有!我马上去查!尽快给你答复!”

唐恪终于跑出了安全范围,点了支烟抽了几口压了压惊,才敢拿出手机来隔着长长的走廊和陈慕白遥遥相望,开始挑衅道:“陈三儿,顾九思那个妞儿……”

纵然是隔着整个走廊,唐恪还是被陈慕白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冻住,清了清嗓子,“我重新说啊,我是说,顾九思那位姑娘,你就当真这么看重?”

陈慕白捏着手机往前走,“你知道吗?陈静康这个跟班又蠢又笨还是个吃货,根据进化论,陈家第一个被淘汰出去的就该是他,但他一直活得好好。”

唐恪很不确定地猜测道:“你的意思是说,顾九思和陈静康……嗯?”

陈慕白转过拐角,“我的意思是说,他从来不多管闲事。”

唐恪听着耳边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呆在原地,半晌嘴里念念有词:“我也不多管闲事,我也想活得好好的……”

陈慕白上了车,顾九思便急着开口:“慕少,今天晚上……”

陈慕白打断她,极具深意地看着她:“回去再说。”

顾九思不知道陈慕白是什么意思,可是回到家之后,陈慕白该喝汤喝汤,该洗澡洗澡,似乎压根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按理说,他该生气的啊……又是哪里不对呢?

顾九思站在二楼往下看,陈慕白一身家居服,正双手抱肩倚靠在沙发靠背上,指挥陈静康把原本摆在落地窗两边的盆栽互换位置,在她看来,两盆盆栽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真不知道互换的意义何在。

在顾九思眼里,陈慕白这种人,天生就知道怎么折磨人。他最擅长的就是在别人等他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慢悠悠,再慢悠悠地没事找点事出来显示自己很忙,实在没空招呼你,并且一点儿都不介意表达出“你生气啊,你怎么不生气呢,那么生气有本事就不要等我啊,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就在顾九思已经打算放弃的时候,陈慕白站在一楼客厅中央仰着头叫住她,然后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陈慕白摆了一晚上的谱,进了书房也不再啰唆,直奔主题道:“想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故意输?”

顾九思看着他神色一派轻松,越发心里没底地点点头,“想。”

陈慕白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录音带,一脸随意,“放给你听听啊。”

几分钟以后,录音结束,书房里陷入沉寂。

录音的内容很清楚,两个人的声音,陈铭墨和孟宜年。

陈铭墨在交代孟宜年,安排这场牌局用来试探顾九思,如果她还听话让陈慕白输了牌局便留着。孟宜年低沉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如果他赢了呢?

录音里良久没有声音,可顾九思想象得到陈铭墨的眼神和手势是什么。

顾九思愣在原地,原来陈铭墨早已不信任她了,她这才明白那天晚上陈铭墨为什么会笑着告诉她“你会明白的”,原来他设局对付的不是陈慕白,而是她。

如果陈慕白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晚上听了她的赢了牌局,那陈家不仅可以得到那个位置,还让陈铭墨试探出了她早已起了异心。如果晚上牌局她真的让陈慕白输了,那就说明她还是可以用的,牺牲一个位置倒也算不上损失。

她本以为她是在帮陈慕白,事实上却是陈慕白帮了她。

顾九思知道陈铭墨生性多疑,可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一时间心思千回百转,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拿到录音的?”

陈慕白想了想,“就是陈铭墨吩咐你这件事的时候,在王府花园下雪的那天晚上。”

顾九思再去回想那个雪夜,才发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原来还发生了那么多事。纵使风雪再大,也洗不去这些黑暗阴霾。

她认命地嘘出口气,合了合眼。这才是陈慕白最可怕的地方,他不怕阴谋诡计,不怕权谋手段,他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早就游刃有余。他站在高高的地方,看着别人沾沾自喜地给他设圈套,却假装不知,从容地避开那些陷阱。他明明知道所有的一切,却一个字都不说。如此玩弄人心,却是一脸风轻云淡。枉她自认聪明,却不过是他眼里的一个笑话。

顾九思的心里有些恼怒有些懊悔有些绝望,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她已经万般小心了,却还是时不时着别人的道,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陈慕白忽然开了口,一脸戏谑,“顾九思,说说,这次你打算怎么谢我?”

顾九思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一双乌黑的眼睛里还带着些许恼怒和委屈。

陈慕白被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他哪里见过木头顾九思这副神情?像是……恼羞成怒?

他斟酌着开口:“你这是……”

顾九思的理智已然被愤怒和绝望替代,再也不记得什么恭敬,带着不屑地回答:“哼,慕少如此有本事,哪里需要我谢?”

她不过是他和陈老斗争的一颗棋子,他需要她怎么谢?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而她却可以做到的?再说他既然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必是有了其他打算,就算今晚输了这个位置,大概也没什么损失。

她这个样子倒像是个无赖,陈慕白靠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屈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点拨她道:“老爷子生性多疑,既然怀疑你了,这次试不出什么,并不代表他就相信你了,这次没成功还会有下次,下次不成功还会有下下次,防不胜防,而且他年纪也大了……若你还是想着左右逢源,怕是难上加难。”

顾九思知道,陈慕白这是在告诉她,老爷子已经不是她可以依靠的大树了,他陈慕白才会是她真正的寄托。

可是陈慕白真的可以依靠吗?

顾九思只觉得体力透支,甚至有些站不住,她再也没有精力去想什么左右逢源了,声音低沉颓然,“慕少,上次你帮我找的人,如果您愿意护他安全,我会离开,我会跟陈老说,是我无能,不能再替他做事了。”

陈慕白忽然黑了脸,眼角眉梢俱是冷峻犀利,“你说什么?”

顾九思不再去看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无力地回答:“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陈慕白觉得可笑,抿住唇角,脸色黑如锅底,连声音里都带着嘲讽,“你觉得可能吗?”

顾九思也不再关心他是不是会发怒,她现在只觉得绝望,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多嘴,这点您可以放心。出了陈家,所有的过往我一个字都不会再提。”

陈慕白第一次发现顾九思气人的本事很有一套,他额角青筋直跳,对着顾九思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好几分,“放心?!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可是你能让陈铭墨放心吗?你知道在他眼里什么人最让他放心吗?死人!你想死吗?想吗?”

这大概是顾九思第一次惹陈慕白发这么大的火,可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声音平稳轻缓地回复他:“如果有那个必要,我可以死。”说完抬头平静地和他对视。

陈慕白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样,下巴的线条越发清晰锋利,冷冽的眼神恨不得刺穿了她。

房间里一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似乎周围的空气也一并凝固起来,盛怒中的陈慕白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旁边的一只花瓶无辜中招,碎裂在地。

他踏着一地狼藉一步步走近,顾九思本能地要躲,却被狠狠地扣住手腕,“顾九思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你的隐忍呢?你的冷静呢?”

顾九思垂眸等着他发泄完才抬头看向他,眼泪滚滚而落,语气里带着哀求道:“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这是陈慕白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流泪,说不震惊那是假的。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不会哭的,她隐忍、自制、淡漠,在他眼里顾九思就是木头的最好诠释。

陈慕白一下子把她拉近,一边低头温柔地替她擦去泪痕,一边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低语:“顾九思,你给我听清楚,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再累你都得给我受着!如果你敢去死,你让我找的那个人,我会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说到做到!我没说让你走,你绝不能走!更不能死!”

说完便用力推开她,顾九思跌落在地,他并没有上前扶起的意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冷笑着自嘲:“我算是彻底看清楚了,我陈慕白就是瞎了眼了!”

然后摔门而去。

顾九思垂着头坐在地上半晌,心如死灰。过了很久才想起要站起来,撑地的时候感觉到手下凹凸不平,手一滑,掌心便多了一道弯弯曲曲的伤痕,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陈静康站得远远的,看着陈慕白怒气冲冲地从书房冲到卧室,揉了揉眼睛问身边的陈方:“少爷怎么又生气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陈方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这次……怕是来真的了……”过了一会儿,又看见顾九思神情恍惚地从书房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

其实两个人不是没有吵过架,要么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继而进入相持阶段,最后一拍两散不了了之。要么顾九思看似大度地示弱,却把陈慕白气得够呛。比较少见的是陈慕白故意逗她,耍无赖地气她,最后顾九思咬牙切齿地忍出内伤。可是这种两败俱伤的情况确实从来没有发生过。

陈方和陈静康面面相觑。

半晌陈静康建议道:“要不要去看看?”

陈方点头赞同,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出来:“你去看少爷,我去看九思/顾姐姐。”

陈静康傻眼,“我先说的!”

陈方淡定地指出自己儿子的破绽:“我比你少说了一个字,我先说完的。”

陈静康打算一赖到底,“那又怎样?”

陈方相当镇定地说:“谁先说完算谁的。”

相持不下的两个人决定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剪刀、石头、布。

最终陈静康以一招黯然销魂掌破了陈方的七十二路空明拳而胜出,最后扬扬得意地正步迈进顾九思的房间。

此刻的顾九思带着自暴自弃的戾气,显然进入了生人勿扰熟人勿近的状态。

陈静康明显不知道,平时温和好说话的人一旦不管不顾起来那是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

陈静康进去口干舌燥地说了半晌,都没有得到顾九思一个眼神,最后灵机一动,呻吟了两声,“哎哟,顾姐姐,你理我一句吧,我身体不舒服。”

顾九思看都没看他一眼,“早点休息。”

陈静康继续施展他的演技,捂着肚子叫唤:“我肚子疼。”

顾九思把前几天剩下的红糖递过去,“早休息。”

陈静康目瞪口呆地接过来,“我是男的……”

顾九思显然敷衍都懒得敷衍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多休息。”

陈静康有些不满,“呃……除了这个就没别的话说了吗?”

“有。”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的顾九思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

陈静康立刻两眼冒光,“什么?”

顾九思面无表情地冷冷开口:“回房等死。”

“……”最后陈静康拎着半袋红糖挫败地退出了战场。

陈方去看陈慕白的时候,他窝在沙发里抚着额头,没开灯。陈方站在门口,走廊里的光线照进来,陈慕白不悦地眯了眯眼睛。

陈方并没有打算关门的意思,叫了一声:“少爷……”

陈慕白的声音低沉得吓人,“方叔,我来陈家几年了?”

陈方犹豫了下,“我到陈家的时候,少爷已经在了……”

昏暗中,陈慕白的声音越发异常,“我记得差不多有十几年了……顾九思呢,到陈家几年了?”

陈方一向记性好,这次想也没想就回答:“六年。”

陈慕白低喃了几句:“六年,六年就敢说累了……”

陈方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只能顺着陈慕白的话说:“九思毕竟是个女孩子。”

陈慕白忽然笑了,笑容清冷而寂寞,“我何尝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可是方叔,我不能心软。我怕我一心软就害了她,她说她想离开陈家,可陈方竹的悲剧我不想再看一次了。”

当年陈方竹的事情陈家的人谈其色变,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尘封,可是并不代表没有人记得。

陈方顿了一顿,把憋在心中已久的话说了出来:“少爷,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其实有些事您可以说出来,您不说她不一定知道。”

他们都不是擅长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每次都相互试探,一个憋着不说,一个闷着不问,时间久了便会开始吵。顾九思看似闷不出声,却是最气人的。陈慕白骨子里最是薄凉,可是这种人也最是情深。

陈慕白若有所思地看了陈方一眼,然后陷入沉默,他自然清楚陈方口中的“她”是谁。

陈方把医药箱递到他面前,“我刚才看到九思的手出血了,您不去看看吗?”

良久没有得到陈慕白的回复,陈方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陈慕白又坐了会儿才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唐恪的声音降了几度,带着明显的心虚回答:“还没有……”

唐恪别的本事暂且不说,在这个世界上找个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陈慕白顿了顿,试探着问:“是不是……不在了?”

唐恪也有些迷惑,“不在了也该有蛛丝马迹啊,可是这个人一点儿痕迹都没留,像是被人清洗过一样干净。我说,陈三儿,你不是杜撰出一个人名故意逗我玩的吧?”

陈慕白显然没心情和他开这种玩笑,“我没你那么无聊!你是不是没好好查?”

唐恪不服气,“当然不是!”

两个人互相怀疑对方的同时,极力证明自己的无辜。

唐恪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知道你会去查,而且这个人非常了解你,知道你会来找我去查,而恰巧那个人对我的路数也非常了解,所以事先把所有的一切都扫干净了,所以我什么都查不到。对了,你让我查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陈慕白想了想,并不打算回答唐恪的问题,“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唐恪也不在意,“再找我们这一路的肯定不行,得换个圈子。我之前也想过几个人选,最合适的莫过于段王爷了。他是专业出身,有些资料是我拿不到的,而且和你几乎没有交集,阻碍的那个人也想不到你会去找他。”

陈慕白和段景熙不熟,他也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你再去试试,实在不行……到时候再说。”

唐恪应下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陈慕白忽然想起顾九思曾经问过他孟宜年的事情,“你从孟宜年身上查一查。”

唐恪答应尽快去查,很快便挂了电话。

陈慕白放下手机,手无意中触碰到那个药箱,垂眸想了想刚要起身,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

刚接起来那边便是一声陈慕白最讨厌的称呼。

“小白……”

陈簇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陈慕白就挂了电话。

陈簇举着手机莫名其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重新打过去,很正式地换了个称呼,颇有求人办事的态度,“慕白。”

陈慕白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

陈簇边换白大褂边开口:“我马上要进手术室了,我给你个电话号码,你帮我充两百块话费。”

陈慕白心情差到极点,捏着手机难为他,“干吗!被那个吃货吃到穷得连话费都交不起了吗?”

陈簇明显不悦,“怎么那么多事?”

陈慕白也不含糊,“不说算了,你找别人吧!”

隐约听到那边有护士催陈簇,陈簇应了一声才开始解释:“昨天那个丫头在公交车站遇到骗子了,借了两百块钱,那人要了她的电话号码,说今天充话费还给她。”

陈慕白冷哼着表达他的嘲讽:“她脑子进水了?这都信。”

“我本来打算今天亲自给她充上的,可手机落在家里了,这会儿又有个医生临时找我顶手术,我实在赶不及了才找你帮忙。”

陈慕白无视陈簇的急迫,慢悠悠地讽刺他:“那就是你脑子进水了,你不知道教她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吗?”

陈簇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过来,“慕白,她和我们不一样,她那么单纯的人,我不想让那些人那些事污染了。我会好好保护她,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就这么美好,每天快快乐乐的。你说的那些,只要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她感受到。”

“得得得,不就是话费嘛,我马上安排人去办不就行了,我的牙都酸掉了!”陈慕白一脸受不了地挂了电话。

然后,沉默,发呆。

我一直以为只有让你看尽人间险恶历练到无人可挡才是爱,原来让你快快乐乐地活在花房里没人伤害到也是一种爱。

陈簇从高处落下,看尽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之后返璞归真,所以他才知道三宝有多可爱,知道这一路下来有多黑暗、多艰辛,所以不舍得再让心爱的人去碰触到一丁点儿。

顾九思遇到陈慕白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陈慕白早已强大到无以复加,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他从黑暗里一路走来,站在她面前,满身风雪的气息,脸上却平和安然。他知道外面的风雪有多大,所以才对顾九思有多狠,因为只有让顾九思也强大到可以独自面对风雪,他才可以安心,他怕一心软,外面的风雪就会吞没了她。

可他没想过,这一切都是他的想法,她并不会如数接受。

就在刚才她一脸悲怆地说要放弃,才让他……蓦然心慌。

他不能想象某一天他依旧肆无忌惮地叫着顾九思的名字,她却再不会出现。

陈慕白提着药箱去敲顾九思的门,“偶遇”陈静康的时候把电话号码给他,让他去充话费。

来开门的顾九思格外颓废,似乎什么都无所谓,目光都有些涣散,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耐烦。

开了门也不管来人,转身坐到了床前的羊毛地毯上看着窗外发呆,白色的长毛地毯上滴着几滴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陈慕白看了她半晌也索性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给她包扎手。

顾九思伤的是右手,陈慕白处理的时候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任由他动作。

其间顾九思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离她很近,他的侧脸清俊消瘦,面目平和安静,低着头垂着眼帘一心一意地包扎伤口。她可以看到光线从他轻颤的睫毛间穿过,可以嗅到他身上薄荷的清凉。她从来不知道陈慕白还会做这种事。他包扎的手法很娴熟,力道也刚刚好,一点儿都不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看上去温和友善的男人根本不是陈慕白。

陈慕白忽然抬起头问:“不疼吗?”

顾九思审视了他半天,冷冷地开口:“不疼。”

陈慕白用了用力,“真的不疼?”

若是以往陈慕白只当她是硬撑着,可现在看她的反应,好像真的是不疼。他一早就怀疑顾九思的右手有问题,这下逮到机会更是不肯放手了。

顾九思斜睨他一眼,任由折腾,“你摸够了没有?”

陈慕白装模作样地打上一个结,“嗯……我就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口。”

顾九思抽回自己的手,“没了。”

包扎完伤口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你让我找的那个人……”陈慕白忽然开口,却是留了半句去看她的反应。

“不在了是吗?”顾九思苦笑了一下,陈铭墨既然已经开始试探她,必定是开始动手了,她如今也不敢再抱什么希望了。

她不是爱哭的人,她从来都知道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刚才在书房里不过是她濒临崩溃的失态罢了。

虽然这么说,可她还是红了眼圈。

“还没查到。”陈慕白很快补充了一句,“你让我找的那个人还没找到。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了吗?”

顾九思转头去看窗外漆黑的夜幕,轻缓平静地开口:“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从我当初选择进陈家,就没打算再见到他。不对,不是我选择,是我根本没有选择。”

陈慕白试探着问了一句:“他是你什么人?”

顾九思合了合眼,“我父亲。”

说完这句之后,顾九思便不再开口,无论陈慕白再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外界打扰。

陈慕白看着她开始皱眉,一个人最怕失了精气神,那才是致命的。

陈慕白瞥见地毯上躺着的一副扑克牌便拿过去,“我们赌一局,如果我赢了……”

顾九思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你怎么可能赢?”

叱咤风云的陈慕白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还是被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不屑一顾地践踏来践踏去践踏来践踏去。

他颤抖着双手开始洗牌,深吸了口气,“我们来玩最简单的,每人从里面抽张牌比大小,抽十次,只要我赢一局,就算我赢。”

顾九思看他一眼,“这么不要脸的话,你都说得出来。”

陈慕白再次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再次颤抖着双手把牌平铺开来,“谁先来?”

顾九思心底的那点儿腹黑和阴暗在今晚终于放了出来,眼前的陈慕白成了被虐的对象。

陈慕白一张一张地抽,然后一次一次地输。

顾九思看似是故意的,每次都只比他大一个数,几局之后陈慕白觉得自己的尊严已经不复存在。

他适时打住,“停!我们换个玩法,我从里面抽几张牌,你来猜,只要猜错一张就算我赢!”说完也不给顾九思拒绝的机会就抽了五张牌出来,抬了抬下巴,示意顾九思说答案。

顾九思一脸怜悯地看着他,一张一张地说出他手里的牌,看着陈慕白的脸色一下一下地变着颜色。

可她话音刚落,陈慕白忽然把牌扔出来,大笑起来,“你输了!最后一张不对!”

顾九思皱着眉看着最后那张牌,有些气愤,“你藏牌!”

陈慕白一点儿也不知道脸红,一脸坦荡和好奇,“哎,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的牌,这张牌早就被我抽出来了。”

“你不早说!重新来!”

顾九思按住他,眉头紧锁,“你到底想干吗?”

陈慕白瞬间敛了神色,眉宇间也正经了起来,“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说完率先站起来。

顾九思看了他一眼,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反而又转头看向窗外,无声抵抗。

陈慕白也恼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病?不威胁你你不舒服是吧?非得被威胁才听话吗?就算你要走要去死,听完我的话还能晚了不成?”

顾九思也有一个优点,就是很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如果别人说的确实有道理,她基本都会照做。

陈慕白带着她上了阁楼,在此之前,顾九思一直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阁楼里没开灯,一片漆黑。今晚天气很好,可窗外的月光和星光照进来也还是一片昏暗。

顾九思本能地站住,到处摸索,“灯呢?”

顾九思怕黑,就算是睡觉也要留着光源。

陈慕白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走了几步,好像是坐在了什么地方,然后才回答:“没有灯。你右手边五步左右有张凳子,你可以坐在那儿。”

顾九思还是觉得心慌,转身打算回去,“那你等一下,我去拿手电。”

“有的时候待在黑暗里会让你轻松安心很多,你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你,不必伪装,不必害怕,也没有那么累。”

他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落寞,他的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今晚的陈慕白有些反常……反常的温柔。

或许是夜光太柔和,让他的阴郁和孤傲全都退去,似乎这才是最真实的陈慕白。

顾九思尝试着往旁边挪了几步,很快便触碰到陈慕白说的矮凳。

陈慕白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结束,才缓缓地开口:“其实今天晚上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是我有私心没有提前告诉你,我没想过你的反应会那么大,如果我提前知会你一声,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他也是不确定的,他也想知道顾九思会不会帮他。一时间顾九思很局促,这样的话不是陈慕白会说的,他一向是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的。

他有几乎完美的容貌,显赫的家世背景,狠辣决绝的心思手段,本该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可是他现在在干什么?

况且她也并不全是因为今晚的事,只不过情绪早已积满,今晚出现了导火索,便全部发泄出来罢了。

陈慕白的声音继续响起:“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想离开陈家的人很多,可至今我还能看见的就只有陈慕北一个。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年陈慕北的悲剧我不想再看一遍。所以,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其实陈慕白的声线很是低沉,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最是悦耳勾人,特别是在黑暗中,更加蛊惑人心,让顾九思躁动不安的内心忽然安静下来,静静地听他说着。

“当年也有个女人想离开陈家,她叫陈方竹。她想带着她的儿子离开那个牢笼,可陈铭墨不允许,他身后的陈家也不允许。他们把那个女人和男孩分开关了起来,没有对男孩做什么,可那个女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每天给她注射药物,后来她疯了……再后来她死了。陈家自始至终都没有动那个男孩一下。那个女人死后的第二天,陈铭墨站在王府花园门口对那个男孩说,你可以走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女人凄惨的叫声……”

陈慕白记得,当年那个风雅清瘦的少年是怎样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最悲惨的几个月,每每那个女人的尖叫声响起的时候他都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隔着窗户在陈慕白面前低吼哭泣。

那个时候的陈慕白比他更加年少,年少到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一个人,以至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自此,陈慕白开始懂得他不能有软肋。被人捏住七寸,生不如死。就算真的有,他也要亲手折断。可是他却不知道,软肋之所以是软肋,就是因为你舍不得折断,就算是痛彻心扉也舍不得碰一下。

说实话,深宅大院里的黑暗,顾九思不是没听过,可是第一次听陈慕白讲起。她一直以为他不屑一顾的东西,也曾给他带来震撼。

或许是顾九思很久没有动静,陈慕白以为她不信,便开口解释:“你放心,我不会拿这样的事来骗你。那个男孩叫陈慕北,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脱离陈家并且还好好活着的,可是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如果你让他回头选,他大概会选择继续留在陈家。”

顾九思知道,陈慕北就是陈簇。她见过陈簇,温和儒雅,穿着医生白袍的时候笑起来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她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个清致的男人会有那样一段经历,果然是一个人经历得越多,心底便越是平和。

陈慕白的声音越来越苍凉,“我没有吓唬你,陈铭墨最狠的地方就是他不杀人,他诛心。如果你真的是孤身一人,没有什么可以受他胁迫,那是最幸运的了,受苦的只会是你自己,不会连累到其他人,你还不会太难过,不会痛彻心骨。可如果不是,他就会想出最残忍的方法去对付你的软肋。离开陈家,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至少,现在不是。”

黑暗中的陈慕白温和耐心,最后几个字说得犹豫,似乎不再是那个飞扬跋扈强人所难的陈慕白,似乎他只是在和她商量,给出最中肯的建议,却触动了顾九思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

她哭得很小心,连啜泣都谈不上,只是呼吸乱了。但是陈慕白却知道她在哭。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丰盛的东西,当它在一个人脸上聚集的时候,周围的人是会闻到的。对悲哀的敏感大概是人类的天性。

他并没有打算开口劝慰,因为他知道她心底聚集着太多东西,不宣泄出来的话早晚会崩溃。

陈慕白今天晚上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最后一句话,可这句话他却说不出口,他不确定说出来对她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犹豫,他辗转,他不敢说出口。

他想对她说,顾九思,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陈铭墨的底线我还没摸清,还不能和他翻脸,我怕连我都护不了你。

当时的顾九思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并未觉察出什么,可如果当时她看得见的话,她就会明白陈慕白在说什么,会发现那不易觉察的紧张以及眼底的疼惜。

陈慕白在那之后便不再开口,轻微的响动之后,顾九思忽然听到了钢琴的声音。

她从来不知道阁楼的存在,对阁楼里的摆设更是不清楚,看样子陈慕白刚才似乎一直坐在钢琴旁。

曲风轻快活泼,是她没听过的曲子,听上去像是哄孩子的,带了点儿童真。

顾九思在钢琴声中渐渐安静了下来,眼泪带走的似乎不只是身体里的水分,还有那些悲伤、难过和绝望。

刚才觉得天大的事情在此刻看来,不过是自己在一路磕磕碰碰中又栽进了一个小陷阱里,自己非但没有拍拍身上的灰,马上爬起来继续前行,竟然趴在那里哭个不停,真是……丢人。

这次的事情明明是陈慕白帮了自己,自己不知恩图报就算了,到头来还要他来安抚自己。刚才她竟然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今天过分了。

可她转念又一想,自己也是为他考虑才忤逆了陈铭墨的意思,这件事也不能全怪自己。可下一秒她又想起自己想帮他的目的,也不是那么纯良,多半还是想让他帮忙找她父亲。绕来绕去,顾九思觉得自己已经糊涂了,她和陈慕白之间,真的如他所说,是你摆我一道我坑你一回的交情。

阁楼内的人觉得没什么,可楼下的两个人就没那么镇定了。

陈静康一脸惊恐地把陈方从房间里叫出来:“爸!爸!你听到没有!少爷去阁楼弹那首曲子了!”

陈方示意他小声一点,然后开口:“听到了!”

陈静康似乎对这个消息难以接受,“少爷是受了什么刺激吗?那架钢琴不是……不是少爷的妈妈留给他的吗?还有那首曲子……”

陈方上去捂住陈静康的嘴,小声警告他:“知道了还敢提,不知道那是少爷的忌讳吗?”

“呜呜呜……”陈静康挣脱未遂,被陈方一路拎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