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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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手记(2)

一定会被不公平对待的,我完全明白向人类倾诉的徒劳。我最终还是只能无言忍受,继续着小丑行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念想。

“什么,你是在说不信任人类吗?诶?你是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的?”也许会有人这么奚落我。但是窃以为,对人类的不信任,未必就能马上导致走上宗教的道路。包括那些奚落我的人在内,人类难道不是在对彼此的不信任中,把耶和华等都置之脑后,还若无其事地生活着吗?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父亲所属政党的某个名人来我们町演讲,我被男仆带到剧场去听。剧场座无虚席,町上父亲所有熟人几乎都到场了,并且卖力地鼓掌。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在雪夜路上走回家,在背地里说今晚演讲会的坏话,其中还夹杂着和父亲特别亲近的人的声音,比如说我父亲的开场致辞很拙劣,那位名人的演讲也不知所云——这就是父亲的所谓“同志”,用类似于怒吼的语气说的。然后这些人顺道去了我家,进了客厅,以一副由衷喜悦的表情跟我父亲说:“今晚的演讲太成功了!”那些男仆也是,当我母亲问起今晚的演讲如何,他们也面不改色地答道:“非常有趣!”明明在回家路上他们纷纷抱怨:“没有比这演讲更无聊的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罢了。互相欺骗,不可思议的是双方皆无损失,而且好像都没察觉欺骗一事似的,我觉得这种坦坦荡荡的不信任的案例,充斥着人类的生活。但是,我对互相欺骗这种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我自己不也是靠着扮滑稽,一天到晚在欺骗他人?我对修身教科书上说的正义或者道德什么的不太感兴趣。对我来说,一边互相欺骗,一边坦坦荡荡地生活,或是拥有活下去的自信的人是难以理解的。人类始终没有教会我这一妙禘。也许如果能明白这一点,我就不会对人类如此恐惧,不会拼命去侍奉,也不至于和人们的生活格格不入,在暗夜中咀嚼地狱般的痛苦了吧。总而言之,我没有向任何人控诉仆人们犯下的可憎罪行,并非是因为不信任人类,当然也不是因为基督教的信条,而是因为人类对叶藏我关闭了信任的外壳。就连我的父母,有时也显露出让我无法理解的一面。

然而,我那不能倾诉于人的孤独气息,却被许多女性本能般地嗅到了,这也成了多年以后我被女性所困的种种诱因之一。

也就是说,我对于女性而言,是那种能保守恋爱秘密的男人。

浪涛拍打的海岸边沿,并排耸立着二十多株黑色树皮的高大山樱。新学年伊始,山樱便生出褐色的嫩叶,在大海青碧的背景之下,绽放出绚烂的花朵。不久,到了落花成雪的时节,飞红入海,随波流散,却又被浪潮拍打回岸边。东北一所中学将这樱花海滩作为自己校园的装点,这便是我没有用功复习却顺利考入的学校了。在这所中学,校帽的徽章和校服的纽扣上都有樱花绽放的图案。

在那所中学附近有我的一家远亲,这也是父亲为我选择这所有着樱花、大海的中学的原因之一。我寄宿在他们家里,由于离学校很近,我会在听到学校早会的钟声后才往学校跑,成了一个相当怠惰的中学生。尽管如此,凭借一如既往的扮滑稽本领,我在班里的人气还是与日俱增。

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到所谓的他乡,我却觉得他乡比故乡更让我安然。那是因为当时我扮滑稽的技巧已经接近炉火纯青,欺骗他人也不像以前那么费力了。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在面对亲人和陌生人,在故乡和他乡,难免有着演技上的差别。无论是怎样的天才,还是身为神之子的耶稣,换作是谁也都会如此的。对于演员而言,最难演的地方是故乡的剧场,而且是一家六口汇聚一堂时,面对这种情况,不管是怎样的名演员都会失去演技吧。但是我从小就是这样演过来的,而且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所以我这种老油条去他乡表演,自然万无一失。

我对人类的恐惧,变本加厉地在心底蠕动着,我的演技却日益精湛。我常在教室里逗班里的人笑,连老师也一边感叹,“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一定是个好班”,一边捂着嘴笑。甚至嗓音如雷的教官们也会被我轻易逗得“扑哧”笑出声。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应该已经完全掩藏了真实面目了,却意外地被人从背后一刺。那人还是班上身材最羸弱的一个面目青肿的家伙。他那似乎是从父兄那继承下来的旧上衣,衣袖长得让人联想到圣德太子。他上课也一塌糊涂,军训和体操课时只能像白痴一样在旁观摩见习。就连我都觉得没有必要对这个学生保持警惕。

那天,在体操课上,那个叫竹一(现在想不起他的姓了,但我记得名字是竹一)的学生按照惯例在那里观摩,我们则被要求练习单杠。我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对着单杠大喝一声,纵身一跃,结果像起飞了一样摔了出去,在沙地上“咚”地跌了个屁股墩儿。这失败完全在我计划之中,果然引得众人大笑,我也苦笑着爬了起来。正在拂去裤子上的沙子时,竹一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捅了捅我的后背低声说:“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我震悚了,我可能被竹一识破了,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我仿佛看到眼前的世界一瞬间被地狱的业火燃烧吞噬,我拼命抑制住发狂叫喊的冲动。

自此以后,我整日惶惶不安。

我表面上依旧演绎着可悲的滑稽戏,逗得大家发笑,但不由得发出沉重的叹息。我觉得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竹一彻底识破,然后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把真相宣扬出去。因为悬心着这件事,我的额头冷汗涔涔,像个疯子一样用怪异的目光审视周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都在他身边监视,以防他把我的秘密说出口。然后在缠着他的同时,尽一切努力让他觉得我的滑稽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真实的行为。若果能如此,我愿和他成为独一无二的朋友;如若不能,我就无法可想,只能盼着他死掉。不过,我终究没有杀他的意图。我这一生,到如今,虽然有过几次想要被人杀死的时候,但是我从未想过杀人。那是因为,我觉得那只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

为了驯服他,我先是满脸假基督徒式的温柔谄媚笑容,头向左倾三十度左右,轻轻地揽着他瘦小的肩膀,然后用矫揉造作的甜美声音跟他说话,时常邀请他到我寄宿的家里玩。但他总是目光茫然,并且沉默不语。但是,有一天放学后——我记得是初夏的时候——下起了骤雨,天地一片茫茫。学生们好像都在苦恼如何回家,我则因为家就在近处,因此满不在乎地打算跑出去。这时我突然发现竹一站在鞋柜旁。“跟我走吧,我借伞给你!”我说着,就拉起竹一畏畏缩缩的的手,一起在暴雨里狂奔。到家后,我让姨母帮我们烘干上衣,我则成功地把竹一带到我二楼的房间。

在这个家里有三口人:五十多岁的姨母,三十多岁、戴着眼镜、身体病弱的高个子姐姐(她出嫁过一次,后来又回了娘家,我跟着这家人称呼她为“阿姐”),还有最近刚从女校毕业的、和姐姐不相像而是身材矮小、圆脸的妹妹节子。楼下的店面摆着些文具和运动用品,主要的收入来源则好像是去世的家主留下的五六间房屋的租金。

“耳朵疼。”竹一站在那里说道,“被雨淋了耳朵就疼。”

我一看,他的两个耳朵有着严重的耳漏病,脓水都快流到耳朵外边了。

“这可不行啊,很疼吧!”我很夸张地表示惊讶,“把你拖到了雨中,实在是对不起!”

我用女人般温柔的话语道歉,然后去楼下拿了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枕着我的膝盖,细心地为他清理耳朵。竹一似乎也没识破我这伪善的诡计。

“你以后一定会让女人迷恋的。”竹一枕在我膝盖上,说着这样无知的奉承话。

不过,多年后我才知道,恐怕连竹一也没意识到他那是可怕的恶魔的预言。“迷恋”“被迷恋”,这样的遣词相当俗气,有种调笑和自得的意味。不管是在多么庄肃的场合,这样的话一不经意地说出口,忧郁的伽蓝便会崩坏,落于俗流。但如果不是用“被人迷恋的烦恼”这种俗气的语言,而是用“被爱的不安”这种文学的语言去形容,那么忧郁的伽蓝似乎便得以保存。想来真是奇妙。

竹一在我帮他清理耳朵的脓水时,说了“你以后一定会让女人迷恋的”这种愚蠢的奉承话,那时我只是红了红脸,并无一言以回应,但是实际上我是隐隐认同这句话的。不过,基于“被人迷恋”这种俗气的表达所产生的矫情氛围,如果我因为被这么恭维了就觉得很合心意,那就比落语里冒着傻气的少爷还要愚蠢。所以,我是不会抱着那种调笑和自得的心理承认他的话是颇合我意的。

于我而言,人类中的女性比男性还让我费解数倍。在我自己的家里女性比男性多,在亲戚家中也有很多女孩子,以及经常犯下“罪行”的女仆,说自己是在女人中间游戏长大的也一点不为过。但是实际上,毫不夸张地说,我和她们打交道时如履薄冰。我几乎无法揣测她们的心思,如堕五里雾中,偶尔也会因为不小心“踩到老虎的尾巴”而受重创。这和来自男性的那种鞭笞不同,而是像内出血一样,是一种极度令人不快的、很难治愈的伤。

女人有时对我亲近,有时又弃我如敝履。女人在人前贬低我,对我冷若冰霜;在无旁人处却紧紧抱着我。女人熟睡时像死了一般,让我不禁怀疑,女人难道是为了睡觉而活于世的吗?还有很多其他的现象。我自幼就观察着女人的种种,她们虽然和男人一样同为人类,却有种与男人完全不是同一物种的感觉。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就是这种无法理解、需要警惕的生物,竟然出乎意料地呵护着我。不管是“被迷恋”也好,还是“被迷上”也罢,于我而言,说成“被呵护”才最符合实情。

比起男人,女人似乎更容易被“扮滑稽”讨好。当我装疯卖傻时,男人从不会尽情大笑。而且我也明白,如果在男人面前做得过了头,一定会以失败收场,所以我时常提醒自己见好就收。但是女人不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总是不知节制地沉溺于我的表演,我为了应付她们无止境的观赏需求,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而事实上她们的确很能笑,说到底,女人比男人更能享受快乐。

在我中学时照顾过我的那家的姐姐和妹妹,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到我在二楼的房间。每次我都会吓一跳,然后止不住地害怕。

“你在学习吗?”

“没有。”我微笑着合上书,“我学校里有个叫‘棒槌’的地理老师,今天啊,他……”

从我嘴里说出的都是些言不由衷的滑稽故事。

“小叶,你戴上眼镜看看。”有一天晚上,妹妹节子和阿姐一起来我房间玩,结果让我演了很多滑稽角色,并且说了这样的话。

“为什么?”

“好啦,你就戴上试试,就借阿姐的眼镜。”

总是这样粗暴的命令口吻。于是小丑老老实实地戴上了阿姐的眼镜,就在这时,两位姑娘笑了起来。

“太像了,和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哈罗德•劳埃德等外国电影的喜剧演员在日本很受欢迎。

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然后说:“诸君,此次前来,谨向日本的影迷们……”

我这样一模仿那喜剧演员打招呼,她们笑得更欢了。从那以后,每次劳埃德的喜剧电影在我的城市上映,我都会去看,并偷偷地研究他的表情神态。

还有一个秋夜,我躺着看书,阿姐像鸟一样飞进了我的房间,突然伏倒在我的被子上哭了起来,说着“小叶啊,你会救我吧,一定会吧。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好吗?救救我,救救我吧!”之类激动的话,并且哭泣着。不过女人的这种情态我也不是第一次见,所以我对阿姐的激动言语并不惊奇,反而觉得老套、没有新意,提不起兴趣。我悄悄从被窝里钻出来,把桌上的柿子剥开,递了一块给阿姐。于是阿姐一边抽泣一边吃着柿子。

“你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吗?借我看看吧。”她说。

我从书架上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多谢款待。”

阿姐不好意思地笑着离开了房间。不过,不只是阿姐,所有的女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生活的呢?对我来说,想明白这个比探究蚯蚓的心思还要复杂烦琐,而且让人感到阴森可怕。只不过根据我自幼积累的经验,在女人突然哭起来的时候,只要递给她一些甜食,她吃了之后心情就会变好。

另外,妹妹节子甚至会把朋友带到我房间来。我按照惯例一视同仁地逗大家发笑。朋友回去后,节子一定会说那个朋友的坏话,类似“那是个不良少女,一定要小心”什么的。这样的话不特意带回来不就行了?不过多亏如此,我房间的客人几乎都是女性。

但是此时竹一的奉承话“让女人迷恋”这件事还没有实现。也就是说,我只不过是日本东北部的哈罗德•劳埃德。竹一那无知的奉承,作为一种令人厌恶的预言,以不详的形态呈现并攫住我,是在此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竹一还给我送了另一份厚礼。

“这是妖怪的画像。”有一次竹一来我二楼的房间玩的时候,得意扬扬地给我看了一幅原色版的卷首画,这样向我介绍道。

“诶?”我惊讶地想。那个瞬间似乎就注定了我此后的堕落之路,这是我多年之后才意识到的。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凡•高的自画像。在我们少年时期,法国所谓印象派的画在日本非常流行,西洋画鉴赏的第一步几乎都是从这个风格开始的,提起凡•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作,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见过它们的照相版。我自己也看过凡•高的很多原色版画作,对那笔触的趣味和色彩的鲜艳很感兴趣,但我从来没想过那是妖怪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