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箭正离弦
没有谁能够料到,“健康中国”高端论坛上会画风突变。
在热烈的掌声中,戴一副金丝眼镜的主持人目送青桥健步走下主席台时,上海滨江酒店会议厅的气氛还有如春风化雨。他轻轻敲击面前的麦克风,示意会场安静,然后点评:感谢青桥教授为我们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他把“中医药怎样助力‘健康中国’”这样一个枯燥的学术题目讲得摇曳生辉,证明了他具有扎实的中医功底和开阔的学术视野。下面,让我们请出本次论坛的赞助单位——康太保健品集团副总严婷婷小姐致辞。
身穿一身米黄色职业套装的严婷婷从听众席站起,款款登上主席台,在一片并不热烈的掌声中开始讲话。
应该说,这位叫严婷婷的美女将一个职场女性的风度与修养发挥得恰到好处,但她致辞的主要内容仍是以兜售和宣传本集团的中药保健产品为主,特别是随机播放的VCR,展示了一个叫草莓的小女孩儿吃了他们的秘制保健品,血癌得以痊愈的案例,更是把露骨的商业炒作推向极致。
这种宣传居然发生在“健康中国”高端论坛上,太奇葩了。
虚假宣传会误导消费者,延误治疗;特别是秘制神品治愈了血癌的说法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青桥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他举手质询:请问严副总,小草莓吃了你们什么保健品,血癌得以痊愈?能否展示一下该保健品的名称、成分构成和相关临床试验数据。
有人窃窃私语,画风在酝酿转换。
严婷婷略感诧异,很快镇静如初:青教授,首先要感谢你对本公司产品的关注。我们的方剂来源于民间秘方,具体的研发流程属于商业机密,相关资质报告也没有义务向论坛提供,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会后沟通。
青桥不屑地一笑:严副总,血癌目前仍是医学界难以攻克的顽症,作为临床医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保健品治愈血癌的病例。事关大众健康,你们的产品既然有相关的资质报告,那么,其研发过程和有关数据就可以公之于众,接受检验,这也是贵集团有担当的表现,并不涉及商业泄密。
严婷婷嫣然一笑,以攻为守:学院派与民间沟通渠道有限,你没有发现的治疗方法,在民间不一定不存在。如果秘方的成分和数据都可以公开,何来秘方一说?青教授也是中医中人,造诣深厚,想来不会不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吧?
青桥泰然一笑,针锋相对:我只是询问你的资质,并没有要求你们公布秘方保健品的核心内容。如果连这些你们都要回避,仅凭一段无法验证的VCR和严副总自说自话的宣讲,让我们怎么确定事件的真实性?况且,宣传保健品的医疗作用,为国家监管部门严格禁止,这个道理想必严副总也不会不明白吧?
严婷婷面露不屑,话带讥讽:治愈小草莓血癌的并非一般保健品,而是在民间秘方基础上研制出的特殊保健品,这在VCR中已有说明。开个玩笑,青教授是不是一直沉浸在刚才演讲成功的愉悦中,而有意选择性失明呢?
场面已开始混乱。与会者交头接耳,仿佛有蜂群在会场上空掠过。
面对严婷婷的挑衅,青桥轻蔑地一笑:严副总,你听说过这样一则逸闻吗?有一次,在巴黎名流聚集的沙龙上,萧伯纳正在沉思,一名美国的亿万富翁过来说,先生,如果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就付你一美元。萧伯纳看了他一眼,一耸肩:可是我思考的内容根本不值一美元。
会场安静了,大家的目光看向青桥。人们不知道,这位中医界的青年翘楚会怎样化解眼前的困局。
青桥转身面向会场,大声说:为什么不值一美元?萧伯纳的回答是,因为他脑中思考的正是这位富豪。
会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严婷婷的脸颊顿时涨红了。她没有想到,青桥居然以这种方式,加倍奉还了她传递给对方的羞辱。
请你不要介意,我也是开个玩笑。青桥神色从容:不过,客观地说,你今天致辞的内容和提供的案例,确实对实施“健康中国”国家战略毫无价值。他转向主持人,鉴于康太集团的致辞与本次论坛的主旨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建议,论坛应该终止以推销保健品为目的的商业炒作。
主持人有些懵逼,他似乎有难言之隐:这个……这个,严小姐,请你的致辞尽量契合大会主题。
这时,会场门口一个壮汉突然大叫:严副总,跟他废什么话。别人都是忽悠,就他牛掰,这里正好有一位颈椎全脱位患者,是骡子是马,他敢拉出来遛遛吗?
工作人员跑过来告诉主持人,那个壮汉是康太集团客服部的,按照约定,他们在论坛期间可以在会场外推介保健品。
主持人皱皱眉,不高兴地说:岂有此理,推介就推介呗,怎么可以干扰会场秩序。又扭头冲门口喊,我们这是论坛,不是医院,要是看病,可以到燕北大学附属医院中医科去挂青教授的专家号。
壮汉已经推着轮椅进了会场,轮椅上是一位中年妇女,脖子上套着钢箍,双眼直视,上身僵直,一动也不动。壮汉边走边喊:既然是健康论坛,又有名医在场,干吗要舍近求远?别是猪鼻子插大葱,他没有这个胆量吧。
听众席中《大众健康报》的驻会记者罗小力,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知为什么,她竟暗暗为青桥担心,虽然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但五年的记者生涯,耳濡目染,对一般的健康问题并不陌生。她知道颈椎全脱位属高危病症,弄不好会导致患者瘫痪,一般的中医大夫避之唯恐不及。
轮椅已经被壮汉推上主席台,跟随中年妇女的女孩儿向台下的青桥深鞠了一躬,神情充满渴望:大夫,我们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北京治了一路,现在都没有医院肯收了。刚才路过这里,他们说只有吃他们的保健品,才能从根本上提高身体免疫力,治好我妈妈的病。我不信,您是专家,求您救救我妈妈吧。
青桥一个箭步,又登上了主席台。
轮椅一推进会场,他就在关注中年妇女的状况,听了女孩儿的述说,又认真翻看了患者的病历与CT,心里有底了。爷爷青连山和正骨名医冯天有素有交往,小时候,他跟爷爷N次到冯府拜访,亲眼见过冯老先生的正骨绝技,从医后也多有研习。正骨借助的是巧力,而巧力又必须以深厚的功力为依托。如果今天在现场能够复位成功,对发扬光大中医国学,推动中医助力“健康中国”的战略实施,无疑是最好的诠释。
青教授,我们是学术论坛,没有诊病义务,您可以拒绝。
青桥感激地看了一眼主持人,笑笑说:您没看见吗,有人在忽悠患者靠什么保健品治疗颈椎全脱位呢,我愿意就今天这个病例做一下演示,来证明非药物治疗在中医实践中的巨大潜力。
壮汉见青桥话含机锋,也不示弱:试试,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试试?试坏了,大姐要是高位截瘫你养她一辈子吗?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录像,你试吧,我全程录像给你发到网上,题目就是——《庸医草菅人命,患者高位截瘫》。
青桥瞟了他一眼:那估计你会失望了。说着走到轮椅旁,轻轻摘掉患者的钢箍,让女孩儿托住她的头,伸出右臂稳稳夹住患者脖颈,触感错位的颈椎,发现第三椎尽管脱位明显,但是并没有发生二次扭转,是一次受伤。于是抱住患者的头向上轻拔,右手托住错位的颈椎,发力一推,患者啊一声惊叫。
青桥松开手,盯着已有些呆滞的病人,小心翼翼问:感觉怎么样?
中年妇女下意识摸摸脖子,目光忐忑而茫然。她试着晃了晃头,突然站起身,张开双臂大喊了一声:哎呀,我的脖子有劲儿了!
女儿扑上去和妈妈相拥而泣。尔后母女双双跪下:大夫,您真是神医呀,谢谢您。
掌声如潮,有人喊:太神奇了,简直是华佗再现。
青桥扶起母女俩,拿过话筒:我不是华佗,也不是什么神医。这位患者颈椎全脱位,正骨复位是中医强项;如果今天推上来的是一位脑溢血病人,我就束手无策了。不过,说什么保健神品治愈了血癌,保健品可以治疗颈椎全脱位,纯属图财害命,大家千万不要相信。
午餐时,青桥走进自助餐厅。不时有与会者向他点头或微笑致意,看得出,大家对青桥的认可和赞赏。罗小力从青桥一进来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当青桥打好饭菜在一张空桌前坐下时,她恰到好处地出现了:青大教授,不介意我和你共进午餐吧?
青桥抬起头,含笑作答:哪里,美食加秀色,人生两大乐事联袂而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美女,我要纠正你一个称谓上的错误,副教授。
沟通全无障碍,没多久,两个人已经熟络得像认识了八百年。
罗小力正值花蓓年华,肤如凝脂、梨花带雨,加上香奈儿裙装勾勒的完美身材,整个一女神范儿。作为记者,她参加过多次行业会议,听过许多空洞无物的报告和讲座,不能不承认,如果不是走上讲台的青桥英气逼人,她也许会溜号儿。对《中医怎样助力健康中国》的报告题目,她并无多大兴趣,实在是因为青桥和她想象中的中医名家反差太大,才怀着好奇心留在了座位上。
很少有人能够进入罗小力的法眼,而在报告结束的那一刻,她几乎对青桥有些崇拜了。当然,假如没有后面发生的事,罗小力的崇拜或许只是停留在欣赏层面,不会在午餐时舔着脸去找青桥搭讪,她没那么容易放下身段儿。是青桥后来的表现,让高傲的姑娘无法再保持矜持。她被青桥彻底征服了,她甚至暗暗责怪造物主偏心,竟然将智慧、颜值和担当完美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吃完饭,两人走出餐厅。
罗小力提议:青副大教授,“健康中国”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提倡科学的生活方式,酒足饭饱,咱们随便走走吧。
这么叫你不嫌累吗?青桥打趣。
那叫你什么,直呼其名,是不是太不淑女了?
青桥双手抱拳,神态夸张地惊呼:拜托!你罗记者要是淑女,这世上就没女汉子了。
罗小力来了个借坡下驴:是吗?那就直呼其名吧,装淑女也确实怪累的。
正值午后,路边香樟树的叶子硕大而浓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把一块块光晕投射在他们身上,一闪一闪的,像是大自然馈赠的精美饰物。说实话,青桥并不是自来熟,他内心无论怎样风云变幻,外表也会用一支温度计调控。这和职业有关,医生情感过于外露,会给病人带来某种不必要的心理暗示。但不知为什么,面对罗小力,青桥的心窗像是拔去了插销,一下就吹开了。
罗小力瞟一眼青桥:我还以为,中医教授都是故纸堆里爬出的书虫呢。
青桥故作矜持地点点头: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赞扬我吗?
罗小力嘁了一声:美得你,是不是心里在偷着乐?
青桥弯起右臂一握拳,肱二头肌像小山一样隆起:不是吹啊,引体向上一口气能做一百个,卡拉OK获得过全区业余组比赛金奖,书法为中医杂志题写过篇名。
牛吧你就!罗小力奚落了青桥一句,语气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的确,青桥身高一米八五,颜值不输靳东,是女孩儿心中的男神。
罗小力忽然问:青桥,你不觉得今天的事有点蹊跷吗?
青桥侧过头,不解地问:蹊跷?
罗小力若有所思地眨眨眼:会中我溜号去接了一个电话,看见那个病人是康太的业务员忽悠进来的,我觉得,他们是想出你洋相。
青桥不屑地哼了一声:是吗?这个康太虚假宣传保健品功效,误导消费者,他们的做法和“健康中国”的主旨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所以,我才要给你一个黄金赞。罗小力眉飞色舞:你今天的表现真是帅呆了。告诉你,我已经构思了参会以来最重要的一篇特写,题目就叫:《“健康中国”共谋良策教授献艺技惊四座》。
青桥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罗小力不以为然:我不是孙权,你也不是曹操,谁要烤你?
一位工作人员快步跑过来:青教授,你是不是没带手机?你父亲打电话到会务组,说你爷爷突发心梗,可能……可能,已经不行了。
2 神秘是种流行色
罗小力溜号去接的那个电话,是史一兵打来的。
史一兵是康太保健品集团总裁,四十出头,头顶已经有些稀疏,戴一副K金万邦眼镜。他旗下拥有保健品公司、制药厂、疗养院、国医馆一众企业,每年还出资上亿冠名了一家足球俱乐部,在业内可以说是大名鼎鼎。
在2015年度集团答谢晚宴上,史一兵见到了罗小力,眼前仿佛升起了一轮太阳。他很少有这种感觉,尤其是罗小力黑加仑一样的双眸,占据了眼球的三分之二,双眼位置比一般女孩儿的间距稍微大了一丢丢,使得她的美不同凡响。
史一兵被迷住了。
然而,各种献媚在罗小力面前一律失效,急得他抓耳挠腮。那天,史一兵找了一个极其诱人的理由,在十号会所订了包房。以他的经验,任何美女记者听到这样的邀约,都会颠颠儿赶来。不想,电话刚一接通就被罗小力拒绝:史总,做广告去找广告部,我是铁路警察管不着那一段儿。我正在上海开会,别来烦我。
史一兵还想说话,女神已不由分说挂断了手机。
史一兵很沮丧,他已经来到了“听雨阁”包房门口,正犹豫进还是不进,忽听到相邻的“观云轩”传出一阵争执: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我订好的黄焖鱼翅凭什么让给了“听雨阁”?难道是怕我付不起账吗?原来,“观云轩”的客人订了四份黄焖鱼翅,因为这道菜要三天以前下料,会所头一天向客人落实订餐有无更改,没有收到回音,正巧史一兵要订,服务员就答应了。
客人不依不饶:平时我不看短信,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求证?
服务员连连鞠躬:是我们服务不到位,请您谅解。
“观云轩”的客人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壮年汉子,身着灰色西装,里面是浅蓝色衬衫,版型挺括,系一条酒红色领带,一副成功企业家的派头。他斜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史一兵,又责问服务员:一句请你谅解就完了吗?我请了三位客人,你只有两份黄焖鱼翅,难道让我们分着吃?
史一兵听明白缘由,上前一步说:噢,小李,正巧我约的客人有事不来了,我预订的两份黄焖鱼翅就让给这位先生吧。
壮年汉子有些不好意思,掏出名片双手递给史一兵:在下青子翔,敢问老板尊姓大名?
噢,创融置业青老板,幸会,幸会。史一兵掏出名片回递。
青子翔接过名片一看,大惊失色:史一兵?怪不得看上去有些面熟,原来是康太集团史总呀。失敬,失敬。您在电视台经济频道的访谈我看过,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史一兵双手作揖,谦虚地说:青老板,见笑了。
青子翔热情地拉史一兵坐在沙发上:史先生,听说贵公司正在筹划与世界保健品巨头韦斯林公司的战略合作?阁下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佩服,佩服。
史一兵心中诧异,他是房地产老板,怎么对本集团的商业动向这么清楚?看来此人水深莫测。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波澜不兴:谈判正在推进,实现国际化是集团的下一个战略目标,还希望能得到青老板关照呦。
哪里,哪里,我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希望能沾到史老板的光呢。青子翔恭恭敬敬给史一兵斟上茶:史老板,我今天请了几位朋友小聚,只叙友情,不谈公事,如果你不嫌弃,就请一起坐坐可好?
史一兵正好心烦,又想到这个青总是房地产老板,与他交往的也绝非等闲之辈,认识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略加推辞就应允了。
客人到齐,开始走菜,青子翔突然接到大哥电话,告知父亲病危。
青子翔来晚了,他赶到燕北大学附属医院时,父亲青连山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一病不起的老人,刚刚在病榻上交代完后事。
本来精神还算矍铄的老人,被病魔一击,一下子像散了黄的鸡蛋,没有了一点精气神儿。他的目光迷离,像蒙上了一层雾霾,无论怎样睁大眼睛,也难以看清妻子和儿女的容颜了。往常,他们的音容笑貌像开在窗外的栀子花,近在眼前;如今被命运的迷雾隔开,正渐行渐远。
作为青连山的小儿子,青子翔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
父亲油尽灯枯,青子翔的悲痛自然痛入骨髓,同时,焦虑又如涨潮的海水漫上心头。父亲是中国中医药大学著名教授,家私不菲;他一生酷爱玉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常赴新疆和田讲学,应该有珍贵玉石收藏。这几十年,玉石价格像插入沸水中的温度计,老人随便收藏一块,也该价值连城了吧?青子翔衣着光鲜,出入社交场合一副成功企业家派头,那不过是硬撑。这几年房地产市场冷风频吹,他们公司做的几个楼盘收益不好,唯一一个开始运行的项目“霞光宫殿”前景虽然不错,但资金链也出现了断裂征兆。今天在十号会所设宴,他请的主客就是建设银行某支行尚行长,也是未雨绸缪,事先做点铺垫。
现在,青子翔最关心的是父亲怎样处置遗产。
商场风云诡谲,万一出现难以把控的突发情况,父亲分到自己名下的遗产或可救急,那绝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他瞅了一眼妻子,柳絮正瞪他,向昏迷中的老公公努了一下嘴。
青子翔觉得自己的想法确实和眼前的氛围不搭。
他来晚了,刚才一进急诊室,就被大哥青子飞也狠狠这么瞪了一眼。同样冷峻而尖利,但是青子翔还是感到了两个眼神明显的不同,妻子是幽怨,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哥则是赤裸裸的愤怒,就差冲他吼一嗓子:你怎么才来?
刚才他真是不想走。史一兵财大气粗,他很想抱上这条粗腿;如果不是大哥在电话中爆了粗口,他本打算吃完饭再来。
病床旁的检测仪上,青连山的心脏突然变成一条直线。
医生摘下听诊器,语调低沉地说:我们尽力了。
柳若兰一把抓住老伴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痛哭失声:老青,你就这样走啦?你不守信用,你说过我们还要一起去海棠湾观海、玉龙雪山赏雪呢,答应了我的事,你为什么不兑现?
在母亲和大哥的哭声中,青子翔悄悄拉了一下妻子的衣袖,两人来到抢救室外,他泪眼模糊地问妻子:怎么回事,爸怎么说走就走了?
柳絮告诉他,平日滴酒不沾的爸,今天午餐非让妈打开了一瓶封存多年的西夫拉姆,说这样重要的日子应该有仪式感——2016年6月15日,他们的钻石婚纪念日。只不过,自父亲被确诊为缺血性心肌病后,每逢这天,相敬如宾的夫妻俩也只是通过互赠花束表达心中的情感,从不碰酒。那天母亲所以没有能够守住底线,是丈夫的另一条理由让她无法反驳:若兰,刚刚播出的《午间新闻》,桥儿作为中医界代表,在“健康中国高峰论坛”上作了很有学术价值的讲座,这是他事业上新的起点,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庆祝吗?
父亲端起斟了少许红酒的高脚杯,向母亲只说了两个字:干杯。酒刚喝下,身子一软就瘫坐在椅子上,杯子咣当一声落地,摔成了碎片。
青子翔听后抹了一把眼泪,问:爸留下了什么遗嘱?
柳絮看着丈夫,目光中尽是哀怨:临终时,爸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交给妈了,说里面是他留给子孙的遗产,让我们尽到人子之孝,否则无权继承。还留给了大哥一份委托书。
委托书,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钥匙由妈保管,委托书是给大哥的。就是说,保险柜只有妈能打开,妈一旦出现特殊情况,大哥有授权。
青子翔顿时傻了:那我呢?
你?柳絮用手点着丈夫:在遗产的保管上,已经被出示红牌了。
青子翔转身要进抢救室,被柳絮一把抓住:你干吗去?
这不公平!青子翔红头涨脸:我要讨个说法。
柳絮生气地说:屁说法。爸和妈信不过你,你难道不该从自身找找原因吗?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老人刚刚咽气,你就为遗产和家里撕破脸,以后青家还有你立足的地方吗?我看你真是脑子进水了。
青子翔耷拉着脑袋,心有不甘地又问:爸还留下什么话了?
柳絮若有所思: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青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一定要把那个中药组方的研究坚持下去,造福大众。我看,较之遗产安排,他老人家对这个中药组方好像更念念于心。
青连山教授的遗体被送入太平间时,“观云轩”的饭局刚散。
世间就是这样,每一刻都有人死亡、有人新生,有人罹难、有人走运。超出了本人的生活半径,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也只是个人的情感体验,没有人会为此停留。浓烈抑或寡淡,一如他独自品咂的杯中残酒。
史一兵回身冲后面几位客人招手:幸会,各位,有时间再聚。
尚行长已经有些微醺,他似乎很熟络地上前拍拍史一兵肩膀,舌头有点发硬地说:史、史先生,你所以把康太集团做得风生水起,今,今天,尚某算是领教了。
区民政局长何莲莲也上前和史一兵握手:让史先生破费了,不好意思。
史一兵豪爽地一笑:哪里,能有幸与各位相识是史某的荣幸。俗话说得好,一根线容易断,万根线能拉船嘛。以后康太集团还免不了要叨扰各位呢,对了,我往东走,哪位肯赏光搭车?
尚行长调侃:往东?那正好,何局长是青总的大学同学,当年北京经贸大学的校花,倒是需要重点保护一下。
何莲莲瞪了尚行长一眼:你喝高了吧,拿我开心?史总,多谢美意,我出门坐地铁,方便得很,谢谢你丰盛的午餐,再会。
史一兵走到路旁的奔驰前,拉开车门,一看司机很诧异:是你?
接他的人是吴迪,加拿大韦斯林保健品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副代表。
史一兵转行后,为了镀金,也为了开阔眼界,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营养学专业进修过一年,在那里认识了吴迪,并很快成了朋友。史一兵出手阔绰,行事豪爽,让远在异国他乡的吴迪很有一种安全感。有一次两人在宿舍聊天,吴迪随便夸了一句史一兵的皮带有品,他便硬和吴迪做了交换。事后吴迪上网一查,才知道史一兵的那条镶嵌了14克拉珍贵钻石的罗兰R822腰带,价值人民币50多万元,自己的不过是一条爱马仕仿品。几次想把腰带退还史一兵,都被拒绝了。这件小事,让吴迪感受到史一兵的侠义,也总觉得欠了他一份人情。史一兵呢,很欣赏这个小老弟的刻苦与能力,学业完成,本邀他加盟康太,吴迪却不愿意在朋友的羽翼下生活,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他没有接受史一兵的邀请,但是心存感恩;因为同在一个行业,不时会有一些公关接触和业务往来,康太集团计划与韦斯林公司的合作就是他牵的线。
吴迪一边发动车一边解释:我去康太,赶上司机要来接你,就代劳了。
吴迪是忙人,没有紧急的事不会直接去公司找他。史一兵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暗夜的磷火倏地一闪。
他点燃雪茄,抽了一口问:有事吗?
吴迪将大奔驶出十号会所:刚接到汉伯电话,他被调岗了。
调岗?史一兵一时没有缓过神来:他不回北京办事处了?
对。吴迪回答:新的首席代表由韦斯林公司创始人,老米勒的孙子接任。我觉得……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人事变动,有可能会影响到康太与韦斯林的合作。
有那么严重吗?老米勒的孙子,不过一枚乳臭未干的小鲜肉。
吴迪不以为然:事情真不像你想象得这么简单。这个小米勒虽然是个加拿大富二代,但从小接受的是严格的绅士教育。可不像咱们的富二代,养尊处优、比阔炫富。他十岁开始就自己打工挣零用钱;16岁被老米勒送进加拿大第一骑兵旅,在最基层当了两年兵;进入韦斯林后也是从店员干起,凭业绩升到了人力资源主管。现在,老米勒还规定他每个月必须在业余时间干满三十个小时义工。
史一兵叨咕了一句:这个洋老头,整的是什么幺蛾子。
吴迪微微一笑:老米勒就是想让他从小接受历练,将来能够真正担起韦斯林公司的担子。我觉得老米勒在这个节骨眼上临阵换将,并且让小米勒亲自出马,恐怕别有深意。总之,来者不善,康太要有应对方案。
史一兵面露不屑:他比汉伯还难摆平?
吴迪冷笑一声:史总,我劝你想都不要这样想。韦斯林是家族企业,小米勒将来顺理成章是公司掌门人,怎么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弃公司利益?
意向书都签了,小米勒能推倒重来?除非他抓住了我们的软肋,否则,1000万美元的违约金就够他喝一壶了。
吴迪点点头:这一点康太倒是占据主动。亏了你坚持汉伯回国前签下这个意向书,要不然小米勒一旦反悔,还真拿他没咒念。
云谲波诡的生活现场,神秘常常是一种流行色。
3 千真万确讹上你
我找米勒先生。米勒,人力资源部的米勒。
渥太华韦斯林总部的前台,来了一位二十五六岁的东方女孩。白色休闲装、白色阿迪达斯网球鞋和一个米黄色的双肩背,把她装扮得阳光灿烂、活力四射:他约我今天来公司接受面试。
金发碧眼的前台小姐耸耸肩:噢,是这样。米勒先生调岗了,已经不在人力资源部了。
女孩快人快语:这个家伙怎么不讲信用?他调岗了应该事先通知我。
前台小姐倒了一杯水递给于雪菲:小姐,你先喝杯水。
于雪菲怒气未消:我跑了两个小时的路程是要吃闭门羹吗?不行,我要投诉他,韦斯林是世界级保健品集团,这种低级错误不应该发生。
前台小姐不急不慌,态度温柔而得体:米勒先生这次调岗有些突然,不过他应该已经做了安排,我打电话问问人力资源部?
他调了什么岗?于雪菲随口问。
北京办事处首席代表。前台小姐微笑着回答。
北京?于雪菲一惊,忙伸手阻止小姐拨号:他去北京了?他不是韦斯林公司创办人的孙子吗,怎么调任北京了呢?
如果我没有猜错,小姐应该来自那个古老的东方国度。那是一片崛起的热土,健康养老事业前景广阔,我们派出最有能力的首席代表,不是顺理成章吗?
于雪菲愣了一下。她在渥太华攻读了三年营养学硕士,本打算学成以后回国发展,但是父母和男友坚决反对,希望她毕业以后留在加拿大。无奈之下,她才给韦斯林公司人力资源部发了E-mail,很快接到小米勒回复,约她面谈。现在,这个家伙都跑北京去发展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呢?
一瞬间,被父母扼杀的那个想法满血复活——潜回国内,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等事业有了眉目再现身。
至于男朋友陈伟,告不告诉他,那要看他的表现了。
小姐,我怎么才能帮到你?金发女郎问。
不需要了。于雪菲冲她招招手,说了一声:拜拜。
楼前的草坪上,一位老人正在调试灌水喷头。
于雪菲从他身旁走过,不巧老人操作失误,喷了她一身水。姑娘尖叫一声,忙俯身帮老人把喷头的角度调好。
身穿一身工装的老人站起身道歉:对不起,老了,反应迟钝了。
于雪菲抖抖身上的水珠,望着满头银丝的老人心有不忍:没关系,您老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工作,真是不容易,需要我的帮助吗?
老人看着操一口流利英语的东方女孩儿,眼睛笑成一条缝:谢谢。韦斯林就像我的孩子,我愿意为它做事,哪怕很琐碎。
不知为什么,于雪菲对年迈的老园丁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他的眼睛和爷爷一样,笑成一道缝时,流淌出的目光就像冬日的阳光,在你的脸上轻轻淌过,让人觉得温暖:按中国的习惯,我应该叫你爷爷。爷爷,希望你健康快乐。
老人一下来了兴致,他的目光顿时变成了夏日的火焰,热烈而奔放:你来自中国?太好了。姑娘,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和你一样,明澈得就像一道清泉,我们相识的时候,她比你现在还要年轻。
于雪菲也被老人的热情感染了:是吗?那一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当然。老米勒拍拍手,收拾工具: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来应聘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是的,我叫于雪菲。
于雪菲,我记住了。老人了解过情况,佯装生气地哼了一声:这个米勒太令人失望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他完成对你的面试。
你?于雪菲有些不相信:不过,我已经决定回北京了。
老人不无遗憾地摊摊手:回北京?嗯,回北京应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然后对着已转身离去的于雪菲喊:年轻人,那个失约的米勒先生很快就会去北京。也许,你们会发生某种交集。
于雪菲回身招招手:谢谢你,园丁爷爷,一切顺其自然。
于雪菲边走边打开手机视频,她刚刚做出的决定太重大了。
她有一种大事将至、重任在肩的豪迈。孕育已久的梦想一下成了拧在心板上的发条,催赶着她赶紧漂洋过海,回到生她养她的那座古城。
她可以瞒着父母和男朋友,但是有一个人不能瞒,必须马上通知。
早晨5点钟,东方刚刚泛白,天空仍呈深灰色。只有西北角的天幕上忽闪着几颗星,光若微萤,城市在酣睡中还没有苏醒。
手机响了,青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雪菲。
今天是逝者头七。青桥睡不着,半夜就起身陪爷爷。
青连山出身于中医世家,由于十年动乱,儿子青子飞和青子翔没能子承父业,让青连山很是失落;孙子青桥从小对中医颇有兴趣,在爷爷的细心调教下学业精进,又让青连山很是欣慰,也期许甚殷。他向孙子传授了平生所学,也通过点点滴滴的生活琐事教导青桥如何做人。不为良相即为良医,青桥从小就对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生充满敬意;神农亲尝百草、华佗刮骨疗毒,古今名医的感人故事,又使这种敬意逐渐升华为信仰。考上中国中医药大学后,青桥硕博连读,硕士第二年考试通过医师资格证的那一天,爷爷破天荒在庆祝家宴上向孙子敬了一杯酒,说桥儿,我这杯酒不是敬给你,而是敬给医生这个职业的。病人找你看病,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这是一份多么厚重的责任?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意味着你将在黑暗中负重前行,只是为了给别人撑起一盏灯。
望着孙子,青连山目光中充满希望:今天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我送给你两句话,希望你能牢记终身。记住希波克拉底誓言,对病人负责,对大众健康负责;抵御住所有的挫折和诱惑,做一名好的医者。
得知爷爷突然病危,青桥连夜赶回北京,还是没有在生前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奶奶说老人临终时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让他把中药组方的研究坚持下去,青桥更是悲痛欲绝。
青桥研究的是一个对抗阿片类药物依赖的中药组方。
研究起源于《精要汇编》。这本书是青桥的曾祖在林则徐虎门销烟中,为了缓解鸦片成瘾者戒毒时产生的痛苦,收集到的民间药方。但由于年代久远、历经颠沛流离,已经残缺不全,有的只有药名没有剂量,或只有方法而未注明功效,看上去隐晦难懂。青连山曾认真梳理,依然有一些关键节点没有破译。青桥偶然看到这本汇编,即产生了强烈兴趣。
作为医学教授,青连山当然知道阿片类药物依赖实际上就是一种毒品依赖。在一些感冒药、止咳药、止疼药中都存在阿片类成分,一旦成瘾后停药,会浑身瘙痒难受、坐立不安,出现认知幻觉,甚至自残。为了缓解痛苦不得不长期服用,形成依赖,对人体健康危害极大,目前还是世界医学界未曾攻克的难题。
没有人能够解释青连山教授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激情与亢奋。
大医之愿在于普济苍生。也许是冥冥之中,一盏灯即将黯灭,却在奋力点燃另一盏灯时的激情燃烧吧?如同流星,在生命的瞬间迸射出了最耀眼的光。
爷爷走后,为了照顾好奶奶,青子飞让青桥搬过来与奶奶同住。
头七这天,青桥来到客厅,在爷爷的遗像前长久静坐,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一名好的医者,一定要把那个中药组方研究出来,以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于雪菲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渥太华与北京的时差是十二个小时,郁金香城的傍晚正是东方之都的拂晓。
青桥调整了一下角度才打开视频,他不想让对方看见爷爷的遗像。
喂,青大教授,别来无恙乎?于雪菲嬉皮笑脸调侃。
青桥打起精神,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早打电话骚扰我。
视频中的于雪菲做了一个鬼脸:那你应该感到荣幸。
青桥叹了一口气:都硕士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于雪菲假装嗔怒:充大、充大,跟我充大是不是。谁是小丫头?知道你现在是副教授了,又在《The Lancet》上发了论文,了不起啊。
青桥不想和她废话,就站起身:别耍贫嘴了,什么事,说。
向你通报一个重大情报,我决定回国发展了。机票一订下来,我就通知你,你负责接机啊。另外,你赶快帮我租一套单身公寓,物美价廉的那种,我住。
什么,你要回国?还要租公寓单住,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于雪菲故作神秘地说:我这次回去是Undercover。
青桥重复了一遍:Undercover。
对!于雪菲点点头:潜伏,所以你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你回来干吗?青桥看着视频中一脸诡秘的于雪菲,不解地问:不是说好了,毕业后留在加拿大发展吗?
回去干吗?Startup。于雪菲的口气根本不容置疑。
青桥这回有点傻了:创业?大小姐,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创业?你知道不,珠峰登顶的路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具尸体……
于雪菲打断青桥的话:什么意思你,吓我哪?
青桥撇撇嘴:我是想说,比起珠峰登顶,创业的路更难走,尸横遍野。你以为你是谁,董明珠?香奈儿?
那我不管,反正有你给我保驾护航呢。
我给你保驾护航,青桥反问:你怎么讹上我了?
对,千真万确,就是讹上你了。
4 中枪
罗小力回到北京后,有点魂不守舍。
读大学时,罗小力不光是学霸,还是学生会文体部部长、春雷舞蹈社的领舞兼报幕。每年高校文艺会演,罗小力一袭长裙、两肩秀发,往舞台中央一站,圆形的追光灯照在她身上,不知迷倒了多少情窦初开的男生。追求者中不乏标准的高富帅,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打动罗小力的芳心。她的初吻,是一封查无此人的信,迟迟不能送出;以至于罗小力本人都有气无力地自黑,说本姑娘是爱情的绝缘体,已经百毒不侵。
没想到,在“健康中国高端论坛”上,她中枪了,而且是自伤。
那天,青桥飞回北京后,他的身影就一直在姑娘的心里转悠。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罗小力暗暗嘲讽自己,至于吗,你不是自诩为高傲的白天鹅吗,怎么刚见到一片不一样的风景就不想飞了?多大的出息。可是没用,思念像是悬河泄水的藤萝,一不留神已经爬满心底。
知女莫若父。罗凡已经感到了女儿情绪上的悄然变化。
自上海归来,女儿常常发呆,床头的《外国情诗选》还被折了页,折页的地方是勃朗宁夫人的《我是怎样的爱你》,其中有几句被画了红线——
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
我爱你不息
就像供给的食粮每日都不能间断
罗小力的母亲原是燕北大学附属医院神内主任,后来到美国华盛顿医院进修,作为美国高端人才引进计划的受益者,已经办理了工作绿卡,移民申请也上报到了联邦移民局,不出意外,很可能在一两年内就在星条旗下宣誓了。父母为此颇为欣喜,罗小力却有一搭无一搭。嘁,世界发展的引擎正在由西方向东方转移,只要不犯颠覆性错误,中国的复兴就绝不是纸上谈兵;与其削尖脑袋去西方享受人家积累的奋斗成果,不如和自己的祖国一同生长。
罗小力和父母有过争论,不分胜负。双方达成默契:尊重各自的生活态度,不用自己的世界规划对方。说是说,罗凡还是在妻子出国后长住女儿家;小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至今还孑然一身,当爹的不放心,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女儿的手交付给另一个可靠的男人。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油条、豆浆;面包、煎蛋、牛奶,中西合璧。
罗凡招呼女儿坐下,试探性地问:闺女,你从上海回来,老是假装不经意地和我打听青桥,坦白交代,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唉,罗院长,注意一下用词哈。罗小力在面包片上涂抹果酱和黄油,她瞟了罗凡一眼,撒娇:有父亲这么跟女儿说话的吗?
罗凡疼爱地看着女儿,目光像一张撒出的网,瞬间就把女儿罩住了:罗记者,我既当爹又当妈,这么问你不过分吧?
罗小力咬了一口面包,笑嘻嘻回答:老罗反问成立,准奏。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省心?
爸,您要是不想操心了,容易啊,早点把我嫁出去不就得了嘛。
所以,我才问你对青桥印象如何?
还行,及格吧。
罗凡领教过女儿的择偶条件,一听她说青桥上了及格线,喜不自胜:那去年我想撮合你们认识,你还一百个不愿意?
罗小力也嗔怪自己因为清高而错失了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不是社长派自己参会,如果青桥万一没去,或者去了没做主题发言,自己岂不是又和他失之交臂?她心里后悔嘴却硬:老爸,当时你说清楚了吗?我还以为是一个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老夫子呢,谁知道整个一个山寨版靳东呀。
先入为主了吧。罗凡一脸赞赏:青桥不仅颜值高,业务上也了不得。去年他在《柳叶刀》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医辨证施治的论文,在整个医学界都引发了不小的地震。
罗小力夸张地扔掉筷子:什么,他在《柳叶刀》上还发过论文?
那还有假。罗凡对青桥的人品和医术很是认同,内心极希望促成这桩婚事,于是郑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青桥在我们医院可是货真价实的钻石王老五,惦记他的小护士都排成了队,你要是能把他“收编”了,我也就踏实了。
罗小力一抹嘴:不吃了。
急什么?罗凡逗女儿。
您不是说,追他的女孩儿都排成队了嘛,我得加个塞儿。赶快去报社,今天写他的文章出报,正好以送报为借口去找他呀。
罗凡一脸苦笑:罗记者,你也太不矜持了,他爷爷刚过世,情绪不好,你过几天去不成吗?
罗小力冲父亲做个鬼脸:等不及了,正好可以安慰一下他。
罗小力拿了包,拉开房门往外走。
一出门,哎哟一声惊叫,向后倒退了一步。
罗凡见女儿面色苍白,神色惊恐,赶忙一脚跨出房门,也愣了。
对面墙上竖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毛绒玩具——灰太狼,神态怪异,一手拿着一束红玫瑰,一手拿着一把电动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好对着门。
搞什么搞?这是白天,要是晚上,还不把人吓死!
罗小力惊魂未定,站在父亲身后也很愤怒:太可恶了,这是谁呀,想干什么呀?
罗凡已经冷静下来,他拍拍女儿的肩膀:小力,这好办,咱们去物业查查录像,看看是谁,什么时候把这怪东西放在这儿的。搞什么搞,简直是岂有此理。
罗小力看了一眼手表,略一思索,对父亲说:来不及啦。爸,这事儿您甭瞎操心了,我知道了是谁在捣鬼。
5 爱情撞了谁的腰
首都国际机场出港口的接站人群中,站着西服革履的吴迪。
他左手抱着鲜花,右手举着纸牌,上面是英文:米勒先生,北京欢迎你。
小米勒穿一身CK休闲装,拖着一个紫红色行李箱随出港的人流走出来。老远他就看见了举着纸牌的吴迪,招手向他示意。
吴迪也看见了小米勒,他把纸牌对折后塞进西服口袋,然后紧跑几步,把鲜花献给了新老板:米勒先生,我是吴迪,办事处副代表。
小米勒接过鲜花,贴近鼻子闻了闻,用略显生硬的中文打趣:郁金香,很加拿大。谢谢你的细心,让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吴迪谦恭地一笑,接过小米勒的行李箱,在前面引路。
吴迪,很好的名字,所向无敌。跟在后面的小米勒打趣:那么,你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吴迪没有英文名字,虽然他有海外留学的背景,又一直在外国商社工作,但是他不喜欢某些海归起英文名,说中文不时夹带几句英语单词的做派。个中缘由,不便向小米勒说明,就打了一个哈哈,笑答:英文名?嗯,密斯特吴吧。
小米勒点点头:吴迪,密斯特吴;小沈阳,小沈样儿。
吴迪对小米勒油然而生一股好感,看来这个小歪果仁很率性、随意、不装。根据经验,这样的性格一般比较好相处:米勒先生,你很幽默。而且你对中国文化也非常了解,居然知道《不差钱》的段子。
小米勒得意地耸耸肩:我的爷爷是标准的中国粉,他从小让我学习中文。我喜欢中医、相声、小品、中餐、茶道,还有书法,对中国文化可以说是……略通一二吧。
两个人来到车库。吴迪打开奥迪的后备厢,把行李箱放进去,回头见小米勒捂着肚子,眉头锁在一起,忙问:怎么了,米勒先生,不舒服吗?
小米勒直起腰,有点不好意思:我的腹部有些痛,可能是旅途有些劳累,没关系,回到办事处休息一下就好了。
吴迪拉开车门让进小米勒,自己也上车打着了火,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米勒先生,如果你不是特别疲惫,我建议去医院看一下。
去医院?小米勒把鲜花放在仪表盘旁:有这么严重吗?
燕北大学附属医院离办事处不远,它的中医科名声在外,治疗疼痛性疾病很棒。
中医科?小米勒来了精神:中医,神秘的中医。好,我们去。
吴迪操作了一下手机,惊喜地说:米勒先生,你的运气真好,居然还有一个青桥的专家号,你不知道,他的号很抢手呢。
是吗?小米勒好奇地耸了一下肩。
一小时后,小米勒走进诊室,傻了,问跟在身后的吴迪:怎么,他就是你说的那位教授?上帝,在我的认知里,教授总是和年龄成正比;特别是中医,名声更要靠经验积累呀,应该……秃顶、高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怎么会……
青桥没搭理小米勒。
其实,中医最需要悟性。3个月内没有学会号脉,一辈子也就歇菜了。从业10年,大部分能见到的病临床上都能见到,成为名医正当其时。没有悟性,熬到80岁也是菜鸟一只。
他问过小米勒症状,示意他躺在理疗床上,让护士点燃一支香烟粗细的艾灸棒,贴着他的胃部不停地画圈儿。开始还有点愁眉苦脸的小米勒神色渐渐舒展,嘴里念叨着:啊,疼痛感减轻、很舒服,太神奇了,不痛了。青教授,你真棒,你是我在北京结识的第一位朋友。
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女子,光彩照人。
从理疗床蹦下的小米勒发出一声惊叫:啊,上帝,太阳升起了。
进门的是罗小力。她瞥了一眼这个表情有些夸张的歪果仁,并不领情地哼了一声,转而对青桥说:你好。
青桥同样意外:怎么是你?
罗小力很随意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怎么,我不能来吗?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叠报纸,我是来给你送样报的。今天的《大众健康报》二版,请批评指正。
青桥接过报纸,随手放在桌上一角:我在应诊,下班后再拜读。
小米勒过来拿起报纸,见到青桥的大幅照片和粗黑的大字标题,兴奋地叫起来:健、健康……中、国共谋良策,教授……献、献艺技惊四座。啊,我的朋友上报纸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怎么样,我来组织一个派对,表达一下热闹的心情?
罗小力问青桥:他是谁,你的朋友?
青桥一声苦笑:准确地说,是我的病人。
罗小力本来心情大好,想趁送样报的机会接近青桥,没想到碰到个自来熟的歪果仁,要把自己的计划搅黄,心里不爽,忍不住瞪了小米勒一眼:拜托,什么叫热闹?
小米勒已经被罗小力的美丽震撼了,他有很好的家教,不会轻易对一个女孩子表示亲近,如果他不打算娶她为妻的话。事情如果相反,作为一个西方人,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情感。
怎么,不贴切?高兴、兴奋,哪一个词更能准确地表达?
小米勒真心想促成一次聚会,他也觉得突兀。突兀又怎么样呢?所有的熟悉都是从陌生开始,所有的亲密都要穿过隔膜的樊篱。他已经看出来了,罗小力是青桥的朋友,但并非世俗意义上的恋人,这就给自己留下了机会。他相信,如果能够有一次聚会,这个美丽的东方女孩儿肯定会到场。
青桥觉得小米勒的提议很搞笑:行了,尊敬的先生和小姐,我正在上班,不适宜和你们讨论这个话题。
罗小力有些失落,小米勒却兴致盎然:青教授的意见是对的,我们不应该妨碍他工作。来,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很乐观,不是一个严重的人。
罗小力只得拿起包,起身向外走:拜托,严肃,不是严重。
小米勒跟在后面:我又用错词了吗?那我岂不是更有理由拜你为师了。
罗小力回头奚落:你想拜我为师,我还不想收你这个学生呢。
小米勒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罗小力:美女,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是《大众健康报》的记者;我是加拿大韦斯林公司驻北京办事处代表。
罗小力接过名片,审视地盯着对方:你是首席代表,米勒?
小米勒谦恭地点点头:是的,如假包换。
罗小力把名片放进包里,有些意外:哎哟,还真没看出来。
小米勒没有因为被轻视而不悦,伸过手机说:美女,加个微信吧。你是《大众健康报》,顾名思义,就是服务于大众健康;韦斯林公司也是以打造消费者的健康生活为企业宗旨,说不定我们以后会有合作。
吴迪目睹了小米勒向罗小力献出的所有殷勤。
他对小米勒的认知几乎被颠覆了,这就是那个上百亿美元资产的法定继承人吗?他的轻飘、随性甚至幼稚,怎么看,也与一个跨国集团的“王储”违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初对小米勒的定位也许并不靠谱。
此刻,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小米勒神采飞扬,似乎仍沉溺在意外的艳遇中还没有走出来:密斯特吴,你没有发现罗小姐是一位典型的东方美女吗?她的神韵、气质简直令人着迷。感谢上帝……
吴迪手握方向盘,在后视镜里看到小米勒喜形于色,已经完全不同于刚才,不禁打趣说:没想到一落地,米勒先生就坠入了爱河。
小米勒沉溺在自我陶醉中:爱情的神奇就在于此,也许你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就会永远住在了你的心里。何况……密斯特吴,你看见的,我们在长椅上交谈了足足有10分钟。10分钟啊,我觉得,她也爱上我了。
吴迪扑哧笑了:No、No、No,东方女孩儿一般都比较慢热。
小米勒根本听不进吴迪的话,依然在自己的逻辑中享受着快乐:这是一个例外,密斯特吴。她让我多喝水,注意两地温差的变化加减衣服,这是只有妻子或者女朋友才会说的话,难道不是吗?
吴迪没有想到小米勒这样天真,他的思维方式简直还停留在未成年期,以这样的视角去审视和解决商场中的诸多问题,怎么可能胜任北京办事处老大?他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但是看到小米勒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又浇了一瓢冷水:米勒先生,你想多了,这不过是中国女孩儿表达客气的一种方式。
不,我不这样看。密斯特吴,你不会是嫉妒我吧?
嫉妒?不,不。我是想说,爱像香水,喷多了招人烦,抹少了又会被汗味儿稀释。吴迪摇晃着脑袋解释。
车子停在公寓门口,小米勒下车接过房间钥匙,拖着行李箱往楼里走:你是在嘲讽我吗,密斯特吴?
吴迪咧嘴一笑:哪有,我的意思是……要把握好度。又冲小米勒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有事电话我,明天上午8点,司机会准时来接你。
一小时后,吴迪已经坐在了“梦幻舞曲”的沙发上。
这是一家很有情调的咖啡厅。墙上挂着几幅西洋油画,钢琴弹奏着施特劳斯的曲子。阳光舒展而漫长,暖暖的、亮亮的,在装修讲究的房间里形成了规格不同的一块块光晕;光晕有时会晃动,像是被迷漫于空气中的咖啡香味熏醉了,伴随着钢琴里流出的优美旋律在翩翩起舞。
史一兵用小勺轻轻搅拌咖啡:怎么样,见到新老板有什么感觉?
吴迪喝了一口苏打水,不无失望地回答:怎么说呢?一枚还没有风干的小鲜肉。飞机刚落地,就对邂逅的一个中国女孩儿死缠烂打,也许我当初高看了他。
史一兵闻言很高兴,说这是好事呀。他身子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我就说嘛,不过一个加拿大富二代,签约的事不会受影响吧?
应该不会。吴迪沉吟了一下:我在车上试探过他,问什么时候与康太集团签约,他说不急,等熟悉一下情况再说。
刚才,集团的高级健康顾问还打来电话,问会不会因为办事处老大换人,影响到协议签订?叮嘱他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商场上的滑铁卢,往往是因为某一个细节没有处理好造成的。听吴迪介绍了小米勒的情况,他觉得顾问的担心基本是杞人忧天。至于说小米勒没有答应马上签署协议,也再正常不过了,离规定的期限还有两个多月,他再青涩也要装得老成点嘛。
吴迪见史一兵很是放松,便不无忧虑地说:我心里还是不托底,但愿这枚外国小鲜肉别整出什么事来。
史一兵夹了一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用小勺搅拌了几下,端起杯抿了一口:用不着草木皆兵,他不是喜欢泡妞吗?没事多带他到娱乐城玩玩。
史一兵疏忽了。小米勒所以空降北京,是因为老米勒凭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对汉伯失去了信任。来之前,小米勒认真研究了康太集团的有关资料,了解到吴迪与史一兵的关系,并和汉伯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所有的蛛丝马迹都证明,平静的湖面下有暗流涌动,他要做的是拿到确凿的证据。从吴迪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轻蔑,小米勒知道自己已经被他划入了纨绔子弟行列,这正是他想达到的效果——让潜在的对手放松戒备。
小米勒没有读过《三国演义》,但是他懂得两将阵前交锋,如何卖个破绽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