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黑
陈潘一直都知道自己家很穷,但穷成什么样子一直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如果不去元宝巷和泗水巷以及为民巷他估计还要迷糊好几年。
不过凉鞋少年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失落,反而愈发的笃定平静,甚至走到陈家巷口时,嘴里还哼起了歌谣,蹦蹦跳跳的,不时的来一个后仰跳投的姿势,飘在空中的感觉,嘶~美如画呀!
大概去年开始他就可以摸到篮筐了,前年的时候他还只能摸到篮板,当然,这些都是在全力冲刺弹跳下,那个磨得油光可鉴的生铁篮筐是在老街小学里的操场上,周末有空的时候他会偷偷溜进去,也不打球,就是一遍遍的冲刺,跳起,挥手。
走到自己院门前,发现锁被打开了,门半掩着,以为有贼想冲进去,但仔细看了看锁,又放慢了脚步,略带期待的推开破旧的木门,结果就只看见一个矮瘦的青年躺在屋檐下青石板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双手枕头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见陈潘回来后,一嘴吐掉烟屁股,麻溜的站了起来,跑到陈潘面前,抓住陈潘的手,压低声音问道:“你个龟儿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赶紧开门,天哥快饿死了!”
陈潘一把甩掉手臂上的手,鄙夷的看了看这家伙被电击了似的爆炸头然后摸出钥匙打开了厨房门,这个比他大半岁的矮瘦少年像条饿极了的野狗,冲进厨房,掀起案板上的铝制锅盖,端起冷稀饭就往嘴里灌,真就狼吞虎咽。
陈潘无语骂道:“吴天,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矮瘦少年对陈潘的话充耳不闻,约摸三五分钟后,吴天放下了大瓷碗,摸着鼓胀了几分的肚皮,脸色满足,舒服的打了一个嗝,眼神中既然有些不好意思。
吴天这才发现陈潘从左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好带着字迹的黄纸,在灶台上拿了一个打火机,慢慢的往堂屋而去,他跟在后面,只见这个发小跪在堂屋的神龛上的牌位前,左手捏着展开的黄纸用打火机点燃,扔在火盆里烧掉。发小嘴里还碎碎念着一些话,但隔着三四米,吴天没听清楚。
吴天,正是老渔夫,吴老头的亲孙子,也是唯一的孙子,至于憨傻的陈潘虽然也想认下这么一个干爷爷,但吴老头丝毫不领情,甚至非常嫌弃。认干爷爷干爹干妈在小镇还是非常流行的,至于正不正经就不知道了,陈潘又没认过,或者被人收为干儿干孙。
陈潘和吴天并不是邻居,双方的家隔着还是比较远的,之所以吴天会认识陈潘,还是因为吴老头把少年带回过他的家,还拉着吴天一起去回水河上打过渔。
要说真有私交,那还是吴天与几个大姓家族的孩子在回水河里游泳玩耍时,被几个孩子使坏按在水中不知喝了多少水。吴天本来性格跳脱,不服管教,哪能如此就范,结果就是抱着一个袁姓家的孙子,拼命的往水里钻,这可吓坏了当时半大的孩子们,幸亏熟悉水性的陈潘就在不远处摸鱼儿,不然俩人都要被水泡得肿胀然后在下游浮起来,不过因为敢反抗,瘦小的吴天一上岸,就被几个孩子堵在陈家巷围着狂揍,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溢血,陈家巷其实就两家人,那家人孤儿寡母怎敢轻易得罪这些“小混世魔王”,最后是陈潘实在看不过去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从厨房里拖了一把菜刀,威胁道:“那个再出手,老子就砍那个,给老子滚!”
一脸凶像,高出同龄人一个脑袋的身高,加上手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才把几个纨绔子弟吓走,他们觉得要是再待一会儿,那个高瘦的少年就会动刀坎他们。
当时,魏琳和李西也是在场的,不过那时候她们都还小,陈潘完全对这些黄毛丫头没了印象。
可是,吴天对这个出手解围有着救命之恩的同龄人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感谢,反而隔三差五的就跑来找这个同龄人的麻烦,这个伶仃的同龄人不但没有生气,好像像个哥哥一般容忍他,这让他感到一丝沮丧。
只是偶尔有一天看伶仃的同龄人空手而归,又揭不开锅了,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这个高瘦的少年好像是个孤儿,于是心里带着愧疚领着少年穿街走巷回到了自己家,找到了爷爷,私底下让爷爷用少年代替他跟着一起下河打渔,好歹让这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少年不至于饿死街头。
虽然吴老头收下了陈潘,但从心底一直就没正眼瞧过少年一眼,对自己的孙儿是倾囊相授,对于少年总是留一手,后来吴天看出了端倪,直接不跟着出去打渔了,去了朝阳街一家理发店跟着理发师傅当学徒,吴老头苦劝无果,最后不得不教少年隐藏没教的渔获之技。
陈潘其实很羡慕吴天,因为他有一个真心疼他的爷爷,他连爷爷的面都没见过。
还有吴天良好的家境,虽然同样没了父母,但不像陈家这般落破不堪,吴老头是精明能干的,早就给孙儿留好了后路,存了一大笔钱,就算百年之后,孙儿坐吃山空也至于饿死。
吴天也是一个混不吝,脑袋瓜好使,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有模有样的做出来,自力更生完全不在话下,织网、放钓、撒网,甚至电鱼也会,钓黄鳝、摸江团更是手到擒来,小学的校长林老师多次找到吴老头,劝吴老头让吴天回去读书,说这小子是个状元之才,以后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光宗耀祖,吴天死活都不愿再进校园。
事实上,吴天过得很好,吴老头死了后,他愈发的潇洒起来,有一技之长,人又长得不赖,嘴皮子还溜,现在是小镇上有名的“托尼老师”,很多小妹妹、少妇、大妈甚至老太都找他做头发,他忙得很。
吴天看着陈潘站起来,脸上有些急切,急促问道:“魏琳有没有,有没有找你……”
陈潘从他身上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含在嘴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顺手把烟和打火机揣进了裤兜,静静的看着他,让他继续表演。
吴天有些不好意思,些许青春痘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润,“她有没有像你问过我?”
陈潘笑问道:“是不是还想知道她喜不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一只癞蛤蟆吗?”
吴天自讨没趣,不再抱有幻想,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头枕着右手,右脚搭在左脚上翘着,左手伸向陈潘,瘪嘴怒怼道:“我是懒蛤蟆你就是青蛙了?我看你小子对那李西也是有意思嘛。我喜欢魏琳又咋了,她魏琳是天上的天鹅又怎么样,老子又不赖,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镇上的风云人物了,配她是足够的。还有,那是老子刚买的烟,你小子就全拿了,给我一支,老子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倒了血霉。”
陈潘对这种自卖自夸的说法嗤之以鼻,随手递给对方一支烟,就懒得搭理了。
吴天抽着烟,用手撩了撩他那遮眼的留海,冷哼道:“你真的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李西每次来找你玩是什么意思?还不是看你小子傻,好骗,她又要去上大学了,学费不够,想从你身上捞点儿,就你当初那傻样儿,人家老太一抹眼掉两颗眼泪,你就直接送了人家你大部分积蓄,搞得还跟老子借钱买米……”
陈潘实在难以入耳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李西的外婆是个可怜人。”
吴天气急败坏:“你自己难道就不可怜了?”
陈潘脸色如常,语气温和:“老太太不必为了两千块钱欺骗我,还把自己的外孙女搭进来,她应该确实活不久了。”
吴天听后默然。
突然间,吴天突然从石板上弹起,矮瘦的身体不停的上蹿下跳,抖着衣领,甩着手,像个大马猴。
陈潘捂着嘴,一手指着吴天,身体前俯后仰,愣是没发出一点儿笑声。
吴天龇牙咧嘴,没说什么,一巴掌拍在了陈潘肩上,咧嘴一笑:“笑锤子笑,老子就不相信你就没有被掉落的烟头烫过?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有一个赚钱的门路,你干不干,肯定比你在屠宰场杀鸡鸭鹅强多了。”
陈潘睁大了双眼。
吴天昂起了爆炸头,语气得意:“我现在好歹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理发师了,我家刘师傅说要扩大门面,招收三四个学徒,包吃住不说,每个月还有钱拿,我就提了一下你,我师傅喊你明天或者今下午过去,以后哥带你。”
陈潘突然站了起来,正要说谢谢。
吴天摆摆手,甩了一头秀发:“行了行了,老子跟你是啥子关系,说锤子的谢谢,要真的想谢我,就帮我把魏琳的联系方式要到。”
陈潘瞬间翻了一个白眼。
吴天四处张望,看到窗台上落满灰尘的弹弓,还有墙上挂着的渔网,脸上闪过一丝回忆和落寞,矮瘦少年三缄其口,最后还是忍不住。
他跨过门槛,路过堂屋的时候特意望了一样神龛上的牌位。
陈潘看着这个往外走的矮瘦少年。
站在院子里的吴天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屋檐下的陈潘,摸出一张银行卡,来回甩了甩,最后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说道:“刘师傅每个月给我开三千块,我私底下还能挣一些外快,不出两年,我能在县城买套房子。”
吴天好像觉得自己说的话不清楚,用手指了指这栋破旧的土屋,笑道:“三室两厅,一厨一卫,比你家还要大!”
吴天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得意忘形道:“刘师傅说我是他带过的徒弟中最聪明厉害的一个,我有些大胆的想法给他说了,比如像我们跟着爷爷在回水河捕鱼时用地笼捉鱼一样,刘师傅直夸我脑袋瓜好使,是个赚钱的天才。以后你跟着老子混,老子吃肉你喝汤。”
吴天看院外的人没有想进来的意思,顿时就索然无味了,没了吹嘘的欲望。
然后对陈潘随口道:“我刚才来你这里的时候,看见新房子那边有人搭戏台说书唱戏,你待会儿要不要去看一下,当然,你有兴趣的话。”
陈潘一笑,不置可否。
吴天顶着爆炸头,迈着螃蟹步走了。
陈潘站在门外目送,直到那个矮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魏琳拉着李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陈潘身后,她咳了一声,喊道:“大黑牛,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去新房子那边耍?”
陈潘转过身,看见两少女,摇摇头,“没兴趣。”
魏琳眼角扯了扯,“没出息。”
她转过头对着自己的好闺蜜李西说道:“走,西西,有人不知好歹,我们两个去,我请你喝烧仙草。”
李西皱眉道:“我这两天那个来了,不敢喝凉的。”
魏琳用手拉着李西,脸露关心,“昨天不是没来吗?算了算了,那就不喝凉的吧!我问问他们有不有红糖水卖。”
看着两道倩影走远,陈潘忽然觉得魏琳这个家伙要是不那么泼辣跋扈,也不失是一个贤妻良母,不得不说吴天那小子还是有眼光的,可惜襄王有情,神女无意。
池塘里的小鲫鱼一旦有机会就会越出水界去往江河湖海,又怎么会看上淤泥里打滚的泥鳅。
陈潘进了院子,躺在青石板上,想着自己的明天大抵是和今天差不多的,今天就像溢出的水位,在空洞的明天落荒而逃,而自己许多年以后也会像吴老头那样吧。
最后不过一抔灰,混着回水河水消失不见。
都说人只有这一辈子,可很多人又坚信有下辈子,他不知道,他又没死过。
少年看了看手上干涸的血迹,突然笑了。
鸡鸭猪羊的血粘在手上和水里的鱼的血粘在手上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只有人血粘在手上最是特殊,殷红。
吴天离开陈家巷,经过泗水巷遇到了算命那个老道士,老道士立马高声喝道:“小伙子,我看你容貌惊奇,天灵盖隐约有股灵气冲出,乃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老道这里有一本绝世武功秘籍,来来来,只要三百元卖给你,你拿回去好生修炼,不日就能登堂入室,拥有自保之力……”
吴天笑了,这道士来小镇有七八年了,平日里给人看相卜挂算命,何时又干起了卖书这种勾当,还绝世武功秘籍,真当我三岁小孩啊?竟然想坑我!吴天笑骂道:“你这老道,不好好给人算命,竟然也学会了这些坑蒙拐骗的伎俩,你是不是还要说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就全靠我了,你那本书上不是叫《如来神掌》啊?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老道蔚然一笑,吟唱:“小儿持壁闹市里,大难临头不自知,道爷心善欲相助,不信鬼神信自己……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啊……该死的鬼……”
吴天忽然扭头,然后飞奔向算命摊子,面露狰狞:“咒老子死是吧,老子今天就砸了你的摊子!”
老道见状,也不装高人了,站起来就跑,摊子也不要了,他老胳膊老腿的,可打不过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吴天一脚踹倒了算命摊子,见老道椅子上有本泛黄的书,有些诧异,鬼使神差的拿了起来,《阿威十八式》不对,是《降龙十八掌》。
吴天翻看了两下,见里面有人影插画和经脉图,觉得这可能就是老道刚才推荐的武功秘籍,卷起揣进裤兜,看着远处观望的老道,指着泗水巷口,“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在这里摆摊,不然见一次掀你一次摊!”
老道满脸不忿,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吴天这才趾高气昂的走了。
老道确定少年走远后,这才回来扶起木桌,落座叹气,“欺负我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子,小伙子不讲武德啊!老头子摆摊糊口真难啊!”
老道远远看见两个倩影走了过来,眼睛一亮,立马又正襟危坐,高唱道:“身无彩凤双飞翼,麻雀要进凤凰群。只须登高一跃起,扶风直上九万里!”
这对少女对老道士的话充耳不闻,一点儿都没要驻足的意思。
老道见大鱼又要溜走,不装了,取下墨镜,对着俩人再次大喊:“王侯将相起于莽,凤凰也曾学雀鸣。梅花自得苦寒来,功名利禄书中取。”
魏琳和李西两个少女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
老道看俩人走远,有点儿失魂落魄低语:“无灾无难不信神,老道混不下去了啊!”
突然李西挣开闺蜜的手跑了回来,摸出百元大钞放在了木桌上,笑颜如花:“看你也不容易,岁数大了就不要在外面坑蒙拐骗了,遇到脾气不好的,你要挨揍的,收摊回家去吧。”
老道连忙接过大钞,喜笑颜开,今天可以大吃一顿了。
不过,老道刚要把钱放进口袋,那头皮毛油光水滑的大黑狗又钻了出来。
对着百元大钞舔了两口,好像是吃到了什么美味,张开嘴就要一口吞下。
老道眼疾手快抢过大钞,一巴掌拍在黑狗的后脑勺:“滚,什么都吃!”
黑狗张着嘴伸出舌头,瞪大了双眼,很人性化的露出了懵逼样。
老道笑骂:“你这傻狗,等几天把你送人!”
老道士透过屋角看到了南方老街的牌坊,看见了那斑驳的“义门”两字,摇头:“造孽哦!”
随后,他又扭头看向了陈家巷,不见那高瘦少年的踪影,叹气,“世道人心不古,心善就是原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