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約解散後之蘇秦
蘇秦既約六國從親,歸趙,趙肅侯封爲武安君,乃投從約書於秦,以宣布其事。蓋是時,真有合六國爲一之觀矣。然從約之難成也久矣。張儀有言:“今親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錢財。而欲恃反復詐僞蘇秦之餘謀,其不可成亦明矣。”雖巧詆從人之詞,抑亦當時之情實也。夫疆場之役,唯利是視。聯二國之好尚難之,何況六國。聯六國之好於一時且難之,何況永久。蘇秦之謀,其終不可以有成,亦易見矣。果也,合從之明年,秦使公孫衍欺齊、魏,與共伐趙,以敗從約。趙王讓蘇秦,蘇秦恐,請使燕,必報齊。於是蘇秦去趙,而從約皆解。
從約之不可成,蘇秦未嘗不知之。知之而猶爲之者,其意特以偷取富貴於一時而已,非真有爲六國禦秦之心也。彼其初入秦,教秦人以攻取天下之策,亦豈有忠於秦之心哉?夫其意既徒以偷取富貴,而非真有爲六國禦秦之心,則當肅侯見讓之日,得脱身以至燕,已爲大幸矣,尚何心説責齊、魏以更尋舊盟乎?故蘇秦一去,而從約遂冰銷瓦解者,勢也。而蘇秦亦遂終其身,恃其才辯,以苟合取富貴於諸侯之間。
蘇秦之至燕也,適會燕文侯卒,太子立,是爲易王。易王,秦惠王壻也。齊宣王因喪伐燕,取十城。易王謂蘇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今齊先伐趙,次至燕,以先生之故,爲天下笑。先生能爲燕得侵地乎?”蘇秦大慙,曰:“請爲王取之。”於是東見齊王,再拜,俯而慶,仰而弔。齊王曰:“是何慶弔相隨之速也?”蘇秦曰:“臣聞饑人所以不食烏喙者,爲其愈充腹而與餓死同患也。今燕雖弱小,即秦王之少壻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長與彊秦爲仇。今使弱燕爲雁行而彊秦敝其後,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烏喙之類也。”齊王愀然變色曰:“然則奈何?”蘇秦曰:“臣聞古之善制事者,因禍爲福,轉敗爲功。大王誠能聽臣計,即歸燕之十城。燕無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歸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謂棄仇讐而得石交者也。夫燕、秦俱事齊,大王號令天下,莫敢不聽。是王以虚辭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業也。”王曰:“善。”乃歸燕之十城。
蘇秦之之齊也,人或惡之燕易王,曰:“武安君,天下不信人也。王以萬乘下之,尊之於廷,示天下與小人羣也。”蘇秦歸燕,燕王不復官。秦乃見燕王曰:“臣,東周之鄙人也,見足下,身無咫尺之功,而足下迎臣于郊,顯臣於廷。今臣爲足下使,利得十城,功存危燕,宜以益親。今來而不官,人必有言臣不信,傷臣於王者。且臣之不信,是足下之福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以事足下,可乎?”燕王曰:“可。”曰:“有此,臣亦不事足下矣。且夫孝如曾參,義不離其親,一夕宿於外,足下安得使之之齊?廉如伯夷,不取素飱,汙武王之義而不臣,辭孤竹之君而餓死,何肯步行數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期而不來,抱梁柱而死,何肯揚燕秦之威於齊而取大功乎哉!且夫信行者,所以自爲也,非所以爲人也,皆自覆之術,非進取之道也。且夫三王代興,五霸迭盛,皆不自覆也。君以自覆爲可乎?則齊不益於營丘,足下不踰境,不窺於邊城之外矣。且臣有老母於周,離老母而事足下,去自覆之術,而謀進取之道。臣之趣,固不與足下合。足下,自覆之君也,僕,進取之臣也,所謂以忠信得罪於君者也。”燕王曰:“夫忠信何罪之有?”對曰:“足下不知也。臣鄰家有遠爲吏者,其妻私於人,其夫且歸。其私之者憂之,其妻曰:‘公勿憂也,吾已爲藥酒以待之矣。’後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卮酒進之。妾知其爲藥酒也,進之則殺主父,言之則逐主母,乃佯僵棄酒。主父大怒而笞之。妾之棄酒,上以活主父,下以存主母也。忠至如此,然不免於笞,此以忠信得罪者也。臣之事,不幸而有類妾之棄酒也。且臣之事足下,亢義益國,今乃得罪,臣恐天下後事足下者,莫敢自必也。”燕王曰:“善,先生復就故官。”益厚遇之。反齊城,取燕官,若取諸宫中,而操左券以責負。以蘇秦之智,而爲身謀,固不虞其不足矣。
甚哉,無行之士之終不可以自立也,以蘇秦智而卒爲天下笑。秦之居燕也,與易王母文侯夫人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秦恐誅,乃説易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齊,則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爲。”於是秦佯得罪於燕,亡走齊。齊宣王以爲客卿。宣王卒,湣王即位。秦知湣王之可以淫侈中也,乃説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以敝齊而爲燕。而齊大夫多與秦争寵者。周慎靚王四年,使人刺蘇秦,不死,殊而走。齊王使人求賊,不得。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於市,曰‘蘇秦爲燕作亂於齊’,賊必得矣。”如其言,殺秦者果自出,齊王因而誅之。燕聞之,曰:“甚矣,齊之爲蘇生報仇也。”後史氏曰:甚哉,以蘇秦之智,而不能自衛其身也。然豈智之咎哉!秦不得罪於燕,則無事適齊。且已内媿於燕也,而欲敝齊以報之。孟子之責禽滑釐曰:“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爲,況於殺人以求之乎?”若秦之所爲,則豈特禽滑釐比?夫禽滑釐之取南陽,以爲魯也,而蘇秦之敝齊,則實以謀其身而謝罪塞媿結主知於燕。禽滑釐之殺人,止於攻城野戰時而已,而秦則導齊湣王於淫侈,以覆其宗,至於身走死於外,以全齊之大,所存者惟莒、即墨二城,民之斃於鋒鏑者何限,皆秦使之也。傾危之士之禍人國也,烈矣哉!夫立乎人之本朝,而懷二心以事其君,其勢固不能不與人争寵,争寵固與殺爲鄰。蘇秦之殺其身,則秦之自取之也,於人乎何尤?抑其傾危之行之取之也,於智乎何尤?
蘇秦既死,而蘇厲、蘇代復繼之以禍齊、燕。秦之死也,其爲燕謀齊之事大泄。齊聞之,恨怒燕,燕甚恐。時燕易王已卒,子噲在位。而齊湣王方勤兵於遠,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晉,欲以并周室爲天子,泗上諸侯鄒魯之君皆稱臣。於是蘇代欲襲秦故事,乃北見燕王,説以謀齊。燕王曰:“夫齊者,固寡人之仇讎,所欲伐也,直患國敝,力不足耳。子能以燕謀齊,則寡人舉國而委子。”對曰:“凡天下戰國七,燕處弱焉。獨戰則不能,有所附則無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韓、魏,韓、魏重。且苟所附之國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齊,長主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西困秦三年,士卒罷敝;北與燕人戰,覆三軍,得二將。又以其餘兵南舉五千乘之大宋,言欲舉之也。而包十二諸侯。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惡足取乎!且臣聞之,數戰則民勞,久師則兵敝矣。”燕王曰:“吾聞齊有清濟、濁河,可以爲固,長城、巨防,足以爲塞。誠有之乎?”對曰:“天時不與,雖有清濟、濁河,惡足以爲固。民力罷敝,雖有長城、鉅防,惡足以爲塞。且異日濟西不師,所以備趙也;河北不師,所以備燕也。今濟西、河北盡已役矣,封内敝矣。夫驕君必好利,而亡國之臣必貪於財。王誠能毋羞寵子母弟以爲質,寶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將德燕而輕亡宋,則齊可亡已。”燕王曰:“吾終以子受命於天矣。”於是燕使一子質於齊。而蘇厲因燕質子以求見。齊王怨蘇秦,欲囚厲。燕質子爲謝,乃已,遂委質爲齊臣。初,蘇秦之居燕也,婚於其相子之,蘇代因與子之交。及是,子之欲得燕權,乃使代侍質子於齊。齊使代報燕,燕王噲問曰:“齊王其霸乎?”對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於是燕王專任子之,已乃讓位,燕大亂。齊伐燕,殺王噲、子之。時周赧王元年,蘇秦被刺後之三年也。越二年,而燕人共立公子平爲昭王,蘇代、蘇厲遂不敢入燕,皆終歸齊,齊善待之。代過魏,魏爲燕執代,齊使人説魏,魏乃出之。而代如宋,宋亦善待之。其後齊伐宋,宋急,代乃爲宋遺燕昭王書,令毋助齊,曰:
夫列在萬乘,而寄質於齊,名卑而權輕;奉萬乘助齊伐宋,民勞而實費;夫破宋,殘楚淮北,肥大齊,讎强而國害,此三者皆國之大敗也,然王且行之者,將以取信於齊也。齊加不信於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計過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萬乘之國也,而齊并之,是益一齊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魯、衛,强萬乘之國也,而齊并之,是益二齊也。夫一齊之强,燕猶狼顧而不能支,今以三齊臨燕,禍必大矣。雖然,智者之舉事,因禍而爲福,轉敗而爲功。今王莫若遥霸齊而尊之,使使盟於周室,焚秦符,曰:夫上計破秦,其次必長賓之。秦挾賓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諸侯,今爲齊下,秦王之志,苟得窮齊,不憚以國爲功。王何不使辯士以此言説秦王曰:燕、趙破宋肥齊,尊之爲之下者,非利之也。不利而勢爲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趙,令涇陽君、高陵君先於燕、趙?秦有變,因以爲質,則燕、趙信秦。秦爲西帝,燕爲北帝,趙爲中帝,立三帝以令於天下。韓、魏不聽,則秦伐之。齊不聽,則燕、趙伐之,天下孰敢不聽?天下服聽,因驅韓、魏以伐齊,曰:必反宋地,歸楚淮北。反宋地,歸楚淮北,燕、趙之所利也;並立三帝,燕、趙之所願也。夫實得所利,尊得所願,燕、趙棄齊如脱躧矣。今不收燕、趙,齊霸必成。諸侯贊齊而王不從,是國伐也;諸侯贊齊而王從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趙,國安而名尊;不收燕、趙,國危而名卑。去尊安而就危卑,智者不爲也。秦王聞若説,必若刺心。然則王何不使辯士以此若言説秦?秦必取,齊必伐矣。夫取秦,厚交也;伐齊,正利也。尊厚交,務正利,聖王之事也。
燕昭王得其書,善之。曰:“先人嘗有德蘇氏,子之之亂,而蘇氏去燕。燕欲報仇於齊,非蘇氏莫可。”乃召蘇代,復善待之,與謀伐齊。竟破齊,湣王出走。久之,秦召燕王,王欲往,代止之,乃不行。燕使約諸侯從親如蘇秦時,或從或否。而蘇代復重於燕,與厲皆以壽死,名顯諸侯。
蘇氏之破壞齊、燕,則蘇氏之最大罪惡也。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其爲是乎?今即置此勿論,而蘇氏之破壞齊、燕,亦與合從之旨大相背謬。夫合從之要,在六國能合力以擯秦。六國中,楚、趙、韓、魏皆與秦接界,易被秦患,爲所脅。一國爲所誘脅,而他皆從之矣,以莫爲之援也。苟當是時,而有齊、燕以爲之助,則晉雖爲秦所脅,而楚固自若;楚雖爲秦所脅,而晉亦自若也。故完齊、燕以爲楚、趙、韓、魏援,合從之要義也。而蘇氏反交搆而互攻之,使兩敗而俱仆,不亦諸稽郢所謂狐埋之而狐搰之乎?夫蘇氏之智,則豈不足以知此,知之而猶爲之者。吾固曰:蘇氏固未嘗有意爲六國合從以擯秦也。雖然,爲蘇氏計者亦左矣,以彼其才,能合諸侯於從約未成之先,而豈不能完之於既成之後?使當齊、魏受欺於秦之日,正言莊論以責之,亦安見二國之終不悔過者,而焉用是首鼠兩端之術爲也?首鼠兩端,自謂得計也,而秦終不保其身,代、厲亦幾皇皇無所歸,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