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出奔齐国
在公鸡的鸣叫声声中，天渐渐亮了。清晨的雾霭笼罩着李家庄子。沉睡了一夜的村子在渐渐清晰的亮光中苏醒。李家院墙内门房角落里有一缕轻烟趁着晨雾羞怯的袅袅升起。度过了漫漫的长夜，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梅爵早早起床，煮好了玉米粥。妯娌起床，洗漱后，把粥盛在粗瓷且或裂纹或豁口的饭碗里，让大家趁早尽快喝了。
喝完粥后，梅爵把任少原和任国红藏到后院旮旯里，并且嘱咐她们：
“若是听到有人朝这里来，赶紧从院墙豁口处往外跑，千万别被抓住了，抓住了也千万不要说来自哪里，否则被送回去，我们也无法脱身去救助……”
面对梅爵的嘱咐，任少原无话，孩子任国红使劲点点头。孩子成熟懂事得程度，让她在这惊恐不安的年月，超过了她的年龄。梅爵转身朝前院走时，长叹一气，眼泪滑落。自己曾经一度只是没有母亲的陪伴，人前任性、人后感伤，而这个孩子，既无母亲，也无父亲，还居无定所，食难果腹……对她而言，只有对这个世界畏惧、乖巧、顺从才敢安心。
妯娌们静坐在屋里，没有人说话，留着力气等被推出去游街。静静的屋里显得怪异，大家渐渐的不敢尽心喘息，都局促的屏息不敢大喘气。李民源忍不住气氛的紧绷，跳起来说：
“我要出去！”
女人们被吓了一跳。梅爵一愣神，伸出手拽住儿子，责怪道：
“你看看你，失张冒势的，把你的伯母她们给吓着了。”
“好孩子，你乖乖的坐着，不能出去！出去他们碰着了，可没好事啊！”季元英连忙把他拉到身边，阻止道。
众位长辈都不应允李民源出门。他看看众人，又乖巧的坐了下去。经他这一搅动，屋里凝固的气氛动起来，不再憋闷得众人不能顺畅的喘息了。
早饭后，等了一上午，往常叫嚣而来的村民也没来。李民源悄悄溜出去找同学打听，才知道本村村民今天全去外村庄学习开会了。直到傍晚他们也没见到人来家里蛮横。
傍晚，趁着天没黑的清闲，女人们在荒院里找了些野菜，剁碎了，和玉米面和在一起，糊成饼状，作为对来客的精诚招待。
饼子熟了，出锅先拿给几个孩子吃。孩子们手捧花绿色的黄玉米饼子，乐得嘴巴子合不拢。女人们见状，忍不住抹起泪来。
按任少原说的，部队最安稳，梅爵细想一番，那么就让儿子去部队吧，一来锻炼一下，二来也可以躲开这场几近失去理智的训诫教育。她把这件事悄悄请托给了任少原。任少原似有顾虑，犹疑没答复。梅爵只好告诉她：
“李家庄的人对李家的训诫教育，更甚于任家人承受的教育，我们不能留下你们，否则很有可能被庄上的人抓着送回去或者被一起训诫教育，那后果就糟了……现在你们最好去部队，让表哥想想办法帮帮你们。如果你觉得部队之外有地方可去，你也只管去。但是，把民源送到表哥那里，就拜托给你了……”
任少原看看百孔千疮的李家大院，点头答应。梅爵先和任少原商定好，才告诉妯娌们送儿子去部队这个想法。如同她料想的一样，大家都不赞成。
任淑贤听了梅爵要送儿子出去的话，立刻说：
“不可这样做！孩子跟着我们虽然苦，可是毕竟我们还可以朝夕看着他啊！”
“是啊，去了部队，谁能像我们这样尽全力护着他呢？”季元英应和大嫂道。
“只要他能安全健康就好……”景沁然淡淡的道。
众人争论了许久，梅爵才开口道：
“我们疼他，可是我们以后可能连自己都顾不了了，又怎么能保障得了他的安危啊！他的路终究要他自己走，他自己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走，你们说还有谁还能护他。”
“……”众人无言以驳。
“而且这样继续下去，就算他安安全全的，可是学也不能上，以后我们都不在时，你们看看，他柔柔弱弱的，要靠什么生存呢？又怎么支撑这个家呢？我们虽然艰难，可是我们还是一群人，相互扶持，相互慰藉。他日我们走了，他的姐姐们出嫁了，他如果不强硬，不独立，能支持起来这个家吗？他在我们面前，永远也长不大，只有让他离开我们，才能锻炼到他！”
“……”妯娌们神色黯然不语。
妯娌们无法反对梅爵，但是都抹起眼泪来。
为了给任少原三人准备路上的干粮，妯娌们商量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白面全都拿出来，掺和些玉米面，做成饼子。任淑贤又到院子里找些野菜野果什么的看看能不能给添加点什么，可以多做些他们带在路上吃。几个孩子听说到花园寻野味，也跑着跟来帮忙。妯娌们也跟着一起到花园里找添补。
园子荒芜的时间久了，杂草蔓延凌乱，鼠虫出没，再也没有昔日的惬意赏心美景。真是今非昔比了……
寻找中，竟然发现一棵枣树顶端稀疏的挂着些枣子，李民源围着树转悠了几圈，捡了根干树枝，往下戳。梅爵和任国红在树下的草棵里捡拾。梅爵一边捡拾，一边找话问道：
“小国红，你们走了几天才到这里的？”
小孩听到这样问，停止了捡拾，蹲在地上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叹了口气，撅着小嘴说：
“很多很多天了，我也记不清了。”
“路上没遇到什么坏人吧？”
“没有，我们都走小路，早走，晚走，天黑走，白天就藏在草堆里睡觉！”
“哦……哦……”
在李家大院，任少原白天不敢露面，傍晚才出来。虽然这里李家没有人驱赶她们，可是不用多说，看看李家众人张皇失措的日子，她就知道，这里也不是可以久留之地。啃饼子时，她告诉众人，趁着天要黑下来了，吃完了她们就赶快走了。
女人们听了默默无语。季元英把剩下的饼子全都打成包，给任少原他们带着路上吃。任少原哽咽着让梅爵把饼子留下些。任淑贤笑笑对她说：
“别推辞，穷家富路！一路上，你还要带着这两个孩子。”
“是啊！我们不能出去，民源这孩子就拜托你了！麻烦你千万一路上护他周全。他……从来都没离开过我们……”季元英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任少原看看李家的妯娌们，木然的点点头。
李民源随任少原姊妹两人一起走了，离开了他出生以来从没离开过的李家庄，也离开了他出生以来从没离开过的李家的女人们的深切关爱的视线。
趁着天黑，妯娌们悄悄的送走他。看见他的背影消失黑蒙蒙的野外，女人们都哭了，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不知道他一路会不会遇到什么歹毒分子，不知道他会不会饿着冻着，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一柄保护伞，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他能不能躲过所有的危险而平平安安，不知道能不能……女人们担忧无数。
任少原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李家，心情沉重又迷茫。李民源是有去处了，可是她迷茫自己去过部队后应该带着堂妹去哪里安身。她来李家前，寄希望李家房多院大，且除了孩子李民源外，又全是女人，她们两人来，大家抱团互暖，也没什么不便。没想到李家庄子情形并不好于家里，她一路上叹息愁闷把李民源送到段司令那里后，自己和妹妹该去哪里。又想到一去无音讯的任凌峰，她内心泛起阵阵苦涩。希望支撑着她站直往前，可是希望也让她倍感渺茫与无助。
他们只走路上偶尔才有人的逶迤小路。任少原很警惕，间或看到有人来，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就跑到田野躲远或者干脆躲起来。一路上，偶尔看到田野奇异花草，两个孩子欣喜欢呼，看着他们不识愁滋味儿的样子，她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侄子的突然离开，任淑贤担心将会给李家带来未知的事端，只有把该送走的能送走的人，尽快送走。她左思右想，打算赶紧嫁女儿，就找时间和妯娌们商量。
妯娌们虽然不十分清楚大嫂尽快嫁出大侄女的目的，但是也觉得这孩子也到了出阁的年龄，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对象可选啊。仓促间找合适的人选，除了任淑贤积极，大家都打怵，怕给侄女寻错了对象，毕竟这关系到侄女后半辈子的人生。
任淑贤看眼下局势，揣度把女儿安家在本村行不通，但是又不想让女儿嫁远，就托娘家婶婶在就近的村里找找看。
不久婶婶托人捎来口信，让任淑贤和女儿去相亲。但是任淑贤没有带女儿去看人，她要一个人先把把关，再告诉女儿。
任淑贤回来后，先告诉妯娌们人选是一个老实的跛子。妯娌们听了都沉默。她反复考虑了几天，才无奈的告诉了女儿，希望女儿能从大处着想。
李姝妍听母亲说了对象的状况，一脸惊讶和失望。她不能接受嫁给一个跛子与自己共度人生，希望母亲改变所定的人选。但是母亲无奈的劝道：
“孩子，妈熬到现在，除了你，几乎一无所有。你说我不为你考虑还能为谁。妈保护你，才想尽办法尽快让你有可靠的安身之地。眼下除了这个脚跛点儿的人还可靠，哪里找可靠的人啊？外面的人，看着手脚整齐，个个都嫌弃我们成分不好！你嫁给他们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放心。哪天挨斗，他们枪口一致对你，你一个人在人家家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妈，那我哪里都不去不行吗？跟着您和婶婶们，我什么都不怕！”
“你弟弟离开家，我担心这个家要大祸临头了，你不快点儿走，就跟着一起受难为。我是不是受苦受难就这样了，可你不能有闪失。”
“妈——为什么弟弟走了，我们就要跟倒霉？”
“因为这个家，他最重要，家里家外，都在盯着他。”
见大嫂仓促间要嫁女儿，还一个侄女不满意的人选，景沁然心里酸酸的，想趁早给大侄女做个什么，忙完田地里的事，就赶紧回来来找任淑贤母女商量。她走到门口，听里面谈话，没走开，也没进去，听完谈话，内心慨叹：大嫂精明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经过一番紧张的张罗，任淑贤做主，把女儿嫁了给邻村的周家的跛儿子。李姝妍匆匆被嫁了出去，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像样的嫁妆一件也没有。嫁衣是洗干净的旧绿军装，还有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绿色军挎包。只有婶婶们想办法给她买了一对暖水瓶、一对白色搪瓷缸子，絮了一红一绿两床被子，还亲手秀了几双鞋垫儿。家中无“米”，想做像样的嫁妆也做不了；虽然煞费苦心想让女儿体面出嫁，任淑贤又担心被村民抓了把柄，反而耽误女儿婚事，不应允妯娌们操办筹措什么。
出嫁的早上，李姝妍隐忍着泪水，拜别母亲和众位婶婶，看看了两位妹妹，转身离开。走出李家大门的一刻，她内心充满了对弟弟的深深怨忌。
梅爵注意到大侄女出嫁后，大嫂的精神状态，似乎和二嫂、四嫂一样丢魂失魄的情形，眼神落寞，让人不忍对视。
大嫂匆忙嫁出大侄女，几天后，韩章姁似乎也揣测明白了其中的意味，不得不也盘算怎么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们还小些，自然不能也张罗嫁出去；娘家也是被斗的对象，自然去不得。她琢磨了一下，只有老舅舅家可以去。她小时候，常去老舅舅家玩。老舅舅很疼她，只是他家一向不富裕，成分自然好，也就不是被批评教育的对象了。
她想到了安全去处，跟妯娌说了自己的想法，要连夜把女儿送走。
妯娌们担心弱女人们走夜路不太平，建议白天再走。梅爵担心白天走不了，可是家里又没有男性护送。她想了一圈可依仗的人，想到了六子走时提到的人，就向妯娌们提议找六子提到的马臭蛋护送过去。妯娌们都不熟悉这个人，担心他帮倒忙。尤其是任淑贤完全不赞成，提醒妯娌们道：
“还是不要让外人送了，万一他去告密，我们受难为也就罢了，可是孩子呢？她们比我们更弱。”
妯娌们觉得大嫂担忧的在理，但是总要有人陪韩章姁去才行。她们想了想，又都建议找附近村里安家的段司令先前留在村里的那个兵护送。
对于妯娌的这个提议，梅爵连连摇头：
“我听说，那个兵，现在也是教育的人，如果让他护送，只会给彼此都添麻烦，还不如我们自己走！”
听梅爵这么说，妯娌们又争执起来，都说应该自己去。
争执时，任淑贤忍不住哭起来：
“呜呜……我这个大嫂真没用，呜呜……家里没个男人可依靠，实在太难了。”
见妯娌们争执不下，韩章姁索性不让任何人送。她没有底气的劝慰任淑贤：
“大嫂，别难受了！不用别人送，我们路上小心就行。”
梅爵也让大家别为难，坚定的说：
“我去送！”
听了梅爵的话，妯娌们没有再争执，而是一致否定。她们都不能让梅爵有什么闪失。
任淑贤恳切道：
“你不能去，这个家里什么时候留一个人在，都只能留你。”
妯娌们一致同意大嫂的说法。
梅爵看看众人，苦笑道：
“这只是去送人，你们别担心。在这个家里，我对外面的情形了解最多。遇事也多些办法。以前在家里还跟哥哥们学了些拳脚，我有防身办法，保证万无一失。你们就安心在家吧！”
妯娌们不再争执，她们想去，是因为不怕死，活到现在，无畏生死。但是事情能不能办好全凭运气。梅爵去有把握可以办好事而又避免可能的麻烦，她们也没什么好再争执的了。
韩章姁收拾好东西，四人悄悄出发了。妯娌们一再叮咛她们一路上多加小心，看见她们一行人匆忙出门，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赶紧回身关门灭灯……
梅爵伴着三嫂和两位侄女匆匆赶路，她内心深深感受到让这个家生气日渐淡薄，让妯娌张皇恐惧的，外在的风摧雨激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家中没有男人作为家里的主心骨。她们内心无所依傍，就怯懦恐惧。也许妯娌们相互扶持着能走到今天，全凭李民源存在给予的那一点儿希望罢了，她这么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天空辽远，闪烁着大小明暗不一的星辰。地面黑乎乎的，掩映着趁黑赶路的她们。夜黑人静，她们听见自己的鞋底撞击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偶尔有莫名的动物叫声传来，吓得四人不由哆嗦。不过韩章姁一向无所畏惧给梅爵壮了不少胆。梅爵不信鬼神的思想也给韩章姁提气不少。两个孩子紧抓住大人的衣角，快步紧跟，不敢松懈丝毫。走着走着，她们都不再害怕，月亮出来了，把地面万物描述在眼前，淡淡的，渺渺的，静静的……它们似乎都睡着了，任凭月光轻柔的照拂。月光把四个人的影子也照画在地上。那淡淡的影儿，她们挪动一下，月亮就跟着重新照画，一直追随着她们去往目的地。
女人们把李民源送走了，恰如想到的，这对她们来说招来的是一大祸端。刚开始，村民们并没发现李家除了光明正大嫁走了一人，还少了其他的人。但是时间一久，渐渐有人发现了这个情况，引起了村民的关注，然后有人到李家查证，发现果然不见了李民源的踪影，另外还有李姝婷、李姝娴两姊妹也不见了。
李家女孩不见了，这并不重要，但是李民源不见了，李家庄子如扔下了炸弹一般热闹。村民们把李家女人们抓起来，拷问李民源去向？结果女人们都不说话。
妯娌们被拉出去训诫教育，从上午一直到下午。下午时，人群骚动，被推过一人，站到李家人旁边。低着头的妯娌们眼角余光注意到有人站过来，心中一惊，担心是孩子们被抓回来了，抬头望去，发现是同村的妇女何平真。她可是李家庄从没富裕过的一户人家，早年贫穷，后来稍好点儿，结果男人死了，她一人带着儿子艰难度日。她怎么会也被教育，李家人都满心纳闷。
训诫短暂停止后继续，简短杂乱的教育中词语中，李家众人似乎明白了何平真被教育的原因——昨夜，她收留了外村的男人在家里过夜，所以被训诫搞破鞋。李家人可怜一起被训诫教育的人，并不关心教育她的内容。人群中嬉笑指责什么，她们一个人都没注意完全。
天要黑了，迅捷暂停，何平真被放回家了。但是李家妯娌们却没有被允许回去，因为她们守口如瓶，就被关押进黑屋子里，即便是夜里，也不能回去了。
妯娌们被关在黑屋子里，连碗凉水也喝不到。那些村民则吃饱了饭，回来继续审问她们……天色晚了，他们就回去睡大觉，妯娌们再次被关回黑屋子。
她们挤在黑屋子里，借着破门烂窗透来的微光，景沁然看着妯娌们的黑影，心中唏嘘：都说人生如戏，可是我们经历的，比戏要波折多了，胜过戏剧所有的想象……这任谁也无法预料。倘若有所知，当年，精明的大嫂断然不会来这个家，争强二嫂也不会跟妯娌们一较长短，三嫂而今也为女儿们有所担惊受怕，我呢，我会……罢了，想什么都是荒诞无稽。现今只但愿民源以后真的能支撑起李家，我们再无他求了。
两天过去了，妯娌们被折磨得两眼昏花，站立的力气都所剩无几了，可是狠训恶审还在继续。
夜里的乡村让女人觉得格外寒冷，她们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们只有一个想法，只希望李民源平平安安的，是这个让她们再次聚在李家满怀希望依然的孩子，让她们妯娌从尔虞我诈的死对头成为心同志同的一家人。但是让李民源回来是万万不可以的。其实她们很想见见他，想知道他离开她们后是不是安全，有没有挨饿，有没有受冻……
第五天，女人们奄奄一息，躺在黑屋子里，无可奈何的等着眼睛不得不闭上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