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星期五　《骆驼祥子》：一个民国“网约车司机”的悲惨世界

“您的目的地已到，请带好随身物品……”司机手机的App还没有例行公事宣布抵达，副驾驶的门猛然打开，冲出一个哭泣的男孩——

“你也不是我爸爸！”

他边擦眼泪边跑向听书馆，“哐”的一声，哭泣的男孩撞上了结实的玻璃门。

“好在门没事。”Marvin心里想。

花生粥老师看着这位莽撞的“有速之客”，想起男孩的爸爸是一名网约车司机，他觉得男孩对父亲是既想念又怨怼，于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骆驼祥子》。

本周的听书馆，花生粥老师讲的是一个民国“网约车司机”的悲惨世界。

花生粥老师讲述时间

“骆驼样子”和“骆驼祥子”

小时候，有一次为了和同学们吹牛，比谁看的书多，我凭着记忆力和识字不多的勇气，大胆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你们谁看过“骆驼样子”？

没想到还真有同学跟进，“我看过——在动物园里，骆驼的样子有点像长颈鹿，还有马……”后来大家就七嘴八舌开始讨论起动物园，也没有人纠正我——老舍先生这本书叫《骆驼祥子》，直到现在我还对那些小朋友心存感激——幸亏你们读书少，才没让我下不来台。

我们常常把《骆驼祥子》的情节框架概括为“三起三落”，“一起”攒钱买新车，“一落”丢车成壮丁；“二起”偷骆驼买车，“二落”被侦探诈骗；“三起”虎妞给买车，“三落”卖车埋媳妇。想来祥子的人生基本都是围着“洋车”打转，结果转来转去，“起”都没起来；“落”是真落下去了。

俗话说得好，骆驼祥子有三宝——洋车，虎妞，满地跑。

我们确实从祥子身上硬挖不出什么其他宝了，所以只能把他的特长算进去。祥子的特长就是腿特长，脚力好，搁现在短跑他不一定能跑过博尔特，但马拉松肯定是世界水平了。他的故事如果套用

在当代，是一个企图三次买上私家车接送乘客，却始终改变不了悲惨命运的“网约车司机”，最后还被网约车公司老板家的大小姐潜规则骗婚的故事。

洋车，俗称人力车，同样是两个轮子，两个把手和一个座位，洋车的构造与自行车完全不同。自行车的轮子是前后的，洋车的轮子是左右的；自行车的把手在驾驶员身前，洋车的把手在驾驶员两侧；自行车的后座只能坐一个人，而洋车则可容纳两三个人。

洋车司机，俗称车夫，靠自己的双手拉车双脚跑路，一般没有拉着空车满大街乱跑的，毕竟是个体力活。《骆驼祥子》一开始就把拉车的车夫给分类了：自己有车的车夫想怎么拉就怎么拉，不想拉就不拉；从车厂租车拉的车夫每天交份子钱，你让我怎么拉我就怎么拉。书里的刘四爷就是开车厂往外租车让车夫拉的，他一度是祥子的老板。

还有一种分类方法是按拉客的方式：拉包月和拉散客。拉包月一般相当于有钱人的司机；拉散客是在不同位置等客人来。所以车夫这个职业的从业者一般不需要有多高的文化水平，身强力壮，踏实肯干，别有大病，养活自己不成问题——祥子是这么想的。

刚入行的车夫一般都属于社会底层，基本都靠给车厂交份子钱，省吃俭用攒钱买自己的车，最好拉上包月。这是车夫的职业规划，基本上算一眼望到头。祥子也不能免俗，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攒钱买车，拉上包月。

之前我接触过一位朋友，以为这是一本关于倒卖骆驼的书，但骆驼这种动物和拉洋车的车夫在全书出现的篇章并不多。“骆驼”是祥子的外号，老舍先生用骆驼给祥子冠名，我判断是用其他动物冠名听上去比较怪异，如“野牛祥子”“小猫祥子”，甚至是“长颈鹿祥子”“藏羚羊祥子”，只有“骆驼”能把祥子憨厚朴实、吃苦耐劳，但也犟得要死的这股劲儿表现出来。

祥子和虎妞到底合不合适

既然祥子处在一个悲惨世界，那为什么被老板家的千金大小姐看上，还不愿意呢？

这和女一号——虎妞女士有关。虎妞是刘四爷家的“千斤”，祥子面对这个资深“吃货”，内心深处是拒绝的。

虎妞的“虎”不仅体现在她的长相上，她做事更“虎”。她假装自己有了祥子的孩子，骗祥子和她结婚。善良的祥子没想到是假孕，只能天真地栽在虎妞手里。后来还是虎妞自己涎皮赖脸告诉了祥子真相。

“虎妞”也是外号，跟祥子的“骆驼”是一个套路，用来说明女主人公的特点，省得读者自行概括。

虎父无犬子，虎毒不食子，养虎为患……总之很多谚语、俗语、成语、歇后语都说明老虎的性格特征，做成玩具可能觉得萌，但毕竟是百兽之王，所以虎妞敢和他爹刘四爷绝交也在情理之中。

那作为书中的关键人物，祥子和虎妞合不合适呢？

如果在当代，可以看看他俩的星座合不合，血型配不配，手相面相骨骼脚掌能不能成一对，生辰八字是不是相生相克。要是根据性格推测他们二人的星座，祥子八成是天秤座，因为他选择困难；虎妞不是天蝎就是金牛，因为她比较腹黑。

然而配不配应该是双方的事，不是一厢情愿的单恋。文学作品里男女主人公的“般配”大体有两种：一种是王子和公主，属于门当户对；另一种是癞蛤蟆与白天鹅，在物种上具有强烈对比性的互补，使对方完整。祥子和虎妞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在相对传统的社会里，成亲不仅是一对男女的事，更是两个家庭的事。祥子和虎妞——一个没有家；一个家里只有爸爸，怎么看都是不完整家庭长大的孩子。祥子倒还好说，自己可以给自己做主，可虎妞家里，刘四爷同意的话也能成，问题是刘四爷根本就不同意。

猜不透的刘四爷

刘四爷膝下无子，虽然在事业上把虎妞当成“纯爷们儿”，但生活上无论如何也得找个人把她嫁了，这一点虎妞自己也知道。

按照刘四爷的家世，租车行大老板的千金，找个轮胎制造商的公子才算天造地设，祥子却是一穷二白，虽然踏实肯干，人也不坏，可毕竟不是刘四爷和祥子过一辈子，而是虎妞和祥子，眼看着让女儿嫁过去受穷，要是都能同意，这还是亲爹吗？此其一。

其二，刘四爷可能还有一层考虑，如果祥子和虎妞真成了亲，万贯家财将来可就都不姓刘，可能要改姓“骆驼”了。刘四爷是个抠门儿的人，要他的钱还不如要他的命，所以这也是他不可能同意虎妞和祥子婚事的原因。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刘四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在他七十大寿这一天，在他人生中最应该风风光光接受亲友祝贺道喜的这一天，在他最该意气风发酩酊大醉逸兴遄飞的这一天——

虎妞和祥子没给他面子。

虎妞早对祥子虎视眈眈，毕竟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始终找不着中意对象也不是个事儿，祥子正好成了她的猎物。她通过假装怀了孩子的方法骗了祥子，等祥子上了她的“贼船”之后，她的下一步计划是让她爹——刘四爷——接受祥子。

虎妞的如意算盘是让祥子好好操办刘四爷大寿的各项工作，刘四爷心情一好，虎妞再吹吹风，让刘四爷认祥子做干儿子，最后再把自己和祥子的事告诉她爹，这事就成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祥子好糊弄，刘四爷可精着呢。

更何况刘四爷七十大寿这天心情并不好。

做寿这天来的宾客都拖家带口，和刘四爷一个年龄段的都是爷爷辈的，虽然叫刘四“爷”，可不是任何人的亲爷爷。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特别像刘四爷这种“成功人士”，是要“人无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要精两倍”的。看着人家孙子孙女满地爬，自己只有个大虎妞还心怀鬼胎，他心里那叫一个别扭。

另一方面，如果是别人给自己找不痛快，刘四爷还能以牙还牙，毕竟他以前可是开过赌场，卖过人口，打过群架，抢过妇女，跪过铁锁的人，见过世面，经过大风大浪，但亲闺女让自己下不来台，真是有苦说不出。

此时的刘四爷处在一个特别矛盾的境地，到底要生谁的气呢？

生自己的气他做不到，只好生虎妞的气，连带祥子的气也一块儿生。全书的高潮就在这里出现了，老舍写虎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他爹做寿的当口，在他爹不痛快的时候，说起了自己和祥子的事——正好触到了刘四爷的霉头。

如果你是刘四爷，你也不能同意虎妞和祥子的事。刘四爷在面子、女儿和万贯家财三者不能兼顾的时候，他作为一个父亲，毅然选择了万贯家财。

命运靠谁来改变

我们不妨想一想，如果祥子一生不是这样，那会有什么结果。假设有记者能采访到祥子，估计会有这样的对话。

记者：祥子你为什么拉车？

祥子：拉车挣钱。

记者：挣钱干啥？

祥子：攒钱买车。

记者：攒钱买车干啥？

祥子：拉上包月。

记者：包月之后呢？

祥子：攒钱娶媳妇。

记者：娶了媳妇之后呢？

祥子：生个小祥子。

记者：生个小祥子之后呢？

祥子：养小祥子长大。

记者：等小祥子长大了以后呢？

祥子：……

到这里祥子应该就会想明白了，总不至于等小祥子长大了，再教他继续拉车。

如果把祥子的故事看成是他自己的人生悲剧的话，那这条路可能一开始就错了，因为这样的人生轨迹看上去不像是有希望的。

如果我是祥子的朋友，我可能会给祥子这样一套方案。

攒钱买了车拉上包月之后先不要着急娶媳妇，因为反正有虎妞这样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在那里等着他，攒了钱之后再买一辆车，然后租出去。这时候祥子成了有两辆车的出租方了，出租房屋的叫房东，祥子这样就成了一辆车的“车东”。此时他攒钱的速度会加快，攒够一辆车的钱，再租出去，成为两辆车的“车东”；然后再攒，三辆车的“车东”，四辆车的“车东”……慢慢地自己不用拉车了，可能若干年后刘四爷的车厂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骆驼出租车有限公司”。

与此同时，再培训一下行业新人，教新的车夫如何偷懒，如何发现潜在的大客户，如何和其他车夫抢生意，这时候“骆驼洋车夫技能培训学校”就可以成立了。

车夫们平时还得有住的地方，还得吃饭喝水，祥子再租个集体宿舍，顺道开个旅馆，整个餐厅，弄个酒吧……要不了多久，别说刘四爷，就是刘五爷也得巴结着祥子；非但娶妻生子完全不是问题，别说虎妞，就是“狮子妞”，祥子也可以不放在眼里了。俗话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主要看祥子的想象力有多丰富和他能活多长时间了。

然而，上述方案都不可能在祥子身上实现。因为他若有这个脑子，那他可以改名叫“狐狸祥子”了。

祥子的悲剧

祥子毕竟还是个傻骆驼。

在老舍先生笔下，他和他的车就跟肥皂剧里不能长相厮守的男女主人公一样，刚有点要幸福的迹象，就被各种各样的情节设定一巴掌拍进痛苦的深渊。

祥子的第一辆车是他省吃俭用了三年攒出来的，结果偏偏被战乱中的逃兵给抢走了，虽然他自己跑路的时候“顺手牵骆驼”卖了点钱，有了第二辆车的本金，没想到又被一个姓孙的侦探敲诈光了。如果说第一辆车他还能有过朝夕相处的机会，那第二辆车他可是连影儿都没见着，只是存在于梦中。

祥子第三次有买车的打算是虎妞给他提供了赞助，结果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虎妞给的钱祥子算是买了辆二手车，可又赶上虎妞因为平时嘴馋不运动，生孩子难产死了，祥子只好又跟这辆私家二手车说再见——卖车给虎妞料理了后事。

这一连串的打击，硬生生把小说开始时还有点上进精神的祥子锤炼成最后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甚至连出卖革命党人情报换钱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你要说祥子的人生全部是悲惨的，也不尽然，毕竟他也有过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摔碎了拿给别人看”是很有道理的，祥子曾经美好过，但是被那个世界摔碎了。

老舍先生只不过是把“如何美好”和“如何摔碎”都拿到你眼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