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香格里拉(1)
我觉得,非常有必要补记一下我和张乎最后一次一起出差的经过,如果不是他带路,我肯定找不到龙龙,而找不到龙龙,或许就没有今天和我他在一起,为张乎一生的愿望而努力,所以有人説:无尽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作为九十年代初期诗人的我,第一次在车上听説:这里曾有位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写下了这首诗:
“白鹤啊,请借我一双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只到理塘转转便回。”写诗的诗人是被康熙废黜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传説这是他写的最后一首人生的诗篇。
为何这位24岁的年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非要去理塘转转?
难道和我一样,也是去找人吗?
历史没有给出答案。
我挤在一辆大卡车上,四面都被马匹包围,只带了一顶临时买的帐篷,央求了半天,司机才同意把我和马一齐当货物装运,捎到理塘,这是当时唯一去那儿的交通工具,否则只能骑马。
之前走了近一周,我和张乎才赶到中甸龙龙的酒店,只看到了一堆黑色的灰烬,和落在地上的房梁石柱,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乎找到了当年龙龙打工的那家小饭店,四川籍的老板娘还认出了张乎,但对龙龙去哪儿,也不知道: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啊,过去这座是土司的老房子,全是上好木材的房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崽放的火,欺负龙龙外乡人。”
老板娘有意无意地透露:因竞争造成的这场大火,倒也説了龙龙暂时没事,事发时他在别的地方进货。
“听説玛吉阿米烧伤了,漂亮的小脸蛋毁了,哭着离开了这里。”
“她是谁呀?”
“前台的服务员,才十七岁。”
信息只有这么多,因为语言不通,我们不能和当地的藏民直接交流,我只好拿出这里买过红茶的客人信息,一家家地去寻找,除了有一位客人説,看见他骑着一匹白马急着赶回来,又急着走了的信息后,再也没人说在镇子上看见他。
张乎的假快用完了,不得不回去上班,他把身上的钱都留给我,拍拍我的肩膀:
“找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好通知王科长,让他放心。记住,找到后,一定要问清他需要什么,不一定催他回来,要相信和尊重他的想法,但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一点都不能有,这是你留下来看住他的任务。”
他把龙龙庄重地托付给我。
我承认并不想趟这趟混水,我的投资失败了,认命就好,要想东山再起,我和龙龙都没有本钱,他除了再回小饭店打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总之前途一片黑暗,好在他年轻,有的是时间。
我除了死守一片焦土,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等他回来。
突然有一天,在四川小吃店吃饭时,一位客人告诉我,在去理塘的路上,远远看到龙龙骑着一匹马。
他説确信是他,因为大香格里拉雪区的康巴汉子,都是身上穿戴着祖传几个世纪的珠宝玉石,人人珠光宝气,佩带着宝刀,只有汉人龙龙,虽然也打扮得像个康巴汉子,但他缺少珠宝和佩刀,所以很好辨识。
我立即问他怎么去理唐,他惊讶地説当然骑马去。
这不是瞎掰吗,我就是有马也不会骑。
老板娘説最近可能有装马匹的车辆去理塘,明年那儿有隆重的赛马大会,现在就有人贩着良马去那儿做生意。
318国道的起点在上海人民广场,下次去上海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这条路一直往南,通往理塘。
大卡车开在 318国道上像个醉汉,晃晃悠悠,走走停停。
司机和他的合伙人,过几个小时就停车,拿着草喂马,这车马是他们最大的财富。
一路上都是骑行的人,他们相互打招呼,不管熟悉不熟悉,有时也有人会要求停车,挑几匹马,会因为价格问题商讨起来,但很快就谈拢了,唱起了锅庄跳起舞,先娱乐一会儿,然后放下踏板,把马从车上牵下来,我被指派最后喂一喂将要离开的马,好在车上几天,马都和我混熟悉了,我反复抚摸着它们的脊背,依依不舍地看着它们成为山里的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中。
有时路人也会找司机讨根烟抽,或住在路边的人,讨要一颗白菜,他们是举村结伴去LS的人,一步一磕头,虔诚地走着,根本就不考虑时间的成本,或搭上便车而行,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
沿途都是广袤的草原、蓝天白云、经幡佛塔、成群的牦牛。
夜晚停下,在野地里露宿时,满天的星星象宝石一样排成行,那么近,那么大。
我开始有点感冒,鼻子呼啦呼啦地流清水鼻涕,稍走几步路就眼冒金星,喘不上气来,开始觉得太阳晃眼,地面也高低不平。
司机説快到理塘了,海拔上到了4500米,这是正常的高原反应,适应就好。
在我昏昏沉沉中,车子开到路边的一家招待所,司机让我下车。
我办完手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了一阵嘈杂声,一个人嚷嚷説没药了,没救了。
一会儿又有一股温水流入我嘴中。
我勉强睁开眼,头上有个吊瓶,我抬起手指着它,发现手肿得像一只猪蹄,手表深深地嵌进肉里。
一位慈祥的老妈妈的笑脸对着我,又对别人説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我在招待所里昏睡了两天,老人发现我没起来吃饭,找人开门后,才发现我病在床上。
她让儿子,也就是招待所的负责人扎西用马,把我驮到简陋的当地医院,诊断是可怕的高原脑水肿病,很多人就是这样睡下去,第二天再也没有醒来的。
扎西是藏语吉祥的意思。
老妈妈把氧气管重新插入我的鼻子里,原来她一直守着我。
救我命的不仅有这位老人,还有一位藏族的医生,医院里的特效药用完了,他骑着马到城里的医院里调,我才捡回这条命。
我能走路时,回到了招待所,老妈妈不放心,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她绣着一件衣服,每绣几针,就高声念经,仿佛要把经文织到衣服中。
为了节电,这里天刚黑,屋里就停电了,老人点上蜡烛,在烛光中一针一线地缝着衣服,直到确定我脱离了高烧,可以起床了,她才回到自己的家。
我问扎西,是否看到一位骑着白马的汉族康巴汉子路过门口?我只能这样描述龙龙。
他説有的,好几天前看到了,一直往草原方向去了。那会儿我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我们失之交臂。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他耐心地等着吧,从草原回来的人,都要在这里喂上好草料再赶路,现在天冷了,牧场没人了,他待不了多久就会再回来,理塘只有一家店可打尖,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扎西説我要是活着离开这儿,要感谢那位帮我寻药的医生,当时医院通知他,如果找不回药,就准备办后事了,他把母亲从家里叫来,给我缝制衣服,是准备送我上路的。
我想着不会把我拉到高山上,直接剁了喂鹰了吧。
我换上老妈妈给做的新衣服,也可能是寿衣,把脏兮兮的带来的衣服洗了,看着镜子里长长的头发和胡子拉碴的我,要是再加上几件珠宝,一把佩刀的加持,哥们也是一枚妥妥的康巴汉子。
我刚要吹灭蜡烛睡觉,扎西带了一位新客人进来,和我同住。
我拉开门,看见龙龙消瘦的个条,疲惫地靠在门上,我一把抱住他,没出息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