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冥王星 泰德尔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卡玛人比想象中更凶猛、更狡猾……他们数量巨大，漫山遍野、铺天盖地……更为关键的是，他们还得到了人类全力支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双方已缔结为牢不可破的同盟……尊敬的大统领，敌人的进攻突然而又猛烈，我们委实难以抵挡，不得不在最后一刻退守卡玛城——但是，我坚信，依托那道坚固城墙，还有城中储备的大量物资，步行者卡勒一定能够带领余下的士兵，坚守至援军抵达的那一天。”
漫长的叙述终于结束了，努比站在高高的台阶前，口干舌燥、两腿发麻，高高耸立的肩膀下，一双紧密折叠的羽翼在剧烈地颤抖，几根半透明的乳白色羽毛从上面脱落，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猩红色的地板上。
四周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转身。正面是高高在上的大统领，后面是正襟危坐的全体部落长老。此时此刻，他们全都一言不发。
他唯有等待，等待着谁说一句话，问一个问题，或者随便弄出点什么动静来。
他感到脊背一片冰凉。在努阿克部落的历史上，可曾有过处死飞行者的先例？
他开始在脑海中搜寻相关的记录……就在这时，苏鲁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抬起头来看着我，飞行者努比。你是否承认，因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险些导致整个努阿克部落的灭亡？”
“尊敬的大统领，导致这场惨痛失败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卡玛人找到了强大的帮手——就是那些该死的人类！多年以来，他们就躲在固体潮汐所生成的卡玛碎片云中，而我们却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他希望大统领能够听懂自己的话。当年，那艘名叫“太空七号”的人类飞船来到半人马星系，虽然遭到重创，却一直在卡玛附近徘徊，从来没有离开。亲爱的大统领，还记得吗？是你亲口宣布，不速之客已在聚变弹的打击下“烟消云散”，永远不会给努阿克人和卡玛星球带来任何威胁……认真追溯起来，卡玛之败，只怕你也难辞其咎。
苏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飞行者努比，看来你还是没有搞清楚，即使整个太阳系的人类都来到半人马星系，并且与卡玛人结为盟友，嘿嘿！我努阿克部落也绝不会有丝毫的胆怯与退缩，更不会一战即溃、乱不成军，落得个逃亡的下场。”
“可是……”努比嗫嚅道。
“可是什么？！”苏鲁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大殿里仿佛凭空响起一个炸雷。“离开之前，我将卡玛星球全权交给你掌管，不料你却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白白葬送五万名努阿克后代的性命，更可恨的是，当你看到敌人攻势猛烈，预感到大势已去，便立刻趁乱逃走，留下卡勒他们困守卡玛城！
来到冥王星后，我一直没有接见你，就是希望在这几个月里，你能够闭门思过，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错在何处，没想到你竟然在部落长老大会上百般狡辩，好像丢掉卡玛星球这件事，竟然与你毫无关系，倒像是别人的错误！”
“不不不！大统领您误会了，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你什么也别说了，赶快给我退下！从今往后，除非召见，否则不准进入此殿，也不要来见我！”
努比心中暗喜，知道自己暂时保住了性命。他与苏鲁相处多年，早已将他的脾气秉性摸透，知道这番发作虽然雷霆万钧，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但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不忍心痛下杀手；反之，倘若他一言不发，连骂人都懒得开口，那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活命难逃。
他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跌跌撞撞倒退几步，转身便要离开大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一眼旁边肃立的泰德尔，低声道：“走吧，跟老师离开这里。”
不料苏鲁在他背后冷冷地道：“让他走，你留下，泰德尔……再走近些，让我看清楚一点……努阿克大神保佑，我苏鲁家族也有飞行者了！可惜你生逢乱世，往后只怕很难有机会进入曼尼尔山，去飞行者学院修练了……”
少年飞行者闻言，立刻迈步向前，匍匐在宝座前的台阶下。
“尊贵的大统领，从卡玛到冥王星，一路上努比老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为光荣的苏鲁家族和伟大的努阿克部落效力！”
“很好！起来吧！作为本家族百年来诞生的唯一一名飞行者，我希望你加倍努力，快快成长，早日成为像努比老师那样优秀的飞—行—者。”
苏鲁语带双关。
努比已走到大殿门口，这句话令他羞愧地低下头去，透明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大片深红，眯成狭缝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恶毒的光芒……
“泰德尔，我最后一次收到你们从卡玛发来的消息，是在五年之前。那时候，冥王星依然属于人类，而我的那位无能的前任，也还在率领整个部落，在柯伊伯地带的小行星群中苟延残喘……即位以来，我一直牵挂留在卡玛的子民，祈求努阿克大神保佑你们的平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们这些努阿克少年，居然会长途跋涉好几光年，突然来到我的面前！”
苏鲁停顿下来，好像在平息内心的激动，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诸位长老，我们一直忽视了卡玛星球上的人类，觉得他们数量很少，成不了什么气候。尤其是北极之战结束以后，大家都认为卡玛救世军已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不免放松了警惕，终于给敌人钻了空子。”
“请问大统领，我们何时向卡玛派出援军？”一位长老用试探地口气问道。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这回一定要彻底剿灭卡玛人，一个活的都不能留。”
“是的。努比的错误就在于没有赶尽杀绝。”
……
议论声此起彼伏，苏鲁却只是默默地听着。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尊敬的大统领，您忠诚的属下，飞行者泰德尔请求发言。”
“说吧，我的孩子。但是，如果只是想要重复诸位长老们的观点，我劝你还是算了。”
苏鲁不冷不热地回答道，心想这孩子胆子倒是不小。
“我们既不能公开承认‘崽巢’被毁，也不能派援军返回卡玛。”
“为什么？”好几名长老同声问道，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少年气定神闲、不慌不忙。“首先是因为努阿克舰队里有一只卡玛奴隶团，如果他们得知救世军摧毁了‘崽巢’，消灭了本部落千辛万苦孕育出的后代，解放了几乎整颗星球，必定会产生叛乱之心。
第二个原因是，不能让这一消息动摇我们与人类朋友间的合作基础。大统领很早以前就与乌拉尔集团建立了密切的联系，继位后更是不遗余力地加强双方的协作。试想，如果对方得知我们已失去对卡玛星球的控制，会不会因此而改变立场？”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苏鲁惊讶地问道。
“是的。不到之处，请大统领指教。”
“难得你小小年纪，居然能谋划得如此周详！心思如此缜密，远胜那些徒有虚名之辈，了不起！哈哈哈哈！”
“谢谢大统领的称赞！不过属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因为这第三个原因，才是至为关键的一点。”
“噢？赶快说说！”
“属下以为，我努阿克人的当务之急不在半人马星系，而在太阳系。卡玛既已失去，短时间又无法挽回，如果继续纠缠不放，一心只想报仇，反而容易被仇恨蒙住双眼，误判大势，失掉大局。”
“依你之见，大局又是什么？”
苏鲁身体前倾，俯身望着泰德尔，目光炯炯，兴致勃勃地问道。
“消灭人类，夺取太阳系，这就是属下眼中的大局。至于卡玛星球嘛，完全可以留待将来再做处置。”
“说得好！”
苏鲁抬起左手，重重在宝座上一拍，发出“铮——”的一声锐响，那是金属与金属撞击的声音。
泰德尔眼前划过一道闪光。他听说，在那场争夺大统领之位的决斗中，苏鲁失去了整条左臂，如今他戴着一只金属臂，力量更大、反应更敏捷，由内置的超级核电池驱动，永远不会疲倦……
有意思的是，虽然努阿克人制造出了这条胳膊，但是，将它与大统领的身体完美连接起来的，却是一组来自乌拉尔集团的人类神经科学家。不仅如此，就连大统领脸上那套人工视觉系统也是由乌拉尔集团提供的，据说，戴上它就能够看穿对方的内心。
通过一台机器来看穿内心？算了吧！在努阿克人的世界里，只有最顶尖飞行者才拥有这样的能力。
“……必须承认，自本大统领离开以后，卡玛救世军便死灰复燃，还在人类的帮助下，给我们带来了不小麻烦——不过也仅此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聪明能干的卡勒和其他步行者，此刻正牢牢守卫着卡玛城，而那些肮脏卑微的卡玛人，还有他们的人类同伙，无论眼下多么猖狂，最终注定会被击败、捕获、绞杀……就像那场卡玛北极之战一样！”
大统领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骇人的咆哮。
这意味着短期内不会向卡玛派出援军，卡勒他们只能依靠自己了。努阿克大神保佑，但愿他们能够将卡玛城坚守足够长的时间。努比老师说，城中不但拥有大量武器装备，还有好几座巨大的仓库，里面储存的粮食与物资足够数十年之用；老师还说，万不得已之时，那十几万卡玛平民也可以成为食物……
他启动意识扫描，悄悄潜入大统领的内心世界，仔细探查他此刻的情绪和思维。
那是强烈的愤怒和痛苦，他听到大统领心中发出一阵悲鸣：“再见了，亲爱的卡勒，虽然你是我最喜欢的步行者，但是很遗憾，眼下我却不能派舰队前往卡玛去营救你们……”
大统领迅速恢复了平静，其意识之门也随之关闭，他又试了几次，却再也无法进入……
此刻，飞行者泰德尔坐在小飞船上，遥望正前方那颗巨大的暗红色气体行星，心中思绪万千。
他非常感激那场部落大会，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它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回首往事，从半人马星系到太阳系，他们的逃亡之路尽管漫长，却出乎意料地顺利，飞船以百分之八十光速在太空中疾驰，沿途并没有遇到任何风险。
努比老师将他安排在隔壁船舱，倾囊以授，悉心教导他、训练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五年时间一晃而过，他终于长大了，从一只懵懂的幼崽，蜕变为一名年青的努阿克飞行者，不仅身体强健、反应敏捷，而且拥有惊人的意识探测力——“好孩子，老师活了一千多年，见过许多飞行者，你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
抵达冥王星后，他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不料努比老师一上来便遭到大统领的长期冷遇，连累自己也仿佛被遗忘了一般，虽然差事干得不少，完成得也不错，却始终无法引人瞩目，直到在那场部落长老大会上，蒙大统领垂青，自己获得了发言的机会……
一颗巨大的气态行星出现在舷窗外，迅速将它填满，上面那只大红斑如同一只独眼，直勾勾地瞪着他。
木星已到，再往前就是火星。
泰德尔唤醒了趴在脚下的步行者，该准备行动了。